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大街十字路口左侧一角,有一个修车的摊铺,摊主是一对老年夫妇,男人黑瘦,女人微胖,一码的中等身材。我每日里从那儿走过,无论或早或晚,他们都在,生意倒挺红火。
空暇间隙,女人守着摊子,男人便坐上杌扎与人下棋,没人的时候我走过去,他不止一次问我“下也不下?”那棋盘破破烂烂起了毛片,掉了眉角,但楚河汉界分明,对弈者目光如炬,并未因而影响情绪,依然你“炮”我“马”,你“兵”我“卒”,下得津津有味,清楚仔细。
象棋博弈不似跳棋可以同时三人或四人游戏,仅有两人对阵,但观者往往几倍十几倍于棋者。说中国是个象棋国度大抵不为之过吧:爱棋、迷棋、好棋之人,足球迷们望尘莫及;在中国大地上行走,无论车站、码头、公寓、茶坊、剧院、街头、巷尾,也不论服装、肤色、语言或人种差异,总有那么一个摊子,一堆巴人儿抻脖子瞪眼睛地瞎忙活;那是干么的?谁也不说不问就谁也知道:下象棋的呗!下棋之人可以不吃不喝饿上一天半日,观棋之人可以下班的不回家,回家的又回来,回来也不去做什么事情,就那么站着、立着半天不挪地方,脸红脖子粗使着劲地看人下棋。人若凑前不观棋,专观观棋者面目的话,观者脸面不仅弈子“黑白”两色,而是七颜六色之众:有紧张抽搐的,有焦躁蹙眉的,有咧嘴颤腮的,有瞳仁放大缩小的,有目眦鼻歪的,有脸红耳赤的,有口吐白沫的,有抓耳挠腮来回跺脚的……倘若棋者彼时从底下仰视,天就是一圈子人头了。对弈期间,往往观棋之人显得比当事人还着急。说中国是象棋大国,还一条原因,就是能者之众:工、农、商、学、兵,外加大大小小的知识分子,长幼老少,没一个不会的,倘若到大街上随便拉十个人来,保管有三个是糖尿病的,有七个是会走棋的。
寒往暑来,小摊前修车人不断,厮杀对阵不断,摊主忙下棋忘了生意,婆子就扯着嗓子叫喊,忙生意时就有不相干的人接着下,“来者是客”,管他认识不认识呢。有一家中来客出来买菜的退休干部,不知怎么着了下上了象棋,着魔似地竟忘了买菜,大中午了被婆子找来好一顿数落;还有对街口那个卖馒头的,那日下棋起来有人喊他说买馒头,他竟说你自己看着拿吧,一中午也没回去看看。这里从日出到日落,弈者不散,观者不散,夏天不散,冬天也不散。有一日飘雪的清晨,我起早去车站赶车,心想这下该没有下棋的了吧?嗨,我又错了!我终于发现有两个披长袄戴皮帽老者,把棋盘转移到一家商厦门厅下厮杀,眼睛死死地盯着棋盘,其中一位手中很有节奏地敲着两颗吃掉的棋子,外面的寒风与飘雪浑然不觉一毫一丝。那一刻里我先是惊得目瞪口呆,继而是感天动地起来。我伫立在皑皑雪地里,竟然忽地想起有一年外地出发,夏夜里我睡不着,一个人跑到大街路灯下跟人生地不熟的建筑工人下了个通宵。
世事如棋,棋如人生,当局者痴迷,旁观者也糊涂。世事生活中其实并没有什么旁观者,只有参与者,无论你在博弈还是在观弈,我们每一个人不都如棋者、观棋者,在昏天黑地地沉湎于周而复始的日子里吗?就象棋盘对弈,也有硝烟,也有呐喊,也有胜者之痛快淋漓,也有败者之沮丧失意,尽管悲悲苦苦,欢欢乐乐都有,却是最真实的世事人生。在这如棋的人生中,博弈、对擂、拼杀,一个个来回,胜败无数,对阵无数,摸爬滚打,哪管他春夏又秋冬,哪管他老少又长幼!“胜者为王败者寇”,那是古书上写的,于今无因亦无缘,生活中既没有常胜将军,也没有永远的失败者,主宰自己的惟有你自己。人在江湖,图的就是一个“快意恩仇”,只要心底感觉着痛快,又何必计较生命是红是白是直是曲,又是何种形式的呢?黄永玉先生说得好:鸟在枝头唱,管它唱的是什么呢,只要感觉着悦耳动听也就是了。
其实,人生从来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定式,就像这博弈的棋盘,定式只是一种道具罢了,倘若遇到不讲定式对手,那也不过只是一种摆设而已。在桑田沧海、风雨如晦之尘世,我喜欢做博弈驭棋的亦败亦胜的棋手,更喜欢多彩而丰富的真实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