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语说,世上有歹毒的儿女,人间没狠心的爹娘。但,菲儿却是个例外。
菲儿是个可怜的小女孩。
菲儿3岁的那年,父母闹离婚。父亲嫌弃她,不要她;母亲也嫌弃她,不要她。一颗幼小而苍白的心灵,隐隐约约、朦朦胧胧中,过早地蒙上了一层与那个年龄不相称的生活阴影,这个挥之不去的心头阴翳,相伴在菲儿幼年的生命进程中,使她胆怯、多疑、忧郁、孤僻、落落寡合却又孤独无助。
那是个冬天,享受父宠母爱的孩子,是体察不到冬日严寒与萧杀的,但3岁的菲儿却懂得了。那天,外面静静地落着雪,已经离异了的母亲带着菲儿回到外婆家居住。菲儿记得,那天清晨,给她慢慢穿衣的母亲流眼泪了,菲儿不懂,就问母亲,“妈妈,你哭了?”母亲那天穿戴一新,母亲说:“菲儿,以后要好好听姥姥的话,上学了要好好读书,都是妈妈不好,妈妈要出远门了。”菲儿看到母亲泪珠扑淋淋往下落,自个儿也哭了,她一下子抱住母亲的头,哭着说:“妈妈好,妈妈好,我不让你走,都是菲儿不好,妈妈不要菲儿了?”
那天,母亲给她穿戴好整齐的新衣,买来许多菲儿喜欢吃的食品和玩具,就被一辆红色的轿车接走了。在大院门口,外婆抹着眼泪牵着菲儿的小手在那儿站着,那一刻,菲儿没哭也没喊,洁白的牙齿死劲地啮食嘴唇,有黏糊糊温热热血渍流了出来。菲儿看见,带去母亲的红轿车尾部冒着一溜子淡青色的烟雾,很快就拐过前面的胡同口,不见了……
从此,菲儿有爹也没爹,有娘也没娘了。父亲不要她,是父亲不想要她,菲儿的后娘不允许要她;母亲不要她,是因为母亲不能要她,嫁娶到很远的另一个城市的母亲,根本就说她不曾有过孩子。一年以后又跟后爹生养了个男孩,自然更无时间顾及到菲儿了。当然,这些当时幼小的她并不知道。
世界上有很多东西和事情,不知道得倒好,知道了反而备受折磨,增加痛苦。但对于一个幼小且无辜的生命来说,菲儿的不知道,又是多么的不幸和残酷呢?!
菲儿就在这种残酷与不幸之中生活着。她与外婆相依为命。开始的日子,她是那么想念自己的母亲,有多少次在夜半睡梦中哭泣而醒,小嘴还在一屈一嗒。时日久了,竟淡淡地将父母给淡化了。有一次外婆送她去幼儿园,看到别的小同学都有父母接送,她忽然问外婆说:“姥姥,菲儿有爹妈吗?”外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答道:“哪里的话?人都是父母生养,你咋就没爹没妈了呢?”说过了,后悔不迭,方觉失言。菲儿又问:“那,我爹我妈呢?是他们都死了,还是菲儿不好,他们不要我了呢?”外婆无法回答,只是说:“都不是,都不是,我们不说这些,嗯?好嘛!”
姥姥她又能说些什么呢?面对着这个无辜且不幸的小生命,一股巨大的哀伤陡然袭上心头,姥姥不觉喃喃自语:“作孽啊,既然这样,何必要生养这个可怜的孩子啊!”菲儿歪着头,一脸认真的样子,正专注地凝视着姥姥那过早苍老的脸,她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为姥姥揩抹着流出的眼泪,急切地喊道:“姥姥,姥姥,你不要哭,都是菲儿不好,惹姥姥伤心了,菲儿再也不说这些话了!”
果真,从那以后,菲儿再也没有说过。幼儿园三年,菲儿明白了很多事情,没外婆在的时候,她就远远地躲在房舍一角,满眼羡慕地望着那些被父母接来送去的孩子,开始的时候,她看着看着就嘤嘤地哭泣,有时小嘴里还小声喃喃“爸爸,妈妈,妈妈,爸爸。”后来菲儿就不再哭了,她隐隐觉得,爹妈已经不再属于她了,那是人家孩子的。从此,菲儿不再提爹妈二字。但令她苦恼的就是,她最怕老师教他们写字时写爹妈这两个字了。有一次上课,新来的薛老师检查菲儿作业,让她写,她就是不写,还是让她写,菲儿依然倔强地不写,问她理由,菲儿紧绷绷着个小脸也不作答。薛老师火了,一下扯住了她的耳朵,大声喊她:“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孩子,看你爹妈把你宠成了什么个样子哩!”“她没爹妈!”、“老师,菲儿没有爹妈!”、“她爹妈不要她了!老师。”一些小同学争先恐后地叽叽喳喳对老师说。那一刻,菲儿脸色惨白,她恨透了自己,她恨自己为何要来到这个尘世呢?!”
