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茶,就是喝茶。中国人开门七件事之一(柴米油盐酱醋茶)。
旧时喝茶叫吃茶,而浸茶、泡茶称煎茶、煮茶。好一个“吃”字“煎”字,把个看似寻常的喝茶给“重”化、“雅”化了。读陆羽《茶经》晓茶经茶道,读张岱《陶庵梦忆》知吃茶究雅。古人文多讥村俗吃茶“浓、热、满”,似是喝茶仅为一帮闲、富、雅者之能事。其实早在唐代,吃茶世风已柴门蓬户、普及民间。而在我们当今,大庭稠众之下,饮茶者十之七八,比弈棋者众,足球迷们难望项背。只是茶与茶,吃与吃层次有别罢了。
《陶庵梦忆》记载,一闵汶水的瘦叟把个惠泉水运到南京煮茶;而杭州人蒋坦著《秋灯琐忆》,也云朋友来杭州游“以惠山泉一瓮见饷”。惠山在哪里?在无锡,相距百千里。可见吃茶一在于茶,二在于水了。自古文人多茶客,古人如此,今人亦如此。周作人说:“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菘,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他在北平八道弯有一套书房,原名苦雨斋,后改作苦茶庵,不知何故?据说“庵”内悬一条幅,云:“且到寒斋吃苦茶”,大抵其把吃茶臻升为人生况味上来也未可知。日本禅师言喝茶,“一杯有清新甘味,二杯有人生苦味,三杯有老年涩味,这茶的味道,不也正与人生的过程一样么?”汪曾祺先生写《沙家浜》,内有一段阿庆嫂开茶馆的唱词:“祭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汪老先生本人即是文坛上有名的茶客,《泡茶馆》,就是写他自己抗战期间在西南联大门口一系列泡茶的经过。老先生说:“泡茶馆可以接触社会。我对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生活都发生兴趣,都想了解了解,跟泡茶馆有一定关系。如果我现在还算一个写小说的人,那么我这个小说家是在昆明的茶馆里泡出来的。”泡茶馆泡出个大作家,昆明茶馆好幸运!
陕西当代作家贾平凹既是个大烟客,也是个大茶客,声言“宁可三日无肉,不能一晌无茶。”为吃茶西安城大小茶馆都踏遍,为吃茶“全不顾了斯文和尊严”,“平日惜墨如金,任何人索字都以重金购买”,这时却“主动要为茶厂留言”“为茶社题写店名,编撰对联,书写条幅,为了茶我愿意这般做”。什么花茶、砖茶、八宝茶都用过,什么西湖龙井、厦门铁观音、成都峨嵋、云南普洱、合肥黄山都吃过,最后他老先生还是独独喜欢上了他们家门子上的“陕南青”。这点倒很有点“本位主义”,不过我却极赞赏之。湖南桃源有一种茶叫“擂茶”,是由茶叶、老姜、芝麻、绿豆、米,加盐“擂制”而成,《都城纪胜.茶坊》里记载“冬天兼卖擂茶。”汪曾祺老怀疑此种吃茶方法传自宋代,可不知贾平凹先生吃没吃过?九十年代贾先生走江南,不知是否品尝到好茶,我翻阅彼时其文字中没有记载。贾平凹说,面对一杯清茶,“看着茶叶鲜鲜活活的可爱,什么时候都感觉得面对了春天,品享着春天。”看看,喝茶又和人生境况扯上伙了!这些多愁善感的文人呀,如着了魔法,真拿他们没办法!
