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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学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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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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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戏

那时节(上世纪七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初),农村每逢年根,筹备演戏。腊月门里乡下走,“咚咚锵”“锵锵哐”,木鼓声声、锣钹悠扬,三乡五里的排大戏。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戏角儿,庙里、堂里的,伸胳膊展腿,长腔短调,白天黑夜地忙活。及至靠近小年,挖沟掘壕、栽柱子搭戏台,年根底下,大戏便筹备开演了。

腊月二十三,小年,唱戏一天。这叫试演,而真正的高潮还在后头呢。等到大年三十啃完了骨头喝过了酒,那大戏便一出出、一台台唱下去了,一直演到正月十五上元节,接上玩花灯踩高跷游旱船,才告结束。

旧时乡下唱戏,露天大戏台,六丈宽、十丈长,十二根圆木粗柱子,糊上席子、毡子,隔开前后台,大幕一挂,雪亮的汽灯高台角上左右各挂一盏,乐器班子便咚咚锵锵敲起来。往往家家户户年夜饭还没落筷,那锣鼓便开始响,急一阵、缓一阵,小孩子们猴急似的肩扛长凳、短椅去占地方,你碰我拐的好半天,那戏还没开演。台下站着的、坐着的,黑压压一大片人。台上锣鼓一遍遍敲,四邻八里的乡道上,三五成撮,四六搭伙,喊着叫着,火光筒、手电棒在漆黑的夜空中明明灭灭、划来划去,男男女女赶来看戏。

乡村的冬夜似乎格外长,开戏晚,收戏迟,一出出戏文往往演到后半夜,最后把小孩子都演困了睡了,把少男少女演跑了,只剩下老头老太还在台底下哭泪抹泪的;有时候天空飘起碎雪花,而台面上戏角正演的投入、认真,台下观者正那么仔细、清楚,没一人要走,没一人要动。真可谓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

开戏前的时光是最难熬的,锣鼓继着敲,鼓点花样换了一档又一茬,大幕硬是迟迟不拉上,人们就开始起呛呛,小孩子更是耐不住,便四处燃鞭炮,嘭嘭啪啪,灰白色的烟雾夹杂着火药的清香四处弥散。及至大幕终于拉上了,又是一段时间的急促锣鼓,似在催戏,就有一二个演员从大幕缝隙中露出头来四下里看看,花里胡哨的一张脸,就是亲爹亲娘也认不出谁是谁来。看戏的就齐声喊:“开戏啊,快开戏啊!”,左边的人忽地向右边挤来,右边的又用力向左边涌去,你踩了我脚,我扛了你膀子,小孩子叫大人,大人找孩子,年轻的男女却在眉来眼去地笑。

忽然锣鼓骤停,大幕拉开,一红袄女子袅袅台前报了戏目,声音宛若黄鹂,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掌声,板点过门乒乒乓乓一打,演员们开始上台来了,先是几个短打小生,粉脸的、花脸的,阴阳脸的上台来翻几个筋斗,唱几声诺,招引起台下一阵口哨或哄笑;接着长袍马褂、升旌打旗擎幡陆续走出,等前台过场走过,主角便出台了,先是给观众一个后脊背,半蹲着,脚蹬连环,碎步款款连连,及至到了台中央,鼓点一打,猛地回头,好一张粉脸香腮,忽地一声“咦——”还没吐完,鼓点又敲,胡琴响起,一字唱腔随即而来,那唱腔音正腔圆,立时四下一片叫好。

贾平凹先生在一篇文章中描述演戏与看戏的场景里说道,小白菜饰演《救裴生》:“一步一移,一移一步……演到站着慢慢往下坐,谁也看不出是怎么坐下去的,满场子人头却矮下去;演到由坐着慢慢往上站,谁也看不出是怎么站起来的,满场子人脖子却长上来。”农村演戏与看戏的确就是这个样子,演的投入,看的忘情。及至演到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秦香莲千里寻夫君,二郎探母……那胡琴咿咿呀呀、悲悲切切;那演员悲中带恨、恨中带泪,唱腔也随之高高低低、婉婉转转,发挥到了极致,直演的台下小孩子闭眼子直往娘的怀里钻,直演的老年人哗哗啦啦落眼泪,直演的小妇人用手狠劲掐男人,仿佛自家的男人就是那天杀的负心狼。

