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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学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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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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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院琐记

旧院很大,也很杂。居住着200来户,近千数口人。这些人进进出出一个大门,使用着东、西两大厕所。一条宽绰胡同串联了大院的南北,而通往各家各户的巷子却窄而长了,有时走到尽头看似没有了路,却不期然一个直角,又拐进了另一个深深长长的巷道。

我在旧杂院住了20余年,20余年里竟没能走尽所有的胡同,也不知共有多少条小巷,也没能认清共有多少户住家,更不用说记得所有的主户了。

户多人杂,事情多而杂乱,一个完全繁芜的世界。窄巷里有植花种草的,有养狗喂兔的;有天上飞的鸽子,地上跑的鸡猫;还有伸过矮墙来的青杏一枝,火红的石榴花边嗡嗡着三五只的蜜蜂。

冬天了,入夜朔风怒吼,在深深的巷子口嗡嗡转韵。家家户户炉灶口炊烟四散,窗口灯光点点,深巷中却不见一人,偶尔有犬吠在远处巷道里传出,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夏日里,却热闹非凡了。门口、巷口、路口,满地的是人;男人,女人;男人光着膀子,大裤衩子;女人精短的上下裙子,雪白的皮肤;灯影里洗了澡后的肥皂香味弥漫着,长长头发一甩一甩地。有站着搧扇的,有坐着拉话的,敞开着一双玉腿又忽地闭上了,偶尔露出小三角红的或白的,也有黑色的、杏黄色的裤头来。孩子们永远地快活着,大呼小叫地一帮帮的你跑我跳,有逮蛐蛐虫的,路灯下,半空中蝙蝠飞来踅去,满地满墙虫子蛾子,还有找蚊子吃的壁虎;小孩子拿了玻璃瓶子装了,小狗小猫也不畏人,一跳一跳地扑逮小虫,然后吃掉。

有人提着梢水来了,有孩子把头趴进去就喝,爷爷奶奶就随声吆喝;一个孩子喝了,就呼啦啦过来一大帮孩子跟着喝。提水的男人就吵着把水泼撒在当地,女人们就围过来乘凉。

院落里叽叽喳喳,老娘生日孩满月;又演什么电视剧了;单位今天发工资了;菜价涨得没谱了;那个女人跟谁相好跑了,什么都讲。小媳妇、老太婆、大老爷们一堆一堆。有下棋的,有搓麻将的,也有吹笛子拉二胡的。轰地一声,那边人都大笑起来了,这边的人却长瞪着眼也不知是为了啥;门口有一小妇人叫着、笑着、骂着,追赶一个光膀子男人,转着圈儿跑,追上了,用赤裸着的胳膊连番捶打,就像敲鼓的鼓槌。一阵风飒然吹过,有人嗷地一声锐叫“风来了”。床榻椅上躺着老头老太,老太在跟瘪瘦的老头说话,说了好几声了也没有回音,就大声喝骂老头真是个聋汉。哇地一声一个已经两岁多的孩子哭了,那年轻的长腿女人扬起碎花短衫,露出滚圆的奶子塞进小孩口里喂奶,也不避讳一旁看她的男人。就有人开了一句什么玩笑,只听到那喂奶的女人扬头说了句“回家找你老婆去。”人们又是一阵笑声。

也有人家正在家里看电视,或者闲聊天。从巷子后面走过去,听见纱窗内传出“兄弟俩好啊”,“五魁首啊”的划拳吆喝声。有空调的人家嗡嗡着空调,大多数人家电扇一圈圈转。有人上厕所了,揿了个手电在黑黑的深巷里走,脚下有时跟了个小狗,有时是只小猫,咳咳嗽嗽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也有人没有出来,外面的人就说小孬家或者小二家怎么没出来呢。就有知道的说在家洗光腚哩。杂院里刚娶进新人了,就有半大不小的小伙子去听房,听了半天没动静,就在窗下嘀嘀咕咕,猛然间一盆凉水泼了满身,哇地一声四散逃开了。还不死心,不一会又来,有一个人黑影里摆摆手,那些人便屏气蹑脚缓缓靠近,贴上耳朵细听。第二天便讪笑那男人头夜如何气喘吁吁,如何折腾了半宿。

旧杂院年年有红事。鞭炮噼噼剥剥地响半天,从大院口一直炸到巷子深处,呼呼啦啦满巷子人。旧杂院也年年有白事。不定哪天早上或夜里,从哪条巷子,哪户人家传出嘤嘤哭泣声;老人过世了,哭泣;年轻人有病不治而死,哭泣。人们叹息着,惋惜着,同情着;有谁家出车祸了,车主跑了,人们议论着这该死的,这么没良心。也有夫妻吵架的,嗷嗷叫着,女人披头散发,男人摸着个鞋底在后面追打;也有女人举着个笤帚疙瘩撵男人乱蹿的,那男人在前面还呲着个牙笑。也有离婚的,分家的;也有租房屋住的,那描眉画眼的年轻小女子,深夜了款款而来,不远处有个高个黑影跟了,开开深巷里那扇小铁门,那影子一闪就没了,灯一下亮了,又一下灭了,靠墙的小床就吱吱呀呀响起来。

谁家孩子考上大学了,满院子传着。见了那家女人男人说些恭维贺喜的话。男人豪爽起来就请客,三五个人一聚,胡喝乱侃起来,一直闹腾到主人醉了,这才拿出一张两张的大团结扔在桌上,等女人收了,嘴里还说你不行啊,半斤多酒就醉了,真没劲。

谁家的女子当兵了,一身深绿,婷婷的个子,齐肩的秀发,从院门口走过来了,又走进深深的巷子里去。白白的瓜子脸上洋溢着青春的笑靥。三五个小孩子跟了左右,一前一后倒着走,回脸向女子说些什么,还连说带比划。

巷口又新开了一间副食店,还有开诊所的,用西墙或东墙开了一扇窗,安了一盏半明不亮的电灯照着,就围了小孩看。光顾最多的是男人来买酒,小孩子买零食吃,地上纸屑、瓜子皮一片。夜深了,灯灭人散,只有风吹着纸皮一会东一会西。

月,惨白惨白的,吊在西天边上。杂院里一片静谧,偶尔有人家灯亮了一下,旋即又灭了;谁家的孩子刚哭了一声,让娘用奶头堵上了;也有小溲的,也有女人娇嗔声“熊态,你”。

夏天下雨了,飒飒地下,打着窗棂,打着树叶,打着屋脊上的青砖绿瓦;冬天落雪了,静静悄悄地,飘飘洒洒地,满世界洁白。也不知什么时候雪住了,深巷里有一行或两行脚印,车子轮痕,清清晰晰地,伸向远处院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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