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祭坟
这天,乡镇而居的大哥打电话说回老家祭坟。午后时分,我和二哥一家子乘了车去。
父母搬城来住,老家除了大爷大娘,再也没了亲人,整幢村庄迁徙之后,也没了宅子房子。我便多年未归故里,而妻却连新庄什么样子,也未曾谋面,故同车而去。
车到乡驻地,叫了大哥,三家子沿“村村通”七拐八拐进了村庄,先看了大爷。院子里86岁的老人拄杖而立,清瘦的脸上满是喜悦,浑浊的双眸却不识得我是谁了。大爷喃喃地叫着大哥的名字,说自己老了,走不动了,再没力气到河湾里给老的上坟,就在宅后烧烧纸磕磕头。听他说着,我内心一阵阵内疚和心酸。叙了家常,留下礼物,我引妻在新村街头转转看看。新村整齐划一,干净美丽,主街道全是柏油路面,巷道既深深又宽宽,但很多村人“相见不相识”了。看天色向晚,我们驱车翻过大坝,去黄河滩涂的坟地。迁徙后村庄旧址,早已面目全非。大坝下面,田畴一览无余,初冬的麦苗,依然青青翠翠。一条土路,蜿蜒着通向河涯,我竟觅不到了生活了20年的村庄痕迹。二哥指点着远处一个建筑物说,“看,全村什么都扒掉了,唯有这电楼子(配电室)未扒,这是旧村址唯一的标识了。”我猛然记起了,那电楼子就在我们村西,拐角的那个地方,还有个坑,我8岁那年,母亲去兰州,就是在那里站定了回头看我,拐过那道弯,再也不见了娘亲……
我想着,车子迂曲前进中颠簸起来,最终在河岸南的一条小渠首前停了下来。“河水依旧,村庄却不依旧了。”而人能依旧吗?大哥头前指引着我们往西地里走。暮色之下,空旷的滩涂里,到处都是一闪一闪的火光。远远地,一个小小的墓碑进入眼睑——那就是爷爷奶奶的坟茔么?我想起了爷爷,一个干干净净清清瘦瘦的老人,平日里总是不多言多语,却颇有主意,什么活计抑或事情,无论再难,爷爷食指轻轻往鼻唇下一搭,很快就有了主张。奶奶呢,我没出生就眼盲了,她在黑暗中一待就是40多年——奶奶的一生快乐么?她寂寞吗?
冥纸点燃了,三兄弟叩跪在了墓碑前。二哥一把一把往坟头添土,大哥用树枝翻翻挑挑,纸灰在风中纷纷扬扬,落了一头一脸。大哥念叨着,“爷爷奶奶,奶奶爷爷,您的三个孙子来看您们了,您们一辈子为人忠厚,村里村外没人说孬,给我们做小的留了个好名声……”大哥神情凄然,声音时缓时急、时断时续、哽哽咽咽,再瞅二哥,他早已泣不成声……大哥那声音兀自说着:“爷爷奶奶啊,您的孙子重孙,日子过得都挺好,您们就不要挂念操心了……如果您们缺钱,无论什么时候,就托梦来,做小的就给您来送来……”我听着,瞬息里满眼都是泪光,抑制不住,一下一下往地下磕头……
墓碑薄小,坟头平平。妻嫂们神情默默,肃然而立。我又想起两个慈祥的老人来。爷爷是那种极喜爱小一辈的人,一大家人团聚,他总是第一个早早坐在八仙桌前,望着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的孙男嫡女,捻须而笑。28年前我第一次领妻子来家,父亲因嫌我不打招呼而责我,而爷爷却为又多了一房孙媳高兴而斥他。奶奶呢,目虽不能视,耳却特聪,她能从话音甚或走路的响动中,立马叫出来人的名字。小时候我儿子在家,总是拽爷爷的胡子,扯奶奶的拐杖,老人们也总是乐而不愠。几十年来我离家进家,走近走远,每次归来,奶奶总是坐门前蒲团上,,迎接着四面八方归来的儿孙,我喊一声“奶奶!”她立时就说:“小民么,是小民回来了么?”——那天伦之乐的场景,宛如眼前。
