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薪,就是拾柴火。现在再说拾柴火,年轻人先是不懂,继而就笑:拾什么柴火呢?不缺吃不少喝的,这不是笑话吗!其实,一点也不可笑。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不仅缺吃少穿,甚而连烧的也没有。拾柴火,乡人的家常便饭。那个时期,又有谁家的大人孩子没拾过柴火呢?
那个时期是农村生产队时期,口粮、秸秆均按工分制分配,但分配的也只是一部分,绝大多数人家缺吃没烧,要是赶上“欠年”,犹如雪上加霜。本来生产队的作物就歉收,粮食不仅上缴国家一部分,大队、生产小队还要留一部分,就是作物秸秆,上级号召秸秆还田,大批的秸秆不是被粉碎就是被焚烧,余下部分还要切碎留给生产队的牲口作饲料。所以我不记得分过什么烧的东西。那时期生产队就是公家,一切都是公家的东西,公家到什么程度呢,我举一个例子:我小的时候,尿都不能随便撒,冬天的尿——人的尿,大人孩子一家人的尿,都要用尿盆、尿罐储存起来,每天清早都有人挨家挨户来收,集中倒掉到生产队的麦田地里去。这是真实,不是故事。我们都知道,人饿了什么都吃,其实家禽家畜一样的秉性,就说猪,不仅吃秸秆叶子、秆子,连草都吃。有个俗话说“狗改不了吃屎”,那是饿的,人都吃不饱、吃不好,还有它的“开壶”?你看看现今豢养狗的,有哪个狗还吃屎?你不给它肉食还不吃呢。
拾柴火,什么都拾:树棒子、枝子、叶子,秸秆、秸秆根子,俗称“扎子”(扎,读作zha,二声),草,有的地方还摭拾牲畜的粪便,曝干了做柴烧。
我小的时候,拾柴火主要是搂叶子和刨“扎子”。
搂叶子,不太累,小孩子差不多都能干,那时节家家户户都有竹筢子——一柄细长的白蜡杆子,末端束有竹筢齿,等到生产队“放坡”之后,村人们便四面八方赶去,肘挎筐篮,肩扛筢子,抢占领地,“画地为牢”,间或因“属地”问题而发生争吵。用竹筢搂叶子,主要针对的是矮棵作物,诸如:豆科、芝麻类。但主要是搂豆叶,即黄豆地里的黄豆叶子。收割后的豆田里,豆叶满地,人去了,把筐篮随手一掷,急急忙忙双手挥筢,亮开架式,搂开一条“火”路——把大田“圈”一大圈,表明这属于你的领地,然后再从容搂豆叶。
刨扎子,即刨秸秆作物的根系,主要是高粱、玉米、黄豆根。高梁、玉米秸秆从根部用镰刀齐刷刷削去,扎子就滞留在了土里面,必须用镢、三齿(一种农事工具,铁杆铁齿,齿有三根,因称“三齿”)、锨来挖刨,以“小抓镢”——镢头的一种,最为顺手,连剜带抓,刨出来之后,连连挥动小抓镢就地磕打,直到扎子不带泥土为止,最后装进筐篮或小推车运送回家,不几日晾晒干净,就可送灶火生火煮饭了。
刨扎子,脏倒不怕,很累,我不情愿,人小气力不济。我常做的是搂叶子,搂豆叶,也搂各种树叶子。立冬之后,寒飔中落叶飘飘:长的、短的,宽的、窄的,方的、圆的;橘黄色的、棕黄色的、带花斑的,一条一缕、成单连片,从高高的树木上悠然随风飘摇,落叶纷纷,似彩雨,又像鸟儿羽毛,那场面很美、很美。搂树叶比搂豆叶趣味极了,我常常伫立树下,仰望一树落叶,幼小的心灵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幻想,常常因之误了手中的活计。
自然,力气大的孩子,“三、四九”天里,还会“投干棒”——苦寒天,大树上每年都有枯死了的枝柯,被寒天冻得发脆,这时人若站在树下用一根木棍掷上去砸,很容易把枯枝砸掉。干树枝质硬,起火、耐烧,只需几根就顶一篮筐树叶,是村人理想的“猎物”,但这种“游戏”需要力气,不是小孩子所能及的,也不被公家所允许,只能偷空进行。
我所做的,还有一种就是拔豆扎了。所谓拔,是指用钳子或者用手,捏住豆棵根系裸露地面的那小部分,用力拔出来。那时我们一般都用手,农户人家有钳子的并不多。有的人家的孩子戴副又脏又破的手套,但我几乎从来赤手,我们家没有手套,我也不喜欢戴。拔豆扎用不多大力气,主要靠手劲,并不是太累,但要连续弯腰,时间稍长,再立身起来,往往腰脊酸疼,就是我们这些发育中的孩童,也时常感到腰脊劳累。手,是自然是最受“折磨”的了,一晨一夕下来,拇指与食指处,“伤痕”累累,开始时常勒出血迹,时日已久,麻木了,磨出了厚厚的茧子,便没了疼痛的感觉。拔豆扎,最好在冬天或开春,那个时候经过严冬的冻裂,豆扎的根系基本枯死掉了,不牢固,极易拔出来。
我喜欢拔豆扎,并不是只为贪图这种活子的轻快,更是因为这种活儿一个人就可去做,可早可晚,可长可短,不受时间限制。我常常大冬天里被母亲喊醒,一个人瑟瑟缩缩跑到北大洼地里去,远远望着黄河河道里的冰凌或岸边的大雁一边干活一边默思,猜想着那黄水最终流向哪里?抑或是那大雁从我头顶“嗯嗯、啊啊”地“>”字形飞过,它们为什么排成这样的阵容,又是去向何方?
