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李学民的头像

李学民

网站用户

小说
202309/15
分享

家乡的雪

1

那年冬天,老天爷也不知怎么了,夜里就下起了一场大雪,雪那个大哟,铺天盖地,静静悄悄,一连下了三天三夜,竟没有刮一丝风,河道都填平了,沟渠都掩没了,大雪封了门,封了路,直到大地一码子浑厚皑皑,分不清河、沟,分不清路、渠,那雪方才驻足。

那年我还很小,刚刚记些事儿的年纪。整个冬天里,我都在土火炕上奶奶的身子里侧睡,外面天冷得瓷实,爷爷把火炕烧得滚烫。瞎了眼的奶奶头发都花白了,总是披了件崭新的羊皮大袄,坐在炕头上彻夜地跟爷爷唠唠叨叨说话。奶奶说那可是百年不遇的一场特大雪呀,怎么着村子里就发生那么多故事呢!

爷爷奶奶说着,我就闭了眼子似懂非懂地听,先说到我们家族的小四家,就是我的那个叫做白妮的四婶子,信耶稣,我就毫不明白,四婶子刚娶来一年多,腆着个大肚子,皮肤黝黑的那种,却怎么就叫做了白妮了呢?信耶稣,耶稣又是个什么东西呢?又说到后街上的堂哥,那个走路懒探腰像个老头子的小大人,人看上去竟然那么老了,偏偏就是我本家的生哥,当人面的时候,我从不喊他叫什么,实在抹不开了,才极不情愿的叫他一声“生哥”,他就眯眯着眼和嘴笑,也不搭腔,背地里我却是什么也不喊他,只是说:“嗨!”生哥就知道我在喊他了。其时他对我真好,春夏里给我捉来鸟和蛐蛐,冬天里陪我培雪人,从来没发过什么脾气,我认为他本来就没脾气呢。又说到村西头董姓人家的闺女,就是那个靠近大水湾的那户人家,我和小胖他们白天常在那湾里捕逮小鱼,那家人家兄弟姊妹八个,闺女排行老七,母亲生到第八个上的时候又添了个弟弟,取名“来财”,她的名字叫什么来?对了,叫“来宝”,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孩儿,怎么取了这么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名字呢,奶奶唠叨着说。

奶奶跟爷爷唠叨的这些人,我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但都似乎与我没多大关系,我关心的是放在奶奶黑漆发亮柜子里的那几挂爆仗,我每天都要揭开柜盖伸进小手去摸摸,数数头数,那可是我全部的欢乐,我的天呀。

也不知这是怎么了,那场雪后,准确地说进入冬天,我们村子里发生那么多的故事。

就说说我知道的这些人吧。

2

先说我们家的四婶,就是奶奶说到的白妮。四婶就住在离奶奶老宅子后面的一栋老宅院里,听母亲说她娶来时也曾住过,后来生了我大姐,娶大婶子那年就搬出来了。那院子挺老,院子也挺大,院子里面种着核桃树、杏树、银杏树和枣树,这些我都不记得,母亲说那个时候还没我呢。那个叫白妮的小四婶,就居住在那深宅大院里。那个时候也不知道四叔都是忙活些啥,奶奶说四叔不安分,生下来就不知道哭,长大了游手好闲走街串巷做小买卖,一个端端的人儿偏偏看上了这么一个不起眼的白妮呢。

四婶娶家来的头年冬天,天没下雪,村子里来了好大一帮子人,四叔穿着马褂,头戴瓜皮呢帽,几套马车,一头骡子,人高马大的四叔牵了匹枣红大马,那马刨着后蹄,甩着尾巴,嘴里喷着热气,咴咴直叫;那唢呐咕咕打打二里外清晰可闻;小胳膊粗的鞭炮“砰”——一声直窜云霄,“啪”——又从灰蒙蒙天际炸裂开来,天空一道一道一缕一缕浓烟,弥漫着火药的清香,好久好久那爆裂了的碎纸屑才随风雪花般洋洋洒洒斜斜抖落下来。

