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
序章
“呜——”
火车长鸣一声,伴随 “嘶——嘶,嗤——嗤”的车轮旋动,一列绿皮火车,冲破黎明时分淡淡的晨雾,缓缓驶出山城站台,开始北上运行。
这趟车由泰安站始发,由于天气尚早,乘客寥落,几乎全是清一色的实习学生。
这当儿,9号车厢有人喊了一声:“几点了?”“ 4点49分。”车厢一角,不知谁回答。“准点!”问话人嘟囔道。。
分别在即,大家情绪起伏不定;同学们忙着合照留念、签名道别,忙着托运行李,忙着和心仪的人儿约会,山盟海誓、倾诉衷肠。学子们带着对学校生活的留恋和离别的惆怅,以及对新生活的憧憬和向往,踏上了社会实地实践之旅途。
8号车厢的女生,集体唱起了电影《戴手铐的旅客》中的《驼铃》插曲:
“……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路漫漫雾蒙蒙,革命生涯常分手,一样分别两样情….战友啊战友,亲爱的弟兄,待到春风传佳音,我们再相逢,再相逢……”
这首入校之初首次触及到的电影歌曲,曾激起学子们的心怀彭拜,如今再一次听到它,大家依然激情满怀,记忆骤然回到往昔。
9号车厢的男生,有人小声附和着哼唱,有人竖起了双耳谛听,有人把眼睛望向窗外飞逝掠过的田畴、村廓、树木,默不作声。
列车像一条蜿蜒的长龙,“哐哐!当当! ”一路穿行,发出有节奏地响声;鲁西北平原上的晨风,也似为歌声伴奏。
列车掠过一站一站……每经过一处县城,家是本地的女生们便快速探身窗外,使劲挥动手中的纱巾、手绢,雀跃欢呼。男生倒彰显出了少有的冷静,除几个来回串走车厢的之外,大都安静地蹲坐在车座上,口里叼着女生们送过来的“金鹿”牌香烟,会吸的不会吸的都吸,并小声喁喁讨论着什么。
车过齐河站,下去一批学生;驶至禹城站,又下去一批学生,大家互相湿润着眼睛,高喊着彼此的名字,互道“珍重!”告别。
8点45分,列车到达德州站。最后一批实习学子,取走行李物品,三三两两被迎站的车辆接走,分赴各自的实习地点。
1、初识烟厂
我和许合踏进烟厂的大门,在厂部门卫人员的指点下,转到东南侧银灰色小楼一楼财务科报到。
财务科共有三间办公室,一个套间科长办公,外两间作为财会人员办公场所。
我们把行李卸在门外砖地上,打发出租车司机走后(租车),便一前一后走进财务科。
接待我们的科长姓陈,长脸大眼,看年纪有40余岁,说话斯文,却一脸的严肃。他看过介绍信后,敷衍了几句问话,就朝外房间喊人:
“潘,你过来一下。”
很快,外面一位小伙子走了进来,他朝我俩挥了挥手,算作是打了个招呼,然后按陈科长的吩咐,带我们到厂部招待所住下。
小伙子中等个儿,皮肤白皙,双眼细长,说话前眼眉先笑。他帮我们提着行李,边走边自我介绍说:
“我姓潘,管现金,参加工作才2年。”
我们就喊他潘老师,他摸摸鼻子,干咳了两声,显得有些不习惯或者不好意思,但他人挺和善。
我们3人边聊边走,穿过厂区走出东门,迎面又是差不多大小一处院子,中间被一条5米宽的南北马路分割开来。潘老师介绍说,烟厂划分西区、东区,西区为主生产区,东区为原料库、成品库区,烟厂职工们洗澡的浴池也在东区。
踏上马路拐北走,大约有半柱香的功夫,路北端西首,就出现了两列纵深的三层小楼,兼带前后院子。我们踏进拱门又往前走出几步,就到了“接待室”门前。
潘老师驻足,他回头说:
“就是这里了,你们稍等一下。”
人说着话,放下行李走进屋去,只一会儿工夫,他人走出来,手里多了一把钥匙。潘老师引着我们沿走廊往西找,走到第五个房间打开门,笑着说:
“先好好休息休息,下午去浴池泡个澡,明天一早来上班。”
这是1982年5月24日,星期一。我们毕业实习生统一报到的日子。
德州烟厂,位于德州市城南郊区,濒临济德路,离市区约有8里地之远。烟厂的正门朝西,大门两侧分挂着“山东省德州地区烟草公司”“德州卷烟厂”两块白底黑字正楷牌匾。