妻子掬了几捧土,塞进了兜里带回。大哥对了坟头墓碑说:“来年再来,爷爷奶奶,我把您的重孙重子一快带来,让他们也要记住这个地方。”
车子在暮霭里驶离了河崖。大哥指点着宽绰的河道,说这里的风水好呀,有水有树,视野开阔,我们年年来看看爷爷奶奶,他们也不寂寞了……
2、悼大伯
从来没想过,要为我的大伯写篇文字。这并不是说我不爱我的大伯,也并不意味着大伯在我心目中没有地位,而是总觉得大伯太太一般了,一般的找不出他的一点点的特点或者说值得书写的地方。
大伯极爱孩子,而且极爱他的孩子。这一点我母亲多次说过。小时候走亲戚,我耍泼,总是跟脚。大伯脾气好,说我母亲,孩子小,他愿去就叫他去吧。于是,大伯就用车子带着他儿子在前面走,我跟在车后面跑,不管亲戚家或近或远,大伯从没叫我坐过。我母亲说,你大伯母开怀晚,孩子稀。
其实,我大伯有两房媳妇,第一个大伯母门当户对,是大家闺秀,母亲说识文断字,身有异香,可惜没开怀(生育)。大伯伯母感情甚好,为续香火,爷爷奶奶要大伯纳房,遭坚拒。有一年下雨打雷,夜半大伯宅院从天而降一大火球,大伯母惊吓过度而歿。我大伯思妻过重,大病一场,三年方起床走出宅院。第二房伯母比大伯小十二岁,从不多言多语,处事谨慎,一直到有了两男两女,大伯脸上才有了笑容。
我父亲姊妹三个,大伯是长子,上边还有一个姐姐。人丁虽少,但是大家。我们家不说骡马成群,但也有良田百顷。爷爷是独子,爷爷的父母非常器重长孙,不仅百般疼爱,也想尽了法子精心调教,无奈效果甚微。那个年代兵荒马乱,大伯不幸被匪徒绑票,大伯的爷爷奶奶变卖田地家产把大伯赎出来,从此家境一蹶不振,慢慢地颓废败落了下去。
我记事的时候,我们家划分成 份已是中 农,在推荐上学的那个年代,我哥姐们读书都不多。关于往昔的情景,只有在母亲的叙述中,抑或是从颓废的旧宅院和弃置的宽木泡钉大马车里,依稀着往昔的辉煌影子。
我母亲和她后来的妯娌关系很好,总是想着法子在年夜饭里偷工减料,或者是在供养神位时投机取巧。主要源于母亲的信仰,但我伯母笃诚。我大伯偏袒着她,凡事哄着伯母,也不得罪爷爷奶奶。
我印象里,大伯总是一副不急不恼的样子。一天之中,无论有事没事,至少往我家宅院跑个四五回。一件事儿,不管大小,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他与我父亲他弟弟的沉默寡言大相径庭。我母亲私下里多次说我父亲,他兄弟俩简直不像一个母亲生的。
记忆最深刻的尚属30年前的一个寒冷的冬天,大伯家的长媳妇生产。那个冬天铺天盖地的大雪,年三十的夜里,长媳妇读圣经着凉,生发变故,大伯疼的到我们家掉泪。大家找了马车拉出村外,翻过大堤去镇驻地,再雇拖拉机辗转近百里赶到县城医院。
我小时候挨打,都是我大伯来救我。潜意识里,我对大伯的感情,超过了对我的父亲。我读三年级的时候,大概是个秋后,在外混事的父亲归家,我缠着要一毛钱买橡皮小刀,不知道为何,父亲不仅没给我,反而拧着我的耳朵踢我三脚。多亏我的大伯把我从地上抱起,抱到他家,给我买来了橡皮和小刀。很长一段岁月,我充满了对大伯的感激和对父亲的仇恨,我甚至怀疑过我不是父亲的亲生!
呜呼!大伯!我写这些文字的当儿,您已然作古!而这些文字来的太晚太晚。下葬的那天下午,我趴在埋葬我们家祖祖辈辈的祖坟上,泪流满面。而昔日的一切一切的场景,电影般掠过我的心头,望着大伯的棺柩下沉、下沉,慢慢地被黄土掩埋,大伯的影子和面容,却突兀般地清晰高大起来。
大伯,李兴才。李是姓,才是辈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