四婶个子不高,不胖不瘦,眼睛大大的,奶奶说她读过几年学堂,识文解字,还信奉什么耶稣教。四婶娶过来后,我在镂花的弄堂里探头瞧她,总是见她穿了件大花棉袄洗衣、扫地,或捧着本厚厚泛黄的大本子看书,瞥见了我朝我和善地笑笑,招招手,睒几下睫毛,等我期期艾艾终于走过去了,她就从火炕后面的红木箱子里摸出糖果来给我吃,真甜呀,然后就问我:“几岁了?”“你叫什么蝈蝈吧?”然后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就那样自己干笑几声。有什么可笑的呢?我叫蝈蝈又怎么了?蝈蝈难道“嚯嚯”叫得不好听吗?

下雪的那个冬天,四婶已经挺起了个大肚子,吃饭的时候,奶奶就喊母亲把稀粥白饭和菜端过后院去,有时候四叔在家就过来拿。四婶肚子那个大呀,圆圆的像个皮球了。奶奶有一天跟爷爷说:“他爹,四家说不定是一对龙凤胎哩!”我不懂得什么是龙凤胎,更不知道奶奶眼瞎看不着,却像满身都长眼睛似的,什么东西也瞒不过她去。奶奶又说:“老天爷保佑,让小四家安安全全为李家再生个小孙子吧!”我就噘起小嘴赌气不吃饭,好长时间不跟奶奶说话儿,喊我也不应。小孙子又有什么好?我不就是小孙子吗?

想归想,一会儿工夫我就忘了,转身又去和邻居家的小孩子们滚雪球打雪仗去了。雪天里,天虽冷,胡同街道里水渍成冰,大屋小房檐头挂满了成串的冰凌角,村里村外,树木、房头、河坝满眼雪白,就连村东的河口,远方隐隐的山峦也是一码子白色,白得晃晃地刺眼。从村口望出去,空旷的黄河故道更加寂寥,白雪铺面,没有一丝人影,就连平日常见的鸟雀也都不知躲藏到什么地方去了。河道里的木船,大大小小的也都拢上了滩涂,桅杆卸掉了,翻扣在无际的河滩上,被大雪覆盖了个严严实实,远远望去像一座座小山头。

忽然间我们家就手忙脚乱起来了,奶奶吵吵呼呼,家人忙忙活活,娘和大婶二婶三婶女人们进进出出四婶家的院子,那些大人们神色慌张地比比划划,焦急地说着什么。我预感到四婶出了什么事情,大概与小孙子有关系吧?我这样想,就去问母亲,母亲也不搭理我,只说这段时间不许我到四婶那边去,说四婶就要给我生个小弟弟了。

嗬,我高兴起来,我就有个小弟弟了。转过脸,猛然想起奶奶说话的那副口气,脸色很快又暗淡下来,心里就想,小男孩有什么好的呢?我喜欢要个小妹妹。

生孩子吧,那是大人们的事,用得着那么慌里慌张的吗?母亲婶子们出出进进四婶家的院门次数更加频繁了。夜里奶奶跟爷爷说,小四家别是个要账的主吧。我就猜,什么叫要账的主呢?就听爷爷说,别乱扯,小四不是说了么,是受风寒了,夜里起来火炕灭了,没有披衣,又去找什么耶稣书本,好大顿儿才找到,唉,也真是,半夜三更雪天寒地的,看什么书呀!奶奶说,唉,也真是,女人就是不能认几个字,反了,反了,娘家窝子都信主,弄得小四也丢魂似的跟着信起来。这下好了,只有求主子来保佑了。

后来我才知道,当然是母亲告诉我的了,四婶夜里看什么耶稣书受风寒了,孩子不到月头,早产,却又生不下来,大人发热抽搐说胡话,人几天下来折腾得昏昏沉沉,村里的大夫、接生婆全然没了主意,就说出村子吧,到镇上的大医院里去。

