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白

静谧的冬夜里，在父母、妻子熟睡之后，我仍然一个人在东窗下的灯光下读书。这时偌大天地仿佛就成了我一个人的世界。

一个人的世界里，并不孤独落寞。旧时讲，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有书读，也就有了美女的相伴。

蒲松龄先生有一篇著名的文章叫《书痴》，说的是彭城郎玉柱家贫却痴书，“父在时，曾书《劝学篇》，粘其座右，郎日讽诵，实信书中真有金粟，昼夜研读，无问寒暑。年二十余，不求婚配，冀卷中丽人自至。一夕，读《汉书》至八卷，卷将半，见纱剪美人夹藏其中。骇曰：‘书中颜如玉，其以此应之耶？’心怅然自失，而细视美人，眉目如生，背隐隐有细字云：‘织女。’大异之。日置卷上，反复瞻玩，至忘食寝。一日，方注目问，美人忽折腰起，坐卷上微笑。下几亭亭，宛然绝代。郎拜问‘何神？’美人笑曰：‘妾颜氏，字如玉，君固相识已久。日垂青盼，脱不一至，恐千载无复有笃信古人者。’郎喜，遂与寝处，然枕度间亲爱倍致，而不知为人。”

当然，这是蒲先生心生“魔魇”，借物言情，寄托心思罢了。而今，我却正在灯下读何尺编著的《中国“美女”地图》，却真的与“颜如玉”相伴。文章说：我们居住的城市到底栖宿着多少美女？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据说大街上美女如云，像天上的星星数也数不过来。她们是城市一道亮丽的风景，装饰着她们所栖息的这个城市，同时也装饰着男人的梦想。我也有我的梦想，我当然也梦想我心中的女人。在豆蔻年华之季，也色彩斑斓憧憬今生的那一位，而当韶华已逝，油盐酱醋成为主旋律之后，伴随着孩子的出生，也便回归到凡间真实。梦想没了，但生活中的诗意却又涌起，它在我们平常日似一日的日子里温馨着两颗世事沧桑的心，给我们消除了尘世的疲惫，增添了暖暖的力量和爱意。

曾记得十九年前的那个寒冷的早晨，我们看过孩子后，从五十里外的一个乡镇上骑车往城里赶。那早上，冰冷月儿挂在西天边，那清辉泻在田间蜿蜒的小路上，朔风尖尖地吹进衣袖里，分外的清冷。残月下，我扭头问月下登车的妻：“冷吗？”她说：“不冷！”又问：“以后还跟我来这里吗？”她抬眼看了看我，缓缓而清晰地说：“你去哪儿，我就到哪儿，天上、地下，水里、火里！”我记得，我扭过头去，就觉得眼中涌出了滚烫的两颗泪滴。我也因此记住了她的这句话，也因了她的这句话而奔波在这里、那里，风里、雨里……

一个人的世界里，并不空旷，我的心被老人孩子塞得严严实实。我的父母已是耄耋之人了，前几年从乡村来城里住进了我的平房里，冬天冷了，我和妻把老人又接到楼房里。母亲来后，每每看到我趴在桌前看书写字，有一次忽然地问我说：“怎么这么忙呀，是不是满脑子都是字啊？！”母亲没有上过学，不识字，她看到我写字只是一个表象，因此她就怪纳闷，不知我为什么老是一个劲地写字，今天写，明天写；上午写，下午又写；白天写，晚上还写。

母亲不识字，但爱看电视，却能猜度出节目的内容。只是现在年岁大了，耳朵有些背了，再说眼睛也混浊了，不能长时间看了，干涩、发酸、流泪，已经明显地表现出衰老的征兆。母亲对现在的事情转脸就忘，而对过去的陈年老辈子的事儿，却又是那样的记忆犹新。并且，现在母亲每天睡觉的时间比坐着的时间明显地增长了。我就想起了我的奶奶，奶奶在世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表现，整天整夜蒙头大睡，还是说困；打哈欠，流口水，溢眼泪，体弱火力不足，血液循环慢，盖几床被子，穿好多层衣服，还一个劲地直喊冷。现在母亲父亲又到那个年龄了。母亲常常唠叨说，不行了，走路也瘸瘸巴巴了，也没力气，眼也睁不开，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

