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前一湾溪。小男孩和小女孩并排着坐在那里。
晨风里,太阳圆得像个红烧饼;湾畔起着一丛薄薄的雾。
小男孩忽然指着远处说:“二妞,你看那公鸡!”
柳林下,一只大红冠子公鸡撵着一群母鸡咯咯地叫,一会儿就把一只母鸡踏在了身下边。
二妞说:“做啥哩?”
张生说:“配对儿。”
“啥叫配对儿?”
“就像你爹和你娘,我哥和我嫂。”
二妞说:“噢,那我们大了也要配对儿!”
张生说:“说话算数儿?”
“算数儿!要不算数滚进水里就淹死。”二妞点着头,回脸望张生翘着小嘴认真地说。
“好!”张生说,“把手伸出来!”
二妞就把葱白似的小手伸过去,张生握了,把手展开,“噗”地一声,吐口唾沫,然后用掌心磨磨,说:“好了,赌过誓了,不许反悔!”
“决不反悔!”二妞跟着说。
太阳升高了,溪水湾畔,那层薄雾倏然而逝。二妞说:“俺娘叫俺哩,回家吃饭去,”二妞站起来,拍拍巴掌上的土,“你哩?”
张生没动还坐着,继续看那群鸡。口里说:“大嫂没回哩,等呢。”
二妞前头走了。
张生和二妞家住一条胡同口,二妞的爹是船工,走南闯北不着家;张生的爹也在外,娘却患病早死了,他跟着大嫂在家过日子。那时他们都还小,出出进进一块儿玩,有时你到我家吃顿饭,有时我到你家睡一宵,小孩子好,大人交情更是好得像粘成的一锅粥。
有一年,他们上学了,学堂就在村东河畔的破庙里。先生要求严,学生就去的早。那破庙房梁上结着厚厚蜘蛛网,网隙处,是椽画,张牙舞爪的鬼怪妖魔一大些。二妞就哭,对张生说:“怕,俺怕!”张生把二妞的小手攥进手心里,把头靠在胸脯上,口里说:“怕啥呢?有俺哩!”学生们就哄地一起笑,二妞瞪起眼来认真地说:“笑么笑,俺是他的媳妇呢。”
这一下,可炸了锅,这个嘻,那个笑;这个说“不要脸”,那个道“不害臊,小小孩子找女婿”。气得二妞一跺脚,哭着,跑了。从此再也不提。
转眼间念过了小学,一同又上了初中,读初中的时候,转到了二里外的邻庄去读。开始的时候,都是张生起早了,走过去,隔着门扇喊:“二妞,二妞,起床上学了?”二妞听见喊,从厦房里揉着眼,披上褂子走出来,渐渐地,气氛有些变了。有一天,张生清早又去喊,二妞“吱呀”一声开了门扇,只露出一条小缝隙,对张生说:“小声点,俺在洗脸,让人家听见难为情!”张生就大门外边等,二妞走出来,脸上有种怪异的味。又过了半年多,张生再去叫,二妞说:“你走吧,俺还没完事呢。”
三五次后,二妞再也不和张生一块儿上学了,也不和他一块儿做作业,一块儿去玩。
春去秋归,湾前的柳林又一次脱尽了叶儿,他们也升入了高中。一天清晨,二妞一个人在溪畔用木筢搂草叶,张生走过去,二妞说:“有事么?”张生说:“没事,来瞧瞧你!”人说着,就蹲下身子帮着往篮筐里装柴草。二妞说:“别价,我自己来,让人看见多没趣!”
张生直起腰,心里酸酸的;张生就势抬头望溪水,晨曦中,太阳的光直直射进去,反光很刺眼。柳林边,一群鸡儿在觅食,大公鸡摇摆着头咯咯叫起来,一群母鸡跑过去。
张生说:“二妞?”
二妞头没抬:“别这样叫,俺有大号呢!”
张生还在说:“二妞,你看那只大公鸡!”
“别这样叫好不好,俺说了,俺有大号哩!”二妞还是没抬头。
张生眼里闪出泪花来。张生说:“好好好,你还记得从前那只大公鸡?”
“大公鸡?”二妞停住手,抬起头,脸露恼怒之色,“公鸡有什么好记得,杀了吃!”
张生没有再说话。抬头望望天,又望望水,望望已经远去了而不见的那群鸡。然后,他转过身去,走了。
几日后,铺天盖地一场雪,溪水河封冻上一层坚硬的冰。
转眼间,又是几年。
那年秋天,张生从大学回家,一个人在暮色的晚风中,蹲坐在十多年前那对小人儿坐过的地方,呆呆地望着远处的溪水、已经有些模模糊糊的柳林,柳林下,一群雀儿在喳喳叫着,做着夜宿前的最后选择。眼前的溪水依旧,柳林依旧,一切似乎依旧,望着,望着,张生眼里竟然潮潮湿湿起来。有人走过来,张生说:“张莹,你来了?”
“嗯,”张莹说,“还是叫我二妞吧!”
张生又说:“张莹,毕业了,你要去哪儿?”
张莹说:“叫我二妞!”接着说,“我想留在省城,舅舅托人了。”
张莹坐下来,紧挨着张生,“你哩?”问他。
“我想去教书,已经报好了名。”
“去那穷山沟?为了她?”
张生缓缓地抬起头,随手摸起一块什么东西,一甩手,使劲地扔到了远处去。
“不全是。”张生平静地说。
天光完全黯淡了下来,身后的小村庄,渐渐燃起了灯火。两个人闷闷地坐了一会儿,张莹说:“张生?”
张生侧了侧脸,没有回答。
张莹说:“张生,还记得那只大公鸡么?我们小的时候,”
“不记得了,完全不记得了!”
张生打断了她的话,缓缓站起了身,然后一个人,头也不回的缓缓向身后的灯火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