村里村外是铺天盖地的大雪,积雪厚没小腿。四叔从野外回来,急得团团乱转。爷爷就说,赶快套马车用筏子拉,用筏子往外拉。

父亲和叔叔们,还有母亲婶子们一起,很快就用方子木和绳索捆绑成了一个大木筏,铺上厚厚的花被,枕巾、热睡袋,衣物包裹,四婶便被女人们严严实实裹紧了置放到筏子上来,两头雄健的骡子打着很响的喷嚏在前面拉着,娘和大婶一边一个坐了,四叔高擎着马鞭一声吆喝,那两头骡子弓身猛一发力,木筏子就在厚厚的雪面上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辙印来,划出了村子,踏上皑皑雪原,眨眼间便只剩下一道小黑点了。

我便到生哥家去玩。

3

生哥家住后街,兄弟两个,奶奶说他爹好吃懒做、嗜烟好酒,他娘自年轻时就是个痨病秧子,生下生哥和一个哥哥,没活都大岁数就先后死掉了。奶奶说这些话,我根本也不懂,也不知道,我自认为生哥就是生哥,没爹没娘哩。那个时候,我从心里羡慕生哥,没爹没娘多好呢,没有人骂,也没有人打。

我不知道生哥念过没念过书,反正写得一手好字,村里人都这么说,奶奶也这么说。这就奇怪了,奶奶眼瞎,她怎么能看到生哥写得字好呢?有好些人家,写个信什么的,要寄给闯关东的男人或迁徙了的族亲,就请生哥来写字;过年过节的那会儿,写春联门批,也是买了墨和红纸找生哥来写。生哥人老实,脾气出了名的好,就是家里一处破旧宅子,爹娘死得早,也没置下什么家产,靠2亩薄地为生,日子过得很清苦,但似乎很快乐。生哥除了一手好字外,吹拉弹唱样样上手,冬天里村里唱大戏,都是他从戏台一角当伴奏;一手胡琴咿咿呀呀,从村西到村东都能听到,夜里拉起来,开始觉得好听,后来就感到想哭。奶奶就说,这孩子,真可怜,没娘没爹的没人疼,赶明儿价托托人,给小生子说媒亲事吧。

这些都是头几年的事了。我不明白,生哥这样有才气又好脾气的人,怎么就找不上个女人来。爷爷说他人长得不起眼,女人看不上他。奶奶却不完全这样认为,奶奶说主要是他家里穷,又没爹没娘的,有个哥哥吧,又下了东北关外,到现在也不知死活。不管怎么说,反正我喜欢生哥,爱听他那似喜似悲似欢似哭的胡琴声。

终于,这个还没下大雪前的头年冬天里,生哥娶家来一个女人,白白爽爽的,似乎比我大不了几岁,奶奶说那女孩16岁了,我却不信,16岁了,就是大人了,大人了怎么还流鼻涕呢?也不知害羞,女孩儿敞胸露怀的,看着我无端嘿嘿发笑,吓得我头皮发麻!奶奶说那女人是因为有病,小时候得过什么病,大了人就呆了傻了。噢,我明白了,怪不得有时哭有时喜的,疯疯癫癫满村落里跑啊,我就亲眼见过,那白晰女人披散着头发在前面跑,生哥在后面追,还有一次生哥给她洗头,又一次还喂她吃饭哩。

有一天晚上,听奶奶唉声叹气,又说到生哥,我隐隐约约听到,生哥怎么要把那个女人送还给河东大山沟里的娘家去,怎么又说到娘家人拒之门外,说是娶进生哥家的门就是生哥家里的人,是死是活不管了。

唉,可怜的生哥。

4

董姓家的来宝是在这个大雪天里娶走的,没下这场大雪前,她的大哥刚娶进一房女人。奶奶说她那大哥都快40了,女人才不到20岁。我就知道了,来宝娶走是因为他大哥。奶奶说那叫“换亲”,对方家的女人娶到男方这边来,男方家的女人就要嫁到对方家里去。没法子,穷逼的,家里男光棍又多,那个岁月里这种的事情那村里都有,见怪不怪了,奶奶叹息着说。

