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学民
李玉印,这个与我牵连大半生的名字,在我心海里,潮起潮落;几度泛起又沉下,沉下复泛起。
记忆中,第一次见到他,那还是一个久远的秋夜。
那天,我们家走进一个高个魁梧的陌生人,兰裤军褂,军褂是披着的。母亲在炕头坐了,那人僦在八仙桌子的东侧,吸烟喝茶,嘴不停地说话。堂房,燃着一盏灯。我光着屁股,避在堂门边盯他吸烟。他一颗接一颗吸,一杯杯喝水。他把吸剩的烟头投掷当门,我捡起来,送过去;他再投一支,我复送过去。于是他就笑了,喊我近前问有啥想法。我不过去,也不搭话,只是笑。天知道那时小孩子的心里有啥想法?
母亲就指着他说,那是你大姐夫哥。
第二次见到他,是个夏天,我已经在读小学。夜里天溽热,我拗着在天井里睡觉,蚊虫嗡嗡盯着转。大姐夫喊我进屋去,我没听。也许是有了这两次的场景,大姐夫跟我母亲小声窃说,这孩子“废”了。
大姐夫第三次来家,是个冬天,我二姐二哥也在场,我那时刚入初中。晚饭吃炸货,二姐错把甏子后面旮旯里漆门的桐油做了菜油,饭后全家人吐。先是我大姐,呕地一嗓子,捂着嘴跑出来。然后是二姐、母亲。大姐夫放下斯文、勾着头,蹲在猪圈旁嗷嗷的吐。二哥拍着手掌,刚说自己没事,随即也哗啦一声。唯有我没动静。不是我不馋,也不是我多聪明,是我在街道上疯玩,没赶上吃。
我读高中的1979年,大姐夫转业仁里镇,随后我们之间的见面逐渐多了起来。79年首次高考,差16分。有了思维忧愁的我,整个天空都是灰暗的。想想我们回家背干粮,田畴的农人唾弃我们是群“造粪”的机器,顿感神情沮丧,前途渺茫。这个关口,大姐夫出现了。他一脚跨进我那半间低矮的东屋,跟我诉家史暖心肠。他说他小时候家里格外穷,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撇下他跟人走了。他最小的一个妹妹,爬火车下了东北;他没钱上学,为一口饭15岁上船做“船花子”和讨饭差不多,差点没被河水淹死。后来参军去了大西北,自己现在的这点文化全靠咬牙自学出来的。有一次站岗值哨,他在灯下看书,被查岗的连长逮了个正着,为此还挨了处分。他说他这一辈子吃够了没知识的亏了。随着大姐夫的诉说,我阴翳的天空渐渐晴朗起来,牙齿啮紧嘴唇暗下决心,一定要学出个样子。大姐夫临出门,转过头来又盯着我说:“民弟,立下恒心吧!”
我读高中阶段,日子比较清苦,大姐夫时常从30里外的仁里给我捎来白面包子。那碧绿的韭菜肉馅,隔着面皮清晰可见。我懂得这是一份疼爱,更是一种鞭策、激励。包子拿在手上,温暖长在心里。大姐夫,44年后的今天,我要郑重地向你道一声迟来的“谢谢!”是你的那句“立下恒心吧”的话语,推开了我的心智之窗,激发了我无穷的学习力量,也是你的白面包子,激励我在以后的学业上永不懈怠!
我毕业在小城参加工作之后,特别是结婚成家之后,大姐夫就不再拿我当小孩子,而是作为了一个无话不说的朋友对待,见面常常与我对酌,也时常和我讨论知识层面上的和现实中的相关问题。彼时的他,已调任焦斌乡任党委副书记。但仍在物质上给我支援,譬如,大米(焦斌乡黄河大米生产地),还有我家墙上至今摆挂着的石英钟表,就是大姐夫儿子结婚转送给我的。2003年我买房子,当时贷款难,也不时兴贷款(其实我也没有贷款条件),又是大姐夫鼎力相助,解了我家燃眉之急。2006年冬日我罹病,他担心我心理负担过重又怕我寂寞,连续一周门诊陪我输液。确诊糖尿病后,又是他亲手给我蒸杂面窝头。并登门开化我的思想。我病后头3年,每天都是跑着上下班,有一天傍晚回家,门岗张叔喊住我,说大姐夫给我送新蒸的窝头来了,见我不在放在了门岗上。我提着沉甸甸的窝头爬上四楼的家,忽然就想起了20多年前我读高中时的白面包子,眼泪忽地止不住簌簌下落。
其时的大姐夫他也并不宽裕,大姐因调动工作迟迟几年没能落实,就他本人的那点工资,三个孩子还要读书、成家,他一段时期可谓拮据。为此他调由农业局内退之后,生过豆芽,街头卖过蔬菜,磨过豆腐,打过豆浆,串巷走街叫卖豆腐脑。我常与赋闲当儿去街头陪他,目睹大姐夫白皙的皮肤晒成酱色,心中五味杂陈。
即使晚上,他还坚持树下叫卖,风中的灯笼下,牌匾上的“老头豆腐”格外惹人注目。一辆小车忽地过去了,一辆小车嘎吱一声停下,大姐夫麻利地笑脸迎送,一刀下去,割下的豆腐不多不少,斤两准确。如果他不是我大姐夫,如果我不是这样熟识他的人,谁会把眼前这个老头与曾经的军队营长后曾经的乡镇党委副书记、乡人大主任联结在一起呢?
