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和祥敏走出校门,沿泰山西麓走,跨过“大众桥”,向冯玉祥将军墓志山爬去。
山不高,松柏也很稀疏。至山顶,我们找了一块巨大的岩石板,坐下来。起初两人说话不多,我燃上一支烟,瞅着袅袅的青烟,丝丝缕缕盘旋着升上天空。祥敏则脱下上衣铺在石板上,懒洋洋地躺下了。
他紧闭着双眼,抿着嘴唇,双手反扣在眼上,以遮挡太阳的光线。
“祥敏!”我瞅他一眼。他身子一动不动,“我看你整天闷闷不乐的,有什么愁心事吗?”
他仍不吱声,我扭过脸来。远处传来婉转的鸟的叫声。山风,抚摸着满山的翠松,好静谧啊。
“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祥敏翻身坐了起来,“你说刚才我们看见的那对男女,那叫幸福吗?”
我狠狠吸了口烟,吐出烟雾,没搭他话。
我注视着远方,想起了刚才碰到的情景: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坐着一对衣着入时的男女。
“看,他们那是在干什么?”由于眼睛近视,我看不太清楚,就漫不经心的说,“看书?”
又向前走了几步,祥敏悄悄地说:“不对,你看到了吗?那个男的倒在女的怀里,一只手搂着女的脖子,另一只手被女的握着,不知是查手指头,还是在算命。”
我又吸了口烟,抬眼瞭了一下四周。
“这叫幸福吗?我替他们惋惜。”祥敏长长出了一口气。
我说:“没考上学前你愁,现在生活有着落了,知道今后干什么了,你还愁?”
他鼓起了眼,“正因为知道今后才发愁,还不如不知道得好,不知道无忧无虑。”
“人活着就是为了自己和他人活得更好些,”我望着祥敏说,“你将来怎样的生活?”
他凄然一笑,“我只求的在这个世界上平平安安了却一生,不发生任何动荡便也心安理得了。”他说完又躺下了,开始感叹自己的命运,“再有五十天就要毕业了,也不知分到哪里去,听天由命吧。”
又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2、
严冬早已过去,明媚的春光又到来。山角下、山顶旁一片葱绿,身下的小草,露出半截的脑袋,石缝罅隙,一种不知名的野花,在春四月里妍妍盛开,默默地把淡淡清香,抛洒在这幽谷荒岗。
“作为同学关系,”祥敏坐了起来,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慢慢地削去纸皮放进嘴里,“作为同学关系,也就是这个样呗!”他望着我,继续说道,“现在见了面哼哼哈哈,以后见了谁也不认识谁。”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人生难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更难觅。”顿了大约两分钟后,他又说:“我有个同学,那真叫推心置腹,可称得上莫逆之交。”
“什么时候的同学?”我抬起头来问他。
“从小学到初中,在离毕业前几天里,他回广东老家去了。”他叹了口气,“想象那个时候,真是哭笑不得,那时不懂事,现在回味起来,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啊!”祥敏又坐起来,双眼凝视着远方。
山下是整个泰安城的淡漠的轮廓,一条发白的马路,像条白色玉带子,仄挂在东西方向;再远处,是一条环形铁路线,一辆喷着浓浓黑烟的闷罐货车,鸣叫着,像蛇一样缓缓地爬向那高高挑起天桥的泰安车站。
祥敏目不转睛的呆望着,我知道此刻,他的心已飞越了时间和空间,回到了悠久的小学、初中时代。
3、
一九七四年秋天,十四岁的他,初中毕业了。
“你为何没上高中?”我问仍然眺望远方的他。
“为么不上?不就是没买两只烧鸡一瓶酒嘛!大队推荐,咱不会走后门,不势利眼。”他口气里仍然带着一腔厌恶和怨恨。
“那个时候,我十多岁就下地干活了,早晨早起扛着铁锨下地,夜里下一点起来上河挖土,小小的年纪虽然干不了重活,拉拉车子,但受了多少苦啊!”
“你记得四中前那片高粱和谷子地吗?”他扭过头来,望了望我,从他眼神里我明白,并不需要我回答什么。
“那个时候我看坡,每当四中学生放学时,我就不敢在地边坐着,赶紧顺着那条深沟钻进地里去,只是可怜巴巴地望着那些能够上学的幸运儿。我是多么想上学啊。我心里空虚,开始读大批的书,整天一个人闷在屋里。在读书之余开始饲养小兔子,最多时能养到三十只。”
祥敏说起这些,眼里瞬间放出光彩,脸上闪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惬意。想来他对那些小小的生灵产生了怜爱,而那些小兔子曾经寄托了他多少希冀、多少幻想、多少欢欣、多少怅惘呢!