家乡的冬天里,发生着这样那样的故事。董姓人家的母亲,生养了一大帮儿女,单单就只有一个女儿。那些男孩儿,小的时候吃糠咽菜,日子清苦,倒也没感觉出怎样来,几年后等到一个个儿子都晃晃地长到墙头高了,做娘的这才慌了心神,看看村落里人家家里张灯结彩,吹吹打打、喜气洋洋,娶媳嫁女,自个家里儿子一个个打着光棍,一年年到头说不上一房媳妇来,不觉心中冷清凄凉,悲从心生。奶奶说每逢进入腊月门,他们家这做娘的都是蒙头大睡,朔风吹拂着房头萋萋衰草瑟瑟发声,冰雪凝聚门扉不去,有多少惆怅积压在这位不幸的母亲心头呢!但她别无他法,只有“换亲”了。董家的大儿子终于有了个女人了,从山那边来的女人,那女人是自家女儿换回来的,而余下的6个儿子又会怎么办呢?奶奶唉声叹气起来。

那天一大早,奶奶就喊我起床,要我到雪地里放炮,说今天是腊月二十三,小年了。我还没来得及放炮,炮声就震天般砰砰啪啪响起来,我撒腿跑出院子去看,望见村南来了一伙子人,吹奏着呜呜咽咽的唢呐,燃放着烟雾雾的爆竹,一个精瘦的半截老头子的男人牵着一头瘦驴,脏兮兮半新不旧的棉袍子上,驴头前脸上,分别缀着碗口大的两朵大红花,那瘦驴脊背上搭着一床花被褥,驴子的前头还有一个老者哐哐地敲着一面铜锣。就听见董家来宝嗷地一声大哭起来,街面上很快拥满了看热闹的村人。婆娘们指指点点说来宝这下要娶走了,看啊,看那男人哪里像个男人呐,简直像个当爹的。那个又说亏荒来宝这孩子了这么俊气的女人跟了这么个男人,大山深沟的路那么远,这一去不知这辈子还能回来不。

正说着话,铜锣哐哐哐又响起来,唢呐呜呜哇哇一连奏起,爆竹阵阵,人群中有个胖子挤出来在门前街道上撒花糖,我看到二满、小胖、锁柱他们一拥而上,挤来挤去地在人群中抢糖,男孩儿还去抢拾雪地上的哑炮儿。我也本想去,但却没有动,我不知怎得忽然就有了一种想哭的感觉,却又哭不出来。倒是来宝穿着红袄红裤,头上蒙了块大红布,被两个穿粉红绫绸缎面女人搀扶着从家门里面走出来,一声长短地哭着什么爹呀、娘呀,弟呀、哥呀,这下我就捞不着见你们了。人群中的孩子们就学着哭,扬长大笑,男人们就狠命地吸烟,女人们就跟着偷偷抹泪。我看到唢呐鞭炮声中,人群往两侧一闪,有个人在那瘦驴子的身里侧搁了一条板凳,小来宝被人推着一脚踩了,就跨上了驴背,那敲锣的高喊一声“起轿”,又是哐哐哐三声锣响,这时来宝竟然嘎地一下不哭了,众人愕然一惊!再看,路口鞭炮又起,那一行人踩着积雪咔嚓咔嚓已经远去了。

我一直望着驴背上的小来宝,来宝却再也没有回头,一直就那么消失在茫茫的雪原的尽头……

等我回过神来再看,街面上的人群已经散尽了,而来宝家的大门早已经关闭。我才想起来,这家的母亲根本就没迈出过家门。

大雪,在那天的夜里又一次漫天飞舞起来……

5

奶奶的火炕依然烧得发烫,爷爷披了棉袍还要下炕加柴。这晚奶奶好长时间没说话,我正要蒙蒙地再次睡去,忽然听见奶奶长叹了一声,接着说:“唉,来宝这孩子就这样走了……”

我睡着了,往下奶奶跟爷爷说的什么事情,就完全不知道了。

一年之后,我开始上学堂了,先是在村东河沿崖头上的破庙里,后来又迁移到村子中间的青砖绿瓦的新学堂里。

又过了一年,我升二年级了,村子里传出来宝死了的消息,说是喝药死的,为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在哪里呢?又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呢?那就谁也无从知道了。

为了读书识字方便,父亲再没要我到奶奶火炕上去睡。奶奶以后又说过什么话,我也不知道了。只是后来好多年里,冬天再也没落过那年那么大的雪。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