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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学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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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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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尹

老尹,我熟悉也不熟悉。说熟悉是知道有他这么个人,说不熟悉是陌生于他的其他。一直到他离机关大楼而去,一直到他死,我仅仅也是知道他姓尹。

说不清是什么具体日子,大概20年前吧,什么时候里,办公大楼里,便猛地多出一位瘦巴巴、中等个儿,穿一身兰黑衣裤,红脸膛、有一双眼大无彩的老尹。乍见老尹的那天,是个星期天,在大楼过道里,遽见他弓腰弯背,正拖地。就听远处有人喊:“老尹,老尹?”

那老头停住拖把,抬头眯眯,声音不大的回答:“做啥?”

那边的又喊:“一会过来拖拖地面,给你留着报纸哩。”

那被喊的老头,答应了一声,也不看我,又接去拖地。从那次起,我知道新来拖地的,叫老尹。

时日稍长,关于老尹的事情,我知道得也就渐渐多了起来。老尹么,乡下人,大楼里的勤杂工,平日里活不多,擦拭楼梯扶手,拖拖门厅走廊,冲洗楼道厕所,一天楼上楼下打扫一遍,用不了几个小时做完了,一天也就清闲下来。这件活儿,正式职工、机关后勤人员没人愿干,也不知老尹七挨八托的,由个什么人推荐,就到这机关来上任了。

其实那时候,看上去,老尹人并不多嫌老,但别人说他已经58岁了。爹娘早逝,一直未娶,跟着乡下的哥嫂过日子,常年种地、放羊,泥里水里,到头来打下的粮食,卖了的羊钱,全归嫂子。嫂子看中他力气,并不操心他的婚事,这样一来二去,老尹就“罢工”不干了,遂三找两找寻了这档子活计。这活吧,不累,那年头没争抢的,也不担心失业下岗的,说在机关大院大院里混事,名头也好听。于是,老尹便整天乐呵呵的,人也格外勤快,走廊过道拖得锃明瓦亮,楼墀一尘不染,厕所一年四季没蚊子苍蝇。有人喊他了,老尹还会过去帮着拖拖办公室地面,做些分外的活儿,人也高兴,自也高兴,倒落了个好人缘。

彼时里,经济条件还不大好,大概老尹月工钱不过百八十元吧,又吃又喝,里外花项,也就攒不下几个钱来。但老尹很精明,机关清水衙门多,别的没有,报纸书本子、破笔烂箱子倒却有的是,老尹就把外来收废品的,给撵了,一个人“霸楼霸市”。一有空闲,头上扣顶破帽子,一手执了破袋子,一手提了秤杆子,挨门挨窗探头去问:“卖纸箱么?”“卖旧书旧报纸书么?”

就有的人敛活敛活来一些废品,多了卖,少了送。送,老尹喜滋滋的,卖,老尹也喜滋滋的,无论送或者卖,老尹心里有数,过不了几日,老尹就乖乖地来拖回地面。自然卖的价钱,也比市面上要低个毛儿八分的;也有主动把老尹喊来,拖拖地面送一卷子烂纸旧报,抑或几只破箱子的。下力挣钱,两厢情愿。老尹得了甜头,自然乐此不疲,自个儿便寻这活干,反正乡人不惜力气。

酷暑天,小职员们热得不愿动弹,老尹就推开门问一声:“拖地么?”就有人说:“拖。”于是,老尹就旮旮旯旯、边边角角拖个干净明白,拖完了,却不走,人说:“老尹,还不走?”老尹嘴里应着,腿脚和黏黏胶似的原地不动,不坐也不站,就立在那儿、愣着,觑觑着个眼子只看人,让烟不会,给水不渴。有人就明白过来了,说年轻的同事,“拿几个旧本子来!”有时也会说:“这会子没攒下废纸,下回给你留着。”也就从桌子底下或者文件橱一边,滚出一个、两个解署西瓜,老尹抱去洗了,按到桌上杀了,大家一起啃几角,吃不了的,或生不生熟不熟的,末了全让老尹最后包圆了,只吃的老尹整天价腰挺肚圆的,一个劲儿提留着裤子跑厕所。

有了这一行当,老尹的熟人就多起来,简直快赶过县长了。老尹往走廊里或者大院里那么一站,老远就听见有人喊他,这个说:“老尹,我那儿又有西瓜了。”那个说:“老尹,过来,去拖拖当门,有废报纸了。”老尹就乐得个屁颠屁颠的什么似的跑过去,倒提着拖把,淋淋拉拉一地水;也有的办公室糊弄他,只下力不给东西,几次之后,再喊“老尹,老尹!”任你扯破嗓子叫唤,老尹也当充耳不闻,不理不撒,更不过去。人就说:“哼,这老尹还有点邪脾气呢!”这样的日子久了,人们就开始逗老尹的玩笑,说:“老尹,老尹,想要个媳妇么?”老尹就甜兮兮的把脸凑上来。那几日里,撵也撵不出去,格外地勤力,拖了当面,抹桌子,一个劲地围着说这话的人屁股后面团团转。

办公室里,就有人逗他,说:“老尹,多大了?”

