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身汉那会儿,我在前院后排的办公室里间暂居。
那是一排阔檐带厦的青砖老式瓦房,先前机关大院作办公使用的,后来各单位陆续搬进了新楼,空闲下很多房屋来,我便被安排临时住进了这里。
这排房子里,统共住着三户人家,除我之外,西头是外地来的一老一少两个木匠,负责机关大院房屋及门窗的修修缮缮;东头就是一对年轻的夫妻俩了。平日里,我都在上班,只有吃饭睡觉或星期天才回宿舍里来,又因三家中间隔着很多空房子,所以也不常碰面,只是远远地望见。倒是西头的那个年轻的小木匠,见我有很多书,常来走走,闲扯一回,然后借本书去瞧了,隔些日子再来换走一本。东头上居住的那对夫妻,女的平时不常出门,上下班推了一辆崭新的小轮自行车来来回回的,听说在城边上的一所小学教书,早晨出去,傍晚才回家来一次,周而复始。人长得有点纤细,相貌却极为俊秀,宽膛大眼,鼻直口方,只是稍有点腼腆。那男人倒是认识,男人姓金,敦敦实实的那种人,黑脸子,粗皮肤,胖腿矮脚的,个子不及女人身高,披着件黄军褂,脚蹬一双军用胶鞋,他本人却说并未当过兵。男人家在乡下,来机关大院做临时工已有多年,春冬日里烧大锅炉供暖,夏秋里烧小锅炉供水,脏兮兮的胳膊,黑乎乎的腿。与女人比较,男人显得爱说话,也粗俗,中午晚上两顿酒,然后女人伺候着上床休息。
我们三户分东、西、中方位住着,倒也相安无事。偏巧就有一夜,东头传来那男人的叱骂声,夹杂着女人的嘤嘤啜泣声。开始听不太真切,后来声音逐渐放大,那男人喝道:“骂,骂,让你骂!”紧接着就是“嘭嘭”的打斗声,还有桌子、凳子什么的碰撞声。就听那女人说道:“打,打,你打就骂,反正这日子也没法过了!”男人又喊:“打死你个浪货,看你还敢骂不骂!”一个打,一个哭骂,两个人一直折腾了大半宿。我有心过去拉拉架,又想本来彼此不太熟悉,又是深夜,恐多有不便,况且听人说夫妻吵架不能拉,外人越拉越劝越上劲,不去吧,心下又有些不安生,就这样犹犹豫豫,辗转一会儿,我就睡着了。
次日起床,我去窗外倒洗脸水,正碰上那男人披着黄褂子从门前趔趄着身子走过来,走过我对面了,不知为何,却用有点幽怨的眼神乜觑了我两眼,那眼光有些绿油油地闪光,像只待要捕鼠的猫头鹰,有些瘆人和恐惧。隔了一日,我到门口传达室明大爷门前闲说话,无意提起了烧锅炉的男人来,明大爷左右把头看了看,一边给扎了带的自行车往下扒轱轮,一边压低声音对我说:“小李子,你可躲远点,姓金的可不是好惹的!”我诧异地问他怎么了?我又没招谁惹谁的。明大爷继续忙他手里的活,眼皮不抬地继续说:“他管你招惹不招惹的呢!”又说道,你不知道吧,那女人可是国家正式干部呀,师范生毕业,姓金的是个农村户口,临时工。他见我疑疑惑惑的,接着说道:女人是他的远房表妹子,家里穷,考上学了却念不起,听说使了金家的钱了,这不,毕业后就嫁给了姓金的。那日,从明大爷嘴里我还知道,那男人心眼小,娶了表妹了,却又自卑,对表妹贼子似的不放心,限制她跟男人说话,每天要学说一天来做了些什么,都是跟什么人接触了,一天到晚疑神疑鬼的,好像表妹背着他在外偷汉子。
有一天星期日,我在门前洗衣服。我是那种懒惰之人,每次洗濯,都是把几件穿脏了的衣服攒在一块儿,浸泡半天后再洗出来,所以往往就洗的时间很长。洗衣的地方,就是门前一个小水池。那天,不知那男人为何一天没着家,正好女人歇礼拜,那女人就出来进去的,一会儿提壶烧水做饭,一会儿又来小池刷锅洗碗,一会儿又提桶接水,一会儿过来,腋下夹了个花脸盆洗衣裙。我正往院子铁丝绳上搭衣服,那女人过来过去便对我笑笑地,说:“吃了吗?”我说:“洗衣服呢?”,问我:“歇班呀?”我说:“是啊。”我一连惶惑地答应着,却发现那女人走来走去的,携带着一种幽幽香气,温馨馨地扑面而来,又说不上是什么味道来。