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存奢念

人过四十，天过晌。“人生七十古来稀。”当然，这都是老说法。但五十岁以后的人，有意无意间总会想到自己的晚景，这却是事实。我说这些话并非故弄玄虚，也不是在搞什么噱头，孔子曰：“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何况我已愈知天命之年。周作人在这个岁数上早已被人称为“岂名老人”了。而人过了这个数限，生理与心理均生发奇异的变化，心绪苍然，瞻前顾后，思想很多，这大抵就是所谓的“生命规律”了吧。

前些年写过一篇《四十说》的文章，讲的都是四十岁以前的话语，多些悲壮，多些感慨。而今吾已愈知天命之年，心中却依然存储了一份奢念，丢不掉，忘不得。于是，便又有了此篇小文，亦可算作《四十说》的下阕吧。

回首四十以前，自然千般感慨，万端喟叹，也有诸多未了心愿和得失遗憾，几多怅然，几多欢欣，几多留恋，都在无可奈何中“落花流水春去也”了。只是心有不甘。其实，人人内心深处，都会存有一份不与人言的奢念。心存奢念，晚境不寂。想起来还会时常充满温馨之感。我总以为我这前半生并没有好好地读书，上学时文革后期，及至知道学习重要了，人也到了毕业。工作之后，蒙里梦里，过早身卷“红尘”，以为壮烈，总觉时日方长而没能安下心魂读读书，蹉跎了多少大好光阴！因此，就憧憬着退休，退休之后可以自由自在静心看书。每每念及，心感慰籍，倒真有点盼望着日头快些到来了。所以现在我第一件事要做的就是购书。要读书，自然还是自家有书的好，图书馆看书，适合年轻人，老年人多有不便，且不适宜、随性。坐拥书城，作逍遥游，游弋于古今中外智者慧者之海洋，这对于一介布衣，舍此复有何求？旧时讲：“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是古训，其实，如今这里什么也没有。我早已过了如是梦幻般的岁月，名利、地位、金钱、美女，均与我无缘亦无干。倒是极喜爱女词人李清照的那两句词：“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仔细想来，“一壶茶，一本书……人生的至乐似乎也不过如此。”周作人以为，再添加一碟豆腐干丝，那意境更至臻化了。

有时就窃想，退休之后一定要开一爿书店，过一把书瘾。所以我对现在拥有的书籍倍加珍惜和用心。年轻时不谙世事，遗失掉了一些珍贵的读物，如今再也无处寻觅，只有尽可能多的购书、还是购书。令人惋惜的是，现今正版书特贵，而很多书店私营化了之后，盗版书籍济济、寂寂，而仿印版的质地不高。还有，就是很多旧书市场上少得可怜，再版已是不易，难得觅找。但我还是藏存了千余册之上，这对一介寒士亦尽然了。

心存另一份奢念，就是旅游。我这一生画地为牢，总没时间、没机会、没金钱出外旅游，没到过什么“山”、什么“海”，什么“码头”。所以，老年游竟成了我一个最大心愿。总是向往骑一头瘦驴，驮一帧黄卷诗书，像古人贾岛、李贺那样，霞光铺面，阡陌驿道，边行边吟，行万里路，破万卷书，畅游山山水水，南南北北，感受神州之豪气，领略人生之真谛。自然，现代化的社会眨眼间就可置身万里，晚境游遍中华乃至世界并非梦想，但我还是极喜欢一个人踽踽独行。最好是把旅游跟寻访故交与新朋糅合起来，在事先没音讯征兆前提下，恍然而现身伊人面前——啊！那是一幅怎样惊异、狂喜、又感人的场景呢？然后畅谈彻夜，然后小酒馆把盏，然听你说你的故事，然后滚滚人流中，口里说着“再来呀！”抹抹泪拱手告别……我向往那种“僧推月下门”、“空山新雨后”、“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野渡无人舟自横”、“山涧黄叶飞”的幽深意境和奇异美妙心情。有时，真想驭一叶扁舟，放楫溪流，走走秦淮河，行行洛河水，祭祭汩罗江；或独驶一辆轩辕，在无名山涧狂奔，去追随千年前的那些仁人志士之骄影，揣度古人的狂放与胸襟！

其实，逾天命之后的我，真真实实存有这一份奢想，这份奢想是那样猛烈撞击着我的心房，令我激动和颤栗，也令我快活和怀想，致使我对未来晚景的每一个日子都充满了幸福和美好的期盼。倘若一个人心中有了这样的绮丽的奢念，晚境岂不更好更美么？李商隐的那种“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怅然晚景，当成为刘禹锡的“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了，而朱自清老先生说得更好：“但是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怨黄昏”！何况心存奢念，人心不枯、不衰、不庸不腐呢？！

眼下，四、五十岁的人最重要的是要把身体保养好，这是来日一切的基础。相信我，远方的朋友，彼时里，我会邀你来我的书屋做客，也烦请你在远方的将来，耐心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