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里,我追寻着你,我的家……”
刘欢的声音甫起,放下鼠标,我摸起桌上的手机。
“喂,谁呀?”我并没有细看来电号码。
“我呀,连我都听不出来了?”对方声音中透着兴奋。我立马听出了是老云,“在哪里?”他接着问。
“在单位,”我瞥了一眼墙上的挂表,下午4点整一刻,我说:“上班时间能在哪里?”
“我以为你在家里呢。”
“你才在家里呢!”
“不错,我是在家里,而且刚起床。”老云说,“怎么样,晚上我请你喝酒?”
“我不喝酒,”我说,“你喝酒了?”
“你才喝酒了呢,”对方学着我刚才的口气,“天没黑喝哪门子什么酒?”
我说:“你一定喝酒了,听声音就知道。”
老云说:“喝了,是中午,但不是现在。”
“酒篓子,”我嘟噜道,“中午喝了你还喝?”
他并不理会我的话,其实我根本也没指望他回答我什么话。老云说:“你等着,我到单位去找你。”
我说:“就这样来找我?”话没说完,对方已放下了电话,手机里顿时传来一记“咔嚓”的轻微声。
我摇摇头。摸起鼠标,继续浏览“中国作家网”页上的文章。
工夫并不太长,老云骑车来找我了。趔趔趄趄推门就说:“你怎么还上班呢?”
我继续坐着,回过头来,看他脸眼都红红的,问他:“喝水吗?”他说不喝。我说:“我怎么可以不上班呢?”
他说他就不上班。
我说你喝酒了,喝酒了不上班?!
他说他不喝酒也不上班!
我说我不行,我喝酒了也得上班,我上有领导,下有同事,不上班人家有看法。
他说他上面也有领导。
我说你厉害,你领导哪里管得了你呀?!
老云咧咧嘴尴尬地笑了,但瞬间里又撂了一阵子酒话加漫话。一会儿却忽然问我:“你计量局里有认识的人吗?”
我说:“干吗?”看他一眼,说“有也没有。”
“你有事吗?”我问他。
老云不说,他只是从裤布袋里抖出一盒了瘪瘪巴巴烟,大拇指食指捏出一颗,点上,慢悠悠吸一口,再吸一口。
“你认识还是不认识?”
我说:“认识一把手,不认识当兵的。”
他坐在我的对面,长瞪长瞪眼,吐一口烟圈,再吐一口烟圈。
“那白搭。”老云没头没腚地撂下一句话,旋即拨打桌上的电话。不知道是按错了号码,抑或是对方占线,几次都没打通。
我很了解不过这位仁兄的脾性,他不说什么事,我也就不再问。
这样过了一会儿,一颗烟将要燃尽了。他却说:“当官的不办事,当兵的好说话。”老云长瞪长瞪眼:“最好直接认识管这事的人!”
我只是点点头。
老云咂咂嘴,说,他有个外甥——不是亲外甥,这我知道,他就是一个妹妹在都市做教授,乡下不会有什么真外甥。老云说,他外甥的磅秤被计量局——即“质检局”给停了。我说为什么给停了?他说不知道。我说你问问清楚才好说话啊。
于是,老云又摸起桌上的电话开打,打一次,又打一次,第三次上打通了。
“水子吗?”老云问。
对方说是。
“我是你舅?”老云又说。
对方说听出来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好好的怎么就给停了?是不是你磅秤不准坑人呀?”
水子说不是不是,也不坑人,是到停检的时候了。
老云说:嘁,正常停检就是了,还找什么熟人?
水子说,也不想要找,得拿钱里,一千多块,管半年。
老云又吸第二支烟,鼻里口里全是烟雾。
“我给你问了,人家说也不认识,你再找找别人问问吧。”
放下电话,老云嘟囔:“正常检修找什么人?”
我说:“是啊,检修是人家的职责,”我看看老云不搭腔,接着问:“你外甥干么买卖?”
老云说:“收树枝子。”
“收树枝子?”这我知道,他们收了树枝子再卖给加工厂做木浆或制作人造板,现在很多人都经营这买卖。
老云说,外甥是想少拿点钱。又说,也不知道哪门子规定,半年检修一次。
他摇摇头:“不去管它了。”遂不再提。
我俩沉默了一会儿。他抽他的烟,我看我的网。我感觉不能过于冷落了老云。于是就说:
“长路父母搬哪里去住了?你知道不知道?”