“那个时候唯一和我玩的是建国和建民,建民尤其和我好。”祥敏又躺下了。
“谁是建民?”我吸了口烟问。
“就是刚才提到的那个回广东老家的同学,他有时到我们家来,我有时到他们家去。他就住在我家隔壁。”祥敏语气冗长,声调非常迟缓。
“我们也炒过嘴、打过仗,但绝不和别的人家一样歧视他们、欺负他们。”“嘿嘿!”祥敏突然笑了。
“笑啥?”我惊奇地望着他。
“那个时候可真是孩子脾气,今天打了架明天就和好。但我们俩家大人从没因孩子红过脸,一直到现在,他们听说我哥结婚,还从广东千里迢迢寄来了礼物,物不在多,而在人心。你信么?”祥敏猛地坐起来,直直地问我。
我静静地听着,我知道他无须我点头或回答。
“那别人家为何要欺负他们?”我不解又愤然。
祥敏又躺下了。松树婆娑的影子,罩着他的全身,而半晌的春阳,透过稀疏的树枝,斑斑点点洒在他脸上。许久许久,他才说道:“说来话长,他爸爸因问题下放到这里,他妈是咱那里长清县的,外来户子加有问题,那时谁看得起?街上的野孩子往他家里拉屎撒尿、投坷垃,吓得人家整天加紧关着大门。要过年了,别人家都鞭炮声声喜气洋洋,而他家却冷冷清清。建民也没有什么亲戚可走,除了上他姥娘家去,只有来找我玩。”
祥敏微微苦笑了一下,接着说:“后来他爸爸恢复了工作,要求回广东老家,走了。”我看出祥敏既替建民高兴又为离别而怅惘。
望着脚下的岩石,常年的雨水把这坚硬的石头冲刷出条条缕缕的痕迹,仿佛斧凿一般,而就在这些痕迹的缝隙里面,顽强生长出一种叫不上名来的小草。我忽然对生活产生了一种深切的依恋,对祥敏、建民这对伤别的好朋友产生了悲鸣。
“后来你们是怎样离开的?”我想,一定有一段催人泪下的故事。
“很简单,”祥敏眼珠一动不动,他那白皙的脸上没有表情,“我们那时都小,也不知什么叫离别,他没找我,我也没去找他,就这样,走了。”
“唉——”他长叹了一声。后来的许多年里,他们没有任何联系。
“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恢复考试的第二年,哥哥为我报上名考高中,我居然考上了!”祥敏说这话时,有些庆幸。
“你没回校复习,搁下两年了居然能考上,你的记性真好!”我有些吃惊得说。
“我没回校复读,全凭自己余暇时看书。嘿嘿!”祥敏笑了。大概又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来了。
“那时我小,无法和大人们那样去掘地,只好跟一个老头在一起。老头原是北京女子大学的教授,黄埔军校的毕业生,文化大革命把他搞到家里来了。他年纪大,我管他叫爷爷。他知识渊博的很,整天给我谈这说那的,我听到了很多鲜为人知的故事,开阔了我的视野。有一天他问起我为何不上学,我把真实情况说给他听,他说:‘你以后一定卧不到家里,真的,一定!’当时我也不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现在看来还真是这样,生活又把我推到这里的沙滩上来了。如果这时他见了我,一定会说,我说是吧,你一定卧不家里。嘿嘿嘿!”祥敏高兴得大笑起来。
我这才明白了刚才他笑的原因。
“那位老人现在哪里?”我兴趣盎然地追问下去。没想到祥敏还有这么一段经历,看来生活中多么需要我了解一个人啊!
祥敏告诉我,粉碎“四人帮”后,他又调回北京工作了,现在北京一处中学总务处工作,自己非常想他,但他一去没有复返。
“高中生活没给你留下点什么吗?”我感叹起了佚失的高中岁月。由于自己的敷衍,而错过了许多美好事物,因而心头总是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
“那时留给我的东西不多,没什么值得回味,倒是现在,我才感触点什么!”
他眯松起双眼,向我要了一支烟。
“突”地一声,一股浓烟从他嘴里吐出,他一连咳呛了几声。“当然,我在高中时非常强烈地思念建民。”
“后来他给你来过信吗?”我想早知道结果。
“高中时期没有,”他又长叹了一口气:“直到上了这个学校才收到他的来信,这不,前几天刚来了一封。”
“他都说些什么?”我刨根问底。
“开始来信时谈我们的友谊,离别后的情形,以及相互之间的思念。这封信只是问起了旧时的同学,问我知不知这些同学的地址。”祥敏说话慢悠悠的,一句话说好长时间。
“你怎么说?”我有点燃一棵烟,这时岩石上已经有六个烟蒂了。
“我没告诉他地址,而是问他都是给哪些同学去过信,怎么样,还有没有同学滋味?”
“他怎么回答的?”我站起身来,烟忘了吸,一缕轻烟从我嘴角溢出来,逃向天空。
“他说得很不好听,反正意思就是说就是这么一回事呗!”祥敏又翻身坐起来。
“所以,我认为同学也只是这个样子!”“你说就像我们这些同学,毕业以后能够还见面吗?”祥敏瞅着我紧接着问。
“对于我们有的同学来说,毕业就意味着永别了。”我加重了语气,“可有的人还不知道珍惜这宝贵的情谊!”
往下我们都缄默无语了。
4、
时间悄悄地从我们身旁溜走了,时针已指十一点半。
祥敏也不看我,他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别时容易见时难啊!”
祥敏穿好衣服,两人一前一后缓缓走下了冯将军墓山岗,跨过“大众桥”,沿着马路向学校走去。
这天的日子,日记上记得详细,1982年4月4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