义祥,段氏。生于农历辛丑年腊月,卒于庚子年农历四月十七日,享年59岁。
我和义祥相识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那时我们都在泰安财校读书。我是八〇级,他是八一级,因为这个缘故,后来我经常戏谑他称师兄。他年龄大,酒桌上喜欢抢上位,我们就跟他论“入师”早晚,他摆着手笑眯眯说:“不行,那不行!要按年龄排位子。”
财校那段时期,宋光亭和我同级,他与义祥来自一个乡镇,我通过光亭结识义祥,并逐渐熟悉热络起来。后来来往比较密切的还有,光亭一个宿舍莱芜来的李欣,我同桌曲阜的颜世宝。大概是八二年四月吧,我,光亭,义祥相约去了李欣的家乡。那是处美丽的小乡村,盛开着大片大片黄瓣细齿的油菜花,嗡嗡着群群的蜜蜂,微风拂来,花香阵阵。
义祥活跃,一路话语不断。不知怎么的就来了情志,忽然说,我们来对“侃子”吧,雅的俗的都行,但说出的句子意思必须相近或相同。否则,为败。我自持满腹经纶,正值年轻气盛,于是就有了一番唇枪舌战。
义祥说:你餐打木子(啄木鸟)学画眉;我说:你枣胡子解板有几锯;他接说:你门插关上拉屎着几派;我接答:你墙头上耕地有几犁……他侃子真多,我俩你来我往缠斗下去,一直说到,秃子头上贴菠菜——露青头;鼻子里插葱——装象;屎壳郎垫桌子腿——硬撑;屎壳郎跑到尿壶里——找着挨泚(呲)……我们谁也不甘落败,但相接明显慢了下来。最后他说,二分钱的锅饼掉到河沟里——难捞你这一口;我说,你披着蓑衣上屋顶——扬风奓毛;他说,戴着草帽子凫水——涌(拥)头不小;我说,满天空里杀猪——你递不上刨刀……
其实,义祥彼时里记忆力特好,他记外国人的名字又快又准,无论多么一庹摞、多拗口,基本张口就来。但这并不是他引以自豪的,义祥最骄傲的有两个:一个是他的数理化学科,高中时期一直是年级班翘楚;另一个就是他的父亲。后来的岁月里,他不止一次炫耀父亲,说到高兴处眉飞色舞:你大叔种的一棵番瓜,那秧子,他比划着,说,几十庹长,一棵接瓜三四十个,最大的三十多斤!他见我大笑着摇头,喝一口酒忽地站起来,说:“你看,你看学民,我还能骗你吗?真是!”“你大叔还说了,‘小,咱在学校里别舍不得的吃和花,咱家有你爹在,供得起你。’”
番瓜的事我无从考证,但大叔说的这段话,我信。那个时候义祥在学校里吃的就是比我们好,经常去小饭馆要盘菜喝一盅。后来我一打听,农村时兴联产承包制,老爷子在家率先承包了二亩果园,“人勤地不懒”,收入颇丰。
在校期间,光亭喜好看医书、拉拉小提琴。义祥善理发,在底层楼门洞子里,白布围了脖子,给我理发多次。理发之际,我每每劝诫他掐灭烟蒂。那个时期,他已初露嗜烟好酒的端倪,工作后尤甚。义祥的这两项冗余的不良习习,成为他日后各方面的累赘,也直接吞噬了他的身心健康。
我毕业的那一年,义祥还在上学。暑假里,他来小城找我。那个时候我已分配到县印刷厂,一间简陋的宿舍住着两个人。那天中午,两个菜,我和义祥对酌,我们说了很多很多,但我们说的都是些什么,现在想不起来了。
义祥工作之后,在焦庙税务所居多,后调任刘桥乡任所长,还是在焦庙所居住。再后来去赵官镇分局上班,家已经搬到小城来了。他在焦庙所的时候,我对象在镇供销社,有一晚我去所里借宿,他弟弟也在,还有他同事小焦。彼时夜里快十点了,又是大寒天,义祥忽然说要喝酒,说要是不和我来二两对不住我。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冬夜,别说乡镇,就是县城也没卖东西的了。也不知他转身怎么着就弄出来一块拳头大的猪肝,两手一掰,递给我一块。我们就一口一口就着猪肝喝酒,忘乎所以,两个人喝了一斤多。义祥猪肝吃完了,又来抢我的。睡觉的时候,他把他弟弟挤到床底下,而我在另一个屋里的床上,也吐了一小口。