处于市区南郊的德州卷烟厂,四周坏境彰显的些许荒凉与零乱:村廓、片林、菜地、水沟、杂草、飞虫,疏疏落落的行人以及车辆……
清晨早早就睡醒了,许合打着“哈哈”,说是学校作息养成的习惯。我俩就摸黑躺床说了会话,然后起床开灯洗脸刷牙走出宿舍,转到楼后马路上去散步,开始往东走了几十米,看看东面林木处都是农舍,就又折回身来径直往西慢慢溜达。
这条马路有5、6米宽,路面凸凹陈旧,往西连接着火车轨道,往东不知通向哪里。这条路往西走不远,路北侧有一家砂石厂,却并没有其他多少住家:马路两侧均是3米深许的水沟,沟体沟沿杂草丛生,栽植着些疏落白杨和青柳,高低胖瘦迥异。彼时的马路上,没有几个行人,愈发彰显得空旷人稀,倒是个安静散步的好地方。
我俩慢慢踱到马路西端,观一列列火车呼啸而去,然后又折身回走,在十字路边小店吃过早饭,看时间尚早,便慢慢走着来财务科上班。
上午,一位管“销售”账目的中年妇女,递给我们两本帐:“产品销售明细账”“银行存款日记账”说,你俩先熟悉熟悉,核实一下账目数字。
这是我们初次接触实际账务,我心中难免有些激动和小紧张。我一边拨弄着算盘珠,一边胡思乱想,就觉得心一时半会儿很难凑主,一连核对了几遍,又复查了几次,得数还是和账本原数目对接不上,心绪不觉烦躁起来。
抬头望望许合,他正聚精会神翻看着账本。科室里的其他人员也都趴在写字台前,做着各自的事情,并未有人注意我们。
室内的吊扇、落地扇、台扇,正一圈一圈“嘤嘤嗡嗡”转个不停。
正犹犹豫豫间,我忽然想起了王清心老师,在校时他教我们班《工业会计》,临近课业结束之际,王老师右手捏着粉笔将胳膊抬至胸前,双眼贯注台下的学子,一字一顿地深情希望并谆谆告诫他的学生:
“同学们,实际参加工作之后,你们既要谦虚谨慎,更要坚信自己学到的专业知识和你们具备的自身实力,沉住气,踏实地,我相信大家,一定能够胜任任何复杂的财会核算工作。同时我也坚信,用不了十年,在座的各位,一定涌现出许许多多优秀的会计师!”
我心瞬息平静了许多,再次静下心来细细核对,确信了自己的正确,人立时完全镇定了下来。
彼时里,许合也查出账目中的一些问题。
陈科长这些天来一直在外泡会,难得见他一面。这天他突然回到财务科,进门就说给你两个分配一下具体工作,许合具体管“车间成本核算”,我负责接管“资金”账目。
下午的任务是帮潘老师做了收入支出记账凭证;凭证是我做的,但下面的制作人要署潘老师名子。
随手翻看烟厂的以往账目,我思想产生了某种疑虑,烟厂的行账方式与我们所学存有差异,他们把许多会计明细科目,做为了一级科目来记账,譬如:“原材料”烟厂没有设这个科目,而使用“原料”(也许是“原材料”的缩称,但细分析起来又不是),把“原材料”科目下的明细科目“修理用备(配)件”,却作为了一级科目。
又如:厂里处理旧席子、草绳子、麻包片子等,作账:
“借:现金;贷:原料”。
如果我们来处理这笔账就不是这样的结果,应当为:
“借:现金;贷:销售——其他销售”。
原料,是指构成产品的最基本的最主要的实体,具体到烟厂,就是烟叶。而旧席子草绳子麻包片子属“低值易耗品”,它不属于构成产品成本(香烟)的直接“原料”之列。也只能作为“低值易耗品”在相关的科目中做记账处理。
况且“会计”有会计的专用语言和法律规范,以及“科目”所指,“原料”就是原料,“低值易耗品”就是低值易耗品。
在学校里,课业老师谆谆告诫我们:“严禁用铅笔、圆珠笔记账。”并举例说以前有一个同学,分配到工厂头一天上班,用铅笔记账,立即就被下放到车间锻炼去了。
但烟厂的账本上,有些是用圆珠笔做的。
晚上下班,我和许合穿过长长的厂区往回走,整个空气里,弥漫着烟丝的幽幽清香。
我似乎突然发现,这里的人皮肤普遍黛黑,而且女性职工非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