乡村的大戏,一台台、一出出演下去:《铡美案》、《小姑贤》、《二郎探母》、《卷席筒》、《井台会》、《王二小借年》,直演到《姊妹易嫁》、《李双双》、《沙家浜》、《红灯记》、《朝阳沟》,一直到吕剧、京剧、豫剧、柳子戏、花鼓戏,后来又加上自编自演的“快板书”、“三句半”、清唱、独唱、大合唱。

我们村也演过戏,但总是不红火,总也比上邻近的董桥村上演的戏大戏多戏火爆。我们家有两个人登过戏台,一个是我大姐,另一个就是我了。大姐上戏时,还没我,或者有我没记忆。母亲说大姐戏演得棒,人长得又美,腰是腰、胯是胯,妆那么一上,戏衣那么一穿,花木兰就是花木兰,李二嫂就是李二嫂,扮悲角柔肠寸断,演喜角眉笑颜开,十里八乡没不认得的,戏演出了名,媒婆子也来了一大筐。但大姐也有出丑的时候,初上戏台时儿心情紧张,台下一催促,把台词给忘了,大姐接不上台词了,脑门子直冒汗,大姐当下一急,糊里糊涂脱口唱出:“你出来,我进去,拉幕——”,头一遍拉幕的没反应,大姐就拿眼死盯那小伙子,转过身来又唱一遍,还是没反应,急的大姐没法,又唱第三遍,这下拉幕的小伙子缓过神来了,慌里慌张紧跨几步,三下五除二就把紫红色的大戏幕给拉平了,等到观众明白过是怎么回事,大幕严丝合缝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登台演戏是1975年底过大年。那时候我上小学五年级,学堂就在我们家的前面,隔一条街。村的体制还是生产队,团支部组织我们一帮子人排练节目,分少年组、青年组、中年组和老年组,演出的剧目大多是京剧、豫剧、越剧、黄梅戏,还有自编自演的与生产和当前政治形势有关的快板书、清唱、独唱、合唱。我记得冬日开始我们就在学校里排练,我演出的是“三句半”,四个人同时登台,手里各拿着道具:呱嗒板、钹、镲、锣等,前三个人说整句,最后一个人说半句,“三句半”不是唱词,只是说词,每个人出台后敲打着道具,往台上一站、一走,一旋、一扭,平白说来,话语不多,句子不长。今日我还记住了这么一小节:“革命形势无限好,”接二句,“批林批孔忘不了,”接三句,“抓革命来促生产,”最后是半句——“全套。”我是说第三句的。

那是我第一次登台,也是最后一次登台。其实那还算不上真正演戏,不过总是在戏台上。后来我最拿手也最喜爱的戏曲自然是黄梅戏了,但那都是在歌舞厅或者酒吧间,与戏台效果不能同日而语。记得那年演戏有一张姓女子表演唱歌,那年她甫从高中毕业,是村里的人尖子,戏文上的台柱子,生产上的积极分子,村干部的人苗子。那段唱词是自编自导的:“东水坡呀新气象,黄水滚滚过村旁……” 我们村西依长堤,东临黄河,村庄的名字就叫东水坡,所以就有了这么一段自编自演的唱词了。其实,严格起来讲,后来各村各庄上演的戏目,由于受到政治形势的严重影响,从本质意义上说,已经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戏剧”了。

我之所以对1975年那次唱戏记忆犹新,并非我登台演出的缘故,最重要的是,转过年去那年秋天,毛泽东主席去世,唐山大地震,黄河发大水,我们村子果真是“黄水滚滚过村旁”了。

自此,我们村再没演过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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