自然,我们孩子也常常结对而行,有伴侣,不寂寞、也不孤独。这个时候,我们会每个人讲故事,自然我讲得少,听的时候多,就不再去关心河水、楫舟与大雁了,我的心神完全沉浸在了那些美丽的传说故事里去。伙伴中有一个长我4岁的堂哥,讲起故事来眉飞色舞、绘声绘色、滔滔不绝,我们听得更是聚精会神、痴心入迷。仿佛那些主人公就是自己,悲伤处随之落泪,欢欣处大笑欢呼。而堂哥总是在紧要当儿戛然而止,逗得我们软缠硬磨,不离左右,心顺、口顺、腿顺,第二日天麻麻亮就去他家等他。
堂哥讲的那些故事,天上地下,书上人间,五花八门。有一则“神灯”,阿拉伯的故事,说的是穷小子阿拉亭某一天偶遇国王的公主,一见倾心,但遭到觊觎公主良久的奸臣的百般阻挠,后来阿拉亭得此神灯,念声咒语,神灯中訇然闪现一个庞大魔鬼,口中说道:“我是灯里的奴才,我可为主人做成三件事,请主子昭示。”第一件事阿拉亭解救了大批的奴隶,第二件事为全国的穷人减免了税负,第三件事尚未去做,却被那奸臣乔装打扮给窃取了神灯……
还有一则中国的神话故事,说一个穷人家的孩子,每日里进山砍柴,某日无意中窥视了一群仙女在天池山泉畔洗澡,那个穷孩子相中了其中一位美丽出众的仙女,于是偷偷抱走了那件最漂亮最华丽的衣裳……还有一个故事与黄河有关,说的是从前有位穷书生,一日乘舟溯水上行,舟至河心,忽见上游下来一艘快船,晾蓬外,一缟衣娘子携了丫鬟啜茶赏水,两船相会之时,貌美的娘子向书生掩嘴倩笑兮兮,一晃眼人却远去。从此那书生心魂难守,茶饭不思,一日终于雇船一艘,沿河岸一村一庄寻觅而去……这些久远的故事令孩童的我们心驰神往,直至今日,我仍然信以为真。当然,听得最多的还是那些英雄豪杰行侠仗义的故事:“武松醉打蒋门神”,“小八义”,“岳飞枪挑小梁王”,“薛仁贵平西”......一个个让我们摩拳擦掌、热血沸腾……
给我们讲这些故事的那位堂哥,后来参军去了远方,现在早已转业来小城做了一名“税官”。我不知这时里堂哥是否还记得那些拾柴火的事情以及由此衍生出来的故事,但它们连同那些久远的往事,却根植于了我灵魂深处的某个地方,并不间断地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四十余年来依然令我心生感动。
关于拾柴火的事儿,我还跟着我的四姐割过草,青草可以喂猪喂家畜,也可以晒干当柴烧。彼时里,田町、滩涂、抑或是林地里,四姐她们一大帮女孩儿,大都十五六岁的样儿,尽管破衣烂衫不尽相同,但饱满的青春依然撑破了她们的衣裳。她们咯咯地笑,一手扶草一手飞快地挥动镰刀;她们喊我“小男人”;她们说些女人话,然后红着脸大笑不止。有一次一女子说:“小男人背过脸去!”我不背,那女子就过来扭我脸,我抗拒着说为什么,众人笑,那女子却赤红了脸,姐姐过来告诉我,才知道她要尿尿,我背过脸去,就想,尿就尿呗,干嘛非要我转过脸去呢?现在想起来,过去的那一幕幕还是那样的逼真,就似昨天、眼前。那个喊我背过脸去的女孩叫青儿,后来没几年她嫁人,却于第三年年里喝药自尽而死,撇下一个小女儿……
物质的匮乏并不等同于精神上的苍白。那些久远的关于拾柴火的往事,依稀活在我、还有那个时代过来的侪辈人的心中。
古罗马诗人马提亚尔有一句话,他说:“回忆过去的生活,无异于再活一次。”我的生命是否重新活过一次?我不考究。但我知道,四十余年后我再回味这些,其意义已经涵盖了那个时代,囊括了那个特殊时期一代人的命运……
诗人艾青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一言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