这个时候，我就劝慰母亲说：“都这么大年纪了，哪能和年轻时候比，你不见别人还眼红你哩，说你老了老了老巴的这样好。”母亲听了我的话，满脸的皱纹就舒展开来，露出了笑容。每当大白天里，母亲躺在床上睡去，端详着她那满脸的沧桑，我心里就有一种淡淡的伤感和忧愁，就有一种不安在隐隐地牵扯着我的心，我害怕哪一天里失去我的至情至诚的亲人。我想象不出母亲离我而去后我的心态，我会怎么样的一种表现？但我知道，我会很悲凉的，我会流眼泪的，甚至很长很长的一段日子，甚或到我闭上眼睛的那一天，我也会忆起我的母亲，也会止不住热泪盈眶……

没了母亲，就等于一个人失去了老家。没有母亲了，那个人也就老了。母亲是什么？就是家，就是雨中的伞，就是风中的墙，就是危难中那个用生命换取你活着的那个人！“子欲孝，而亲不待”，老人在的时候，我们要好好孝敬，悉心侍奉，当没了的时候，我们不至于有太多的愧疚和悔恨。

还有我的儿子。淅儿已经读大二了，一走半年没有回来。近一个月来，我连续在梦里梦到他。说来奇怪，总是他小时候的样子，明亮着一双大眼，望着我，就那样的一瞬不瞬地望着我……

今晚，在这漫长的冬夜里，我在灯下写日记，心里思念着我的儿子。我内心很是矛盾，这种矛盾是当母亲与做父亲之间的差异。母亲，给与儿女的是永远的热情，关爱，温暖，牵挂；表现出来的是体贴，是眼泪，是问寒问暖，是呵护！可做为父亲，似乎永远是严肃，是冷峻，是要求，是批评、指责，甚至打骂！那是父亲对儿女的一种特殊的关爱表达方式，那也是一种爱。只是儿女小的时候，或者在一定的环境和时期觉察不出来的一种爱的表达。

我曾和二哥谈论过我们的父亲，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于我没有一点的记忆，起码没有一点的学习和生活上的关心和关怀，就有的记忆也是残存的，也是对我的冷漠和指责。这就是我记忆中的父亲吗？好些次，我读文章，看到别人写自己的父亲，有的写“父爱如山”，有的写父亲的“背影”，有的写父亲为儿女呕心沥血，可是对于我，父亲在这些方面没有一丝的印痕。我不知道怎样的评价我的父亲，就像我不知道我的儿子如何评价他的父亲一样。

上次我从市里出差回来，由于早上赶早车没来得及吃饭，车行到半路又遇到大雾，回到城里已经上午十点钟了，我浑身冰凉，已经没有一丝热气。因为下车点离父母那边近，下车后便颤颤巍巍来到父母家中。母亲见状赶忙要给我做饭，这时父亲第一次拿起暖瓶为我倒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开水。望着我的老父亲，我第一次心里是那样的不知所措，既有激动，也有温情；既有幸福，也有惶惑，不知怎样的感触，我只觉得眼帘霎时涌满了泪水，但不敢流下来，我旋即扭转了身子，对向了东墙上的“山东省行政区划图”，趁父母不在意，我用手迅急抹了一把满脸的泪花。那一瞬，我似乎读懂了我的父亲！可是，这是漫长的几十年啊！

也许和我一样，我在我的儿子心里，也是一个没有记忆的父亲。由于我的苛刻，淅儿从小就饱受了我的指责和打骂，小小年纪就过早知道了人世间的沧桑和炎凉，过早地失却了那个年龄应有的烂漫天真。其实，作为父母的，对孩子的希冀都是一样的，企盼着孩子能够健康地成长，长大堂堂正正去做人；生活中少一些磨难，多一些快活，有一个幸福的快乐人生。

一个人的世界里，我想得很多很多。事实上，一个人的世界并不真的是一个人，天底下从没有一个人的世界，就像没有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一样。因为在这喧嚣扰嚷的尘世里，这才是我们凡夫俗子实实在在的生活，真真切切的世事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