从那以后,菲儿更加孤独离群,总是一个人悄悄地,没言没笑地呆在偏僻一隅,默默地似乎想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
更可怕地是上小学了,本来上了学堂,给了菲儿一个更加宽广无限的天空,可是后来上到三年级,学校里有作文课了,国文老师要求学生们每周写两篇日记,先从自己身边的亲人写起:譬如,我的爷爷、奶奶,我的爸爸、妈妈,我的幸福小家。可是,菲尔对这些人没有记忆,她也不能写,只能写外婆,还是写她的外婆。有一次上课,鼻梁上戴副眼镜的廖老师就问她,“菲儿,你为何每次只写你外婆呢?老师要求写爸爸妈妈的,每次你都不写?”菲儿霍地站起来说:“外婆好!”老师奇怪地笑了,说:“这就怪了,难道你爸爸妈妈就不好了?”菲儿说:“我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中年教师“咦”了一声,像第一次见到菲儿一般,上下反复打量了多时,似乎悟到了些什么,就让菲儿坐下了。但从那以后,女老师再也没有提及,却在一个菲儿上课的上午,走访了菲儿的家。当她听说了外婆声泪俱下的讲述之后,这位文文静静、端庄严肃的女老师,抑制不住自己,眼睛湿润了……
菲儿在小学的后三年里,这位从三年级起一直跟班当班主任的女老师,作为特赦,每次开家长会,只允许菲儿的家长可以缺席。好在菲儿从不违反学校纪律,学习成绩也是出类拔萃。
花开花落,春去秋来,转眼间又是三年。三年里,菲儿长高了不少,也懂得了更多更多的事情。她失去了亲生父母,却从班主任那里,体味到了一种母性的深情和关爱。每次菲儿病了,老师都去看她;衣服破了,灯下为其缝补;每次菲儿晚归,都是女老师牵着她的手,俨然母女有说有笑地回家,或默默地一同走路。大街上夜灯都亮起来了,拐弯处有家面食铺,老师总是过去买几个包子,作为菲儿明早的早食。分手的时候,也总是老师在大院门口驻足,望着菲儿走进胡同,菲儿总是走进黑影里了,又跑回来,在老师的瘦削的面颊上亲吻一口,然后再倒退着慢慢回去,当老师确认她走远了,才会转过身来离去,那一刹那,黑影中的菲儿,泪雨滂沱而下……
这次,依然是这样子的,昏暗的路灯下,树上的枯叶飘落了一地,有风吹来,沙沙作响。师徒母女在院门口作别,和往昔不同地是,从此以后菲儿就要和小学告别,离开自己母亲般的女老师。菲儿缓缓地走进灯影里了,见老师依然伫立在风道街口,面向自己,菲尔猛地跑出来,扑倒在老师的怀里,已经哽哽咽咽泣不成声,许久才说:“老师,我能喊您一声妈妈吗?”说完,生怕被老师拒绝,紧接着说:“老师,就一声,哪怕就是一声,我多么想叫您一声妈妈呀!”那位已过而立之年的女教师,此时百感交集,瞬间泪水模糊了双眼,她死劲地搂抱住她的学生,不,也是她的女儿,匆忙地点点头,口里说着:“孩子,能,能,怎么会不能呢?我就是你的妈妈,是你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个亲人啊!”
“妈妈——”一丝幽幽之音,从菲儿心灵深处上升到喉咙,又缓缓有口腔发出,这是一种久违了的声音,是憋屈在这个幼小生命体内多少年之久的深情呼唤,声音虽然那样孱弱,喊者却是用生命发出,听者也是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多少年来的委屈、隐忍、希冀、绝望、幻想,在这一声“妈妈”呼唤中得到了尽情地释放……两个一大一小的人影迅急地抱在了一起,很久很久没有分离……
踏着阴恻恻的路面,女老师在树荫下的人行道上往回走,此刻,她的心头涌动着千万般样的思绪和感触,压抑着她胸口发闷,使她感到了自己力量的微薄。这不仅仅为了菲儿一个!拐过前面红绿灯路口,又走进北面的一个深深的胡同,远远地就望见前排大楼上的自家窗口透出来的灯光了,她不觉驻足了脚步,仰望了一回,满眼却又蓄满了泪花,那灯的光线瞬间也变得色彩斑斓起来,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模模糊糊。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丈夫提出要与她分手,今天晚上是他们最后摊牌的时候。女教师也有个女儿,比菲儿还小些,她的眼前又幻化出菲儿凄楚的的面影,耳边的“妈妈”嘤嘤之声余音未绝。霎那间,她更加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决不放弃自己的女儿,哪怕独身生活……
胡同口传来了说话声,她定了定神,整了整衣领,毅然决然地向楼道口大步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