就是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人,还断不了受人嘲讽,特别是开始头几年。有人说他红眼病,挖苦他想钱想疯了,有人讥笑他堂堂一个党委副书记国家干部不嫌丢人。我曾在散文《卖豆腐的老人》一文中,有过一段真实的描写:
{……才干那几年,说三道四的人很多,现在好多了,可仍有那么几个人咂舌,昨天,杜老头和刘老头来闲吹,两个人不知道怎的就扯到孔繁森身上了,杜老头说孔繁森去世5年了,刘老头说才3年,两个人就犟起来了,谁也不服谁。杜老头就问他(大姐夫,笔者注):“你说是5年还是3年?”
我(笔者)就插嘴问:“你怎么说的?”他(大姐夫)说:“我哪里记得啊!”杜老头就冲着他撒火了,说:“你不知道,你都是知道个啥?就知道干小买卖赚别人的钱,还是国家干部哩!”
我问他说:“你真的不知道?”他说:“真的不知道,谁记得那么清啊,就是记得也不能说。”他见我疑惑的样子,便接着说道:“我说5年吧,就得罪刘老头,说3年吧,杜老头会跟我没完,就是说不知道,这不,还是落了一顿奚落。唉,做人真难,势利眼那里都有,犯不着,图个清静吧!”}
自然,也不全是这个样子的,大姐夫就给我说起一件事,他说一天他在街口卖菜,县里分管城建的一位副县长,巡查城区看到了他,走到他跟前喊了一声“哥”。大姐夫激动的不行,给我说可能是我同学,说我同学都当县长了还不小觑他这个卖菜的。
大姐夫很少计较生活中的琐事,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一是喝酒,二是听他回忆过去军队往事,但更多的是分析国家政策和形势,探讨我爱好的文学写作。后来他退休,曾经一度让我教他学写文章,他也确实写出来那么三篇四篇。他固执地把《辞海》条析了一个遍。但最终还是摇摇头苦笑笑放弃了。但他学习的韧劲一生未减。大姐夫65岁开始触摸电脑,为了熟悉掌握键盘操作,他在卖菜空隙,用一块木板制作成键盘模型,练习敲打指法,硬生生背熟了五笔字根,后来达到目视桌面不瞅键盘而能准确输入的程度。
大姐夫也是一个知足常乐的人。有一年夏天,午时我到他家,他正独自团坐在吊扇底下的凉席上喝酒,一个人,6个菜。他说今天是他66岁的生日,没人给他过,自己过,他上辈子的老人没有活过这个岁数的,他活过了,他值了,往后的日子快乐的活,活一天赚一天。
其时后来的大姐夫,多病缠身,高血压常年服药,更重要的心脏不好,还有肢关节疼痛,晚年不能走路,先是双拐,后是轮椅,但他仍坚持自己做饭,坚持处理自己的一切事情,没喊一声病,一声苦。他曾对我多次说过,“喊也是疼,不喊也是疼,喊只能给别人增添负担和厌烦。”
大姐夫真的做到了,在病况上,总是说好不报忧,但床头除了书籍字典,就是一筐子药。他曾给自己预设了各种死法,最后他确定了一种,那就是一个人无声无息地走。嗟乎,哀哉!大姐夫的预设成真,他的死,就像他去做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一样,他劝走了陪伴的儿女,就一个人在床。他没有喊叫,走的没有一点声息,但面部极度安详。
呜呼!大姐夫你就这样急促地走了,连声招呼都不打,我还在傻傻痴痴的等待你的那声电话——“民啊,过来喝酒吧!”
哀哉!日月万年——有你不谓远;岁月寸短——无你亦显长。大姐夫不仅是我的兄长,也是我的朋友和对谈的知己人,更是我人生之初的引路人。如今,一年很快将要过去了,我却仍然不能接受他走了的事实。我曾试图在现实中忘掉大姐夫,也曾于虚幻中试图将他从泥土堆里扣出来!可是,可是,这两样我一样也做不到!大姐夫,你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大姐夫的一生,波折坎坷,童年失恃;少时做船工;壮年扛过枪、打过仗,官至副营级,辗转甘肃、青海、辽宁等地小半个中国,1966年作为中国炮兵跨国门抗美援越,肢体关节滞留下严重的风湿病;中年转业地方任公社管委会副主任、乡镇党委副书记、乡人大主任,分管过农业、计划生育(在那个“少生孩子多种树”的年代,得罪过一些人,包括亲人朋友。)、多种经营、党务、乡人大等诸多项工作;晚年“下海经商”,磨制豆浆、豆腐、豆腐脑,贩卖过萝卜、茄子、辣椒蔬菜。
大姐夫,姓李名玉印,山东省齐河县赵官镇官庄村人;生于庚辰年桂月十七日,猝殁于壬寅年兰月十六日晨五时,享年82岁。
癸卯年正阳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