清人金圣叹夜宿报国寺,向老和尚讨茶吃借经书,方丈久闻其大才饱学,便有意出一联考他,彼时适值午夜,那和尚随口吟道:“半夜二更半”,金圣叹冥思苦想作答不出,一夜辗转未得其果,只好抱憾而归。后来他因冒犯皇威而被处于极刑,行刑在即,他陡地想起此事,适恰其子赶来刑场探视,子悲恸不已,他问儿子“今天什么日子?”儿子答道:“八月十五,中秋!”金圣叹忽然仰天大笑,连声说好、好,“有了,有了。中秋八月中。”笑罢,便立马差儿子速去报国寺将联对说与方丈。这本当是一出讨茶借书吃出来的千秋佳话,却因对答于刑场,怎能不让人唏嘘落泪!与这样的吃法相比,我倒是极喜欢老舍先生的“大碗茶”,“弃雅就俗,返璞归真”,不亏是我们老百姓过的实在日子。老舍先生本人亦茶兴不浅,往往一边饮茶一边写作,且喜饮浓茶,一日三换。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去苏联访问,他还顾念异域喝到中国茶不易,随身自带茶叶同往。
中国人爱喝茶,外国人怎么样?外国照样有很多人也喜欢喝茶,列夫.托尔斯泰就是典型的茶客,以至于后来到了无茶而不能工作不能写作的地步。说到古人有茶清待客,无事乱翻书,以及由吃茶、品茶,煎茶、煮茶诸般因茶事而派生出来的茶诗、茶联、茶故事,那就多了。譬如:诗人白居易的“起尝一碗茗,行读一行书”,“夜茶一两杓,秋吟三数声”。范仲淹赞茶诗:“溪边奇茗冠天下,武夷仙人自古栽。”黄山谷诗曰:“双井名入天下耳,建溪春色无光辉。”而陆游自言“六十年间万首诗”,仅咏茶诗就有三百多首,他说:“囊中日铸传天下,不是名泉不合尝”。自诩“我是江南桑苎翁,汲泉闲品故园茶”。还有诗人元稹的诗:茶。/香叶、嫩芽。/慕诗客、爱僧家。……等等,等等。北京“老舍茶馆”里有两幅对联,其一是:“前门大碗茶,茶碗大前门”。其二:“满座老舍客,客舍老座满”。……在此不再一一列举。
说起茶来,当有花茶与绿茶之分,以绿茶为上。南方人喜欢吃绿茶,北方人相较而言喜花茶,具体个类,因人而异;上好的茶有西湖龙井茶、安溪铁观音茶、洞庭湖君山银针茶、太湖碧螺春茶、云南普洱茶、合肥黄山茶、成都峨嵋茶、武夷山乌龙茶、台湾乌龙茶、赤木山惠明茶、湖南桃源擂茶、陈古秋茉莉花茶等等;说起吃茶的著名地方,过去南京鸡鸣寺、无锡惠山寺、广州茶楼、湖北玉泉寺、北京玉泉山、及北京城“老舍茶馆”等,现在从哪里吃都可以了,吃茶看地方,大概拣水挑茶,只要是好水好茶地方去处尚无一定论。吃茶一看汤色,二看汤花,好茶配好水好壶,茶是新茶,水为清冽山泉,要说茶具,众者首推宜兴紫砂壶,清初著名文人、茶人李渔在《闲情偶寄》里却说,沏茶首数阳羡砂壶最妙,我辈不敢藏否。具体说有人喜欢到寺院里去吃茶,大抵贪图得是个清静了吧。我还是喜欢老舍先生的“北京茶馆”——大众而普遍,虽然我不善吃茶。
乾隆皇帝就是个大茶客,嗜茶如命,晚年更是到了无茶长病的地步,八十五岁时提出隐退让位,有大臣叩奏:“国不可一日无君!”乾隆哈哈大笑,一边手捋胡须一边漫声笑曰:“君不可一日无茶啊!”明人张岱好茶成癖,他有句名言:“人无癖好不可与其相交,因为这种人是不会有真正深厚的感情的”。何乃侪辈不敢苟同。茶似乎总与清贫的郑板桥相伴,他自言道:“一间茅屋,数竿新竹,雪白的纸窗上,微透着绿色。在这种时候,独坐其中,泡一盏雨前茶,取一方端砚石,铺一张宣州纸,画几笔折枝花。真是人间乐事啊。偶尔朋友来访,对坐喝茶,风吹竹动,风声竹声一片,此时愈是喧闹,却愈显得清静。”郑老先生某日到一寺院游玩,方丈再三恳请题词留念,那题词是:上联“坐,请坐,请上坐”;下联“茶,敬茶,敬香茶”。由此我想起了他的那首题竹明志诗:“衙斋卧听潇潇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先生吃茶吃到这种程度,不由得不令人肃然起敬!《聊斋志异》的作者蒲松龄不仅知识渊博,而且精通茶事和药理,他在自家门前辟植药,配制了一种“药茶”,既能止渴,又能健身治病,在家乡柳泉设茅草茶寮,一方面为过路人义务提供药茶解渴,一方面听取各种人情世故,最终完成文坛奇葩《聊斋》。
我辈世代农民出身,我爷爷不善饮茶,喝也行不喝也行;我父亲爱喝茶,但不爱喝绿茶,只喜饮花茶茉莉。我工作钱少时给父亲买二两,钱多时买一斤,逢年过节单位发福利茶全部上交父亲,可惜这些年却不发了。我自己呢,不喝茶,平时吃稀粥喝白开水足以。听说广东人食不厌精,就连早饭都要吃茶相伴,我估摸着这喝意义不在喝而真在于“吃”了。有人声言吃茶是一个人身份与地位的特征和标志,我以为这样绝对化且庸俗化,不尽信。
前天傍晚大雨滂沱,一同事赖在办公室里不走,我以他为避雨,他却说他在喝茶。他面前有一透明磁化杯,几颗肥腴的叶片悠然立着,茶水颜色绿中透着淡黄,淡黄中透着青绿。我说走吧,他说不,我说就为喝茶,他说他只顾嘴不顾腿了。雨,仍在下着。途遇一陌路擎伞护腿却淋着光头,大为疑惑,笑问何故,对曰:腿脚不好,顾下顾不了上了。遂大笑,思忖,这人一准不善吃茶,再问,果不出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