老尹赶紧说:“58了。”

那个说:“不行,不行,忒大了,一说岁数就不行,就说,老尹,男,18岁,未婚,机关后勤处干部。”

一旁的人哄地一声笑开了。有人吵着嚷着要给老尹刊登征婚广告,有人就说:“这不行,成不成,酒两瓶,老尹还没打酒买糖请客哩。”

有人就抱着肚子在那里笑,有人就跟着瞎起哄。别人笑,老尹也跟着笑,别人大笑,老尹咪咪着个嘴嘿嘿地小笑。别人逗乐,老尹当真,酒虽然没有打来,花糖却买来了好几次。这样热热闹闹弄了多半年,最后再问老尹,说:“老尹,有媳妇了么?”老尹嘟囔着个嘴,半晌才说:“这帮小子没正事,骗俺玩哩。”

你别说,老尹还真正有过几个女人呢。

后来几年里,人们不给老尹找媳妇了,他自己却上紧水了,谁也不知他自己从哪里领来的女人。

傍晚下班之后,或晌午头里,加班加点的时候,经常碰到或远远望见大楼走廊的那端,老尹头前带路,后面跟着一个臃臃肿肿的女人,或者干瘦瘦老太,尾随着到他居住的顶层楼上去。有人就逗他乐子说:“老尹啊,你行啊,人家都一个女人,你却三天两头子换婆子呐!”老尹也不辨驳,也不否认,只是嘿嘿傻笑。

有一年的秋天,不知怎么了,有一个高个俊气的不算大的妇人,被老尹给领来了,从楼上一住就是半年,这下子可成西洋景了,那么一个漂亮的女人竟然饱了老尹的艳福!一时就有人上来下去地到顶楼上去瞧热闹,逮着老尹下来买饭也横加逼问,小职员们看报纸喝茶水之余,无休无止地津津乐道。这样三谈两不传的,就有什么领导人知道了,严肃传话来,说这样能行吗?这不是拐带人口么?是要犯罪的!说这话不久,就有下级负责人出来,找老尹谈话了,也不知谈了些什么,谈了多少次,谈了多少天,最终那个高个漂亮的女人不见了。

再到后来,人们渐渐忘却了这档子事,也就少了一桩谈笑的话题,又恢复了往昔恹恹沓沓的日子。

忽然有一天,有人提说:“哎,这会子怎么不见打扫卫生的老尹了呢?”

    他这么一说,众人恍然大悟,都说也是,是有好长时间没看到老尹了。就有好事的打听着问,后来就清楚了,说是前一阵子老尹病了,住院了。

    这样又过去了一段时间,当人们再一次看到老尹,忽然发现他陡然矮了不少,瘦了不少,腿脚突突踏踏,竟然抬不起了地皮来了。谁再喊他过去拖地,说有很多报纸书本子送他,老尹也充耳不闻,形同路人。时日已久,也就没有多少人再去理会老尹了,到后来,人们差不多就把他给忘记了。

当经年之后,有人偶然扯起当年的话题,打问老尹的下落,有人说他早就死了。

后勤的老职员们说,老尹后来老了,老得稀里糊涂,你问他话,不是不答,就是问东答西,地也拖不干净,厕所也忘记冲洗、打药,招满了苍蝇,人也懒得动弹。单位就动员老尹回家,他却发了邪气,呜呜咽咽大哭,说家里哥死了,自己没家。组织一调查,事实确凿,最后就想了个办法,把老尹安排去了城边子一个乡镇的敬老院。

老尹到我办公室来过,我也给过他报纸,他也给我拖过地面,也过来几次要过茶喝。但我始终没有问过他老家是哪里的,更没有一次想起来问过他叫什么名字。

    老尹死掉了以后,人们似乎很快就忘掉这段历史,再也无人提起他来,更无人知道,他死后被埋在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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