我结婚那年冬天,天已过晌,酒菜已经上桌,没想到义祥骑着“黑老虎子”,跑完七十多里,忽然摸到我家来了,让我惊惊喜喜了好半天。酒饭毕,我送他出村,目睹义祥远去的背影,不觉湿润了双眼。
还是那个冬天,大年二十九,砰砰啪啪,零零星星,爆竹声不断,整个村庄都氤氲在新年的气氛中。是日下午,义祥、光亭、李欣,又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候,走进我老家的门槛。他们待的时间极短,李欣去北京父母那里路过,特地下车探望。彼时里,义祥在焦庙镇,光亭在刘桥乡,离我家近百里。冬日的天本来就短,他们出村时天已经朦胧,上路后越走越黑,再加上乡路弯弯,不谙路途,途中挨摔了多次。义祥后来笑着告诉我,“摔得光亭清须须眼泪直流。”虽然是夸张的戏谑,但我笃信。
我在城里安家之后,义祥帮我在他所在的集镇买过一个大立橱,三开扇的,中间大玻璃镜子。我搬家六次之多,没舍得丢弃。他在刘桥乡所工作期间,我去过一次。还有一次是他打电话给我办公室,说晚上到我家喝酒。我连买带炒侍弄了六个菜,一直到天大黑,我跑出院门,又跑上大街,却也没等到他来。那个时期,没有手机,家里也安不起电话。
光亭来城里居住后,开始租住在城中村东宋,一日傍晚义祥来喝酒,酒后我们都不让他走,他笑笑地答应着,骑车随我小院歇息。铺好铺,他洗洗脚上床,我正要给他闭门,他却忽然说,给我拿本刊物来。我找了一本给他,说,别看时间长了,早点睡觉。他答应着,却又忽然坐起来,说有件东西忘光亭家了,明天上班还要用。他下床推起车子出了大门,边走边说,别关院门,一会就来。可是,他没来。我找到东宋,拍墙喊醒光亭,光亭说没来啊,一准回焦庙家了。
再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就劝他搬家到城里来住,并张罗着为他租了房子,接触自然又多了起来。后来,又在城郊帮他购买了地基,盖起了三大间瓦房一院,他家属也调入城里工作,小女落上了户口,上了学,义祥在城里就有了一处安稳温馨的家。再后不几年,局里统一盖房子,他购买了三室两厅的一楼,光亭住三楼。
就这样寒来暑往,不觉又是二十几年。在这些年里,我去过义祥乡下老家共两次,一次为他弟弟而去,最后这次去,却是为义祥送行了!
庚子年春闹肺炎,虽然四月了,行动仍然受限。头天刚下过雨,我和光亭随着稀稀落落的人群出村外,过一条沟,走一座桥,踩着噗噗的湿土去送他。坟头凄凄,墓地四野青草萋萋。入殓之时,妻亲手将纸烟醇酒轻轻置于丈夫的棺木,泪眼婆娑中祈祷上苍,天堂里只有美酒香烟没有病患。义祥下葬那刻,看着一掀一掀的土盖在他身上,心猛地一紧,一疼!
义祥,喊你一声大哥!生前喊你哥极少极少,我总认为天长地久、岁月亘长,还有的是时间,谁知道我们竟如此缘悭?义祥哥!现在我喊你百句、千句。
倘若真的还有来世,我还愿意和你做同学,做朋友,做兄弟。
……
段义祥,齐河县潘店镇沈庄村人。殁于心脏病、肾衰竭。
安息吧,义祥!安息吧,我的段大哥!
……
时光倥偬,忽忽百日。我感到了日子的冷清和寂寥。遂写下这篇记述义祥点点滴滴的悲泪文字,是为祭奠。
庚子年农历六月二十七日(闰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