那女人就半遮半掩地笑起来,笑容很好看,洁白的牙齿,细嫩的皮肤,却是长睫毛,高鼻梁,口唇有线有方,棱角分明。我望一眼,再望一眼,那女人就乐了,说:“咱们是邻居呀,你一个单身汉家也不方便嘛,若有什么缝缝补补、熨熨烫烫的活儿,尽管拿来给我就是了。”说完,又朝我莞尔一笑,又是一阵清香气迎面而过。我心慌意乱地“嗯嗯啊啊”答应着,忽地就想起了明大爷的那些话语来,虽然有心请她帮帮忙,但始终没有敢去东头她的房间来。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不久,有一天正赶上下大雨,女人骑车从外面回来,浑身上下全湿透了。那天男人也是不在家,上阶墀的时候,女人见我在回廊里站着观雨,便摆摆手招呼我过去帮一下忙,我迟迟疑疑走过去,把女人的自行车拽到廊下来,在门口东面顺墙贴了,那女人就笑笑说来屋吧,还要你帮点小忙的。我站在屋门口,满屋子看了,和我居住的房间大小一样,外面两大间通着,东面是小里间,有一扇黄纹纹板子门。外屋陈设很简单:一张黑漆发亮的八仙桌子,三五把木椅子;西墙竖立着一个大立橱,一张宽大的明净净玻璃镜子瞬间里照出了女人的全身来;南窗下置有一台崭新的缝纫机,用碎花布蒙了;东墙小门北侧是一对单人沙发,罩了白色绣花布巾;八仙桌后面的槅几上有一椭圆型小座钟,滴嘀嗒嗒地走个不停,旁边堆放着好些书,看样子有教科书和备课本,有学生作业簿,还有些报刊杂志什么的。一会儿我看到镜子里的女人从里间屋里走出来了,已经换上了一身米黄色的套裙,那挺拔又婀娜的身段一览无余,胸脯前一对高耸的乳房酥酥颤动,一股女人特有的馨香立时浓溢开来,我看得如痴如呆,一霎那竟对眼前的女人产生了无比的怜爱,随即生发了一种莫名奇妙的冲动……女人见了,先是一愣,旋即却笑了,说:“傻愣着做么,还不坐呀!”我回过神来,脸面开始发烧,只好尴尬地笑笑,脚步还是没有移动,只是望着女人用粉红毛巾揉搓长长的濡湿的发丝,不知为何竟随口说道:“那,那,金大哥不在家吧?”说过了,才觉得可笑,不该说这话。现在想来也许我心中有点潜在的胆怯吧。女人听了,手忽然停住了,脸上迅速掠过一丝不易体察的凄怆,须臾间没了笑容,女人轻轻叹息了一声,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却说道:“唉,你是文化人,让你见笑了,你看我这个家哪里像个家啊?”说完,眼睛一瞬不瞬凝视着我,我感到自己像做贼似的窘迫起来,一时也找不出合适的话语来宽慰她了,我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回道:“像个家,哪不像呢?没女人的家才不叫个家呢,就像我吧!”话说出口了,猛然悟道自己这张嘴,怎么就冒出这么句没头没腚没质量的话来呢。那女人眼光倏然有了亮光。我赶紧跟进说:“假若你们有了孩子,那就更像个家了。”说完了,那女人不知怎的眼圈却红了,楚楚地,一副要落泪的样子,我惶惶打了招呼出来,她竟然呆呆地没感觉的似的,没有回声,也没有送我出门…….
没过几天,单位值班室空了出来,我便搬进去了居住,我既当宿舍,又兼夜间值班守听电话,从此再也没有见到那个女人。我有事几次到南院里去,每次都看到那家房门紧锁着。这样又过了大半年再去南院,听明大爷说那家夫妻离婚了,我问什么原因啊,明大爷说,那男人自卑、猥琐,整天价疑神疑鬼神经兮兮,传言说他导致神经错乱,诱发性功能障碍症,也没医治好,不仅不能生育,连正常的夫妻生活也不能过了。
我兀自立在那儿,心里就涌来了一种释然与怅惘味儿,远远望那紧闭的门窗,忽地一下,女人就端着花瓷脸盆,笑笑地,一下一下朝我走过来了。
“还认得我么?”她幽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