他说他知道,不远,就在前街上。但他啪啪拍着脑门就是想不起来是什么单位的家属院了。
我说,别想了。又问老云知道长路的父母为什么搬家吗?我说他们刚刚搬到我父母居住的大院子来才两天,我还看过他们两次,再去却没人了。
老云说嫌那地方窄,现在搬的房子三间一个院,主家到四川给儿子看儿子去了,他前天刚过去喝过酒的。路子说他,他不知道的情况下,不能净到老头家里来喝酒。他说路子,老人来城里大半年了,你不知道我哪里来喝过酒?
我笑了,说:“说的也是,老人年纪大了,不能随随便便轻易打扰老人家。”
老云也笑了,吐一口烟圈,又吐一口烟圈,摇头晃脑的。
老云说:“我给路子打个电话,晚上我们给老头去温锅?”
老云这话虽然是商量的口气,但他并不真正征求我的意见,因为还没等我答话,手已经伸向了桌上的话机。
我赶紧说:“别价,别价,你不是不知道,自三年前我罹病之后就再不喝酒;了。”我见老云刚刚泛起兴奋色彩的脸面又倏地沉了下去,遂接口道:“你前天刚去喝了,再说中午你喝酒了,晚上还想喝酒?”
他更加怏怏不乐,表现出一幅颓丧的样子。闷闷地也不说话。
我说走吧,我们。我已经到下班时间了。
他说,什么时间就下班,才5点半钟。人说着,却极不情愿地立起身来。
走出房门,楼门过道里的风立时把我俩头发吹得倒竖起来,我忽然瞥见老云发层间里有一小片又一小片稀落的白发……我们都老了啊!我不禁感叹起来。20多年前一起读书时的情景依稀眼前……那时我们多么的年轻啊……
我照旧头里走,老云转到楼后去推单车,大约5分钟后撵上了我。他在人行道上慢悠悠的骑车,我在树荫下的花砖上并行。我看他并没有骑快的意思,就说:
“我走得慢,你走得快,你头里走。”
他说:不,一块走,你一个人走着多没意思的,要么他陪我,要么就驮我。
我说:不了,身体罹病之后,三年了,就一直这么走来着。
老云还是慢腾腾的没走快的意思,我也不说话,一起迎着夕阳往西走。
老云说:“晚上怎么样?”
我说:“我不喝酒。”
他白了我一眼,眼眉鼻梢加半个多脸面都呈不悦之色。
我依然不吭声,两个人沿着大街护栏继续西行,默默走过一段路了,他见我仍不说话,很是悻悻,这次连头也没摆,只是鼻子哼了一声:
“走了。”
车子骤然加速,一直到前面红绿灯路口也没住,往右拐,向北,快速蹬车而去。及至我走前去,他那短粗的身影早已消失在熙来攘往的街流中了。
我知道,他去的方向,并非他居家的方向。
我不觉想起关于云兄的几个小事情来:早些年他还在乡下工作,有一次醉酒骑车出了事故,将近一年才恢复元气;还有一次打电话说进城到我家来喝酒,我把菜都准备好了,左等右等却不来,那个时候电话很不方便,在家里等烦了,我就跑到大街上去等,结果没来;后来果真来过一次,但喝多了,我担心他,留下住宿,我把床铺被子都铺好了,他说到街面上去买本杂志,人走了再也没回,我心惊胆战了一宵;调城工作不久,他新买了辆自行车,因醉倒路边沟大睡,车子不翼而飞;还有几次在城里喝酒而摸不到家门,被围观中的熟人送回家去;还有一次,大醉偃仰于花池、裸露双脚,使晚餐后捉迷藏的幼童惊恐四散;最近,一次晚上敲我家楼门,我们刚放下饭碗,正看新闻,云兄和爱犬“宝来”一前一后姗姗进门,我发现他脸面泛红,口吐酒气,说他喝酒了,他说他没喝。坐在沙发上挑逗“宝来”,一会儿作揖,一会儿逗嘴,说人家有车“宝马”,俺买不起车还不兴有个“宝来”?!玩过一回了,却喊着要喝酒,我说我家没酒了,他当然不信,兀自弯腰打开槅厨掏酒便喝,根本顾不上给他炒菜。一盏茶功夫,人却站不稳了,下楼时明明跑着来的,却吵着嚷着给我要车子,我架着掺着送过前街,跨过马路,看他走进自己院子里后,这才回来;还有……
我走着,想着,心里陡然升起一种说不清楚的滋味。
初夏的落日,余晖脉脉,将整条街面镀成片片金黄,行人的模样,竟在我眼中渐渐朦朦胧胧起来,而我身后的影子,却被夕阳扯得好长,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