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芥梦呓

谁人有过两个生日呢？我有。

由于我家姊妹七个孩子较多，母亲只记得生我的年、月，而遗忘了生我的哪日哪辰。

大姐说，我是十一月十日辰时降生。当时娘正腆着个肚子，在当门往灶火门里续柴烧饭，突感肚疼不适，身要临盆，人来不及上炕 ，也没呼喊家人，娘不慌不忙，展巴开衣裤，顺腿便将我生在了灶火门前。

关于这一点，长大后我进行过核实，得到了母亲的确认。并说旧时媳妇哪个不怕婆婆，都这样，烧火做饭，锄草下地，常有的事。母亲又说，其实人也没有那么金贵。那种情况下，也只有自己收拾，娘就摸起灶炕上裁布的剪子，凑近灶火苗上烤烤，“噗沓”一下剪断“脐带”，然后上炕等人来。

我奶奶知道了后，笑眯眯地对人说（彼时奶奶还没眼盲）：“小二家还真行呢，生孩子就没用人，怪利落的，还生了个带把的。”

照太奶奶确认，我是十一月十六日生人。原因是那天一大早她到过我家借用“梭子”（织布用具），瞧见我母亲烧火。

至于我到底出生日是初十还是十六，母亲也不能断定，撕来扯去，就到了高中毕业，我考取泰安财校上学。无奈之下，也只好依了公社户籍簿上的记载。

但无论初十抑或是十六，反正都是我自个的生日，不会有人来跟我争抢，按照自己的喜好，选择其中的一个，随便填写填写这辈子的“履历表”也就是了。

这样一晃就是六十个年头。

六十年间，我奶奶、爷爷没了，大伯没了，父亲没了，母亲也不在了。眼瞅着近前的我大姐夫、二姐夫、四姐夫一干亲人也相继入土，而我家辈分中最小年龄的自己，身边的孙子即将升学初中，而孙女也不再让我抱了（当有一天孙女陡然拒绝我抱她下楼，心里忽地一凉，一种深深失落感，油然而生）。于是，我猛然惊诧到我自己也真的老了，已超出了经年前我外出求学时我爹娘那个年龄。

于是，我决定自己给自己过次生日。

给自己过生日当然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独生儿子永远以为他老爹年轻力壮，永远像一尊屹立不倒的大山，处处事事依靠着他爹，总认为他爹握有什么仙丹妙方，长生不老。他也还不曾想过，他自己也即将步入不惑之年。

我父母在的日子，我也曾和现在我的儿子一样，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总以为自己的爹娘会永远活着不死，仿佛那时日月总是地久天长。没料到父母离开我们之后，“扑沓”，就一下，我自己竟然老的这么快。

当有一天站在妻子穿衣镜前，我端详自己，忽然就发现镜子中那个老者，鬓角斑白，头顶脱发，裸露出油光光的头皮，而脸饱皱皮，身体佝偻，就是连走路也抬不起脚来，突突踏踏，步履沉重。

于是，我更加坚定了要给自己过次生日的念头。

我自己不给自己过生日，还想指望着别人给自己过生日吗？

二零二三年十一月十日这天，我就要正式退休，办完手续“告老还乡”了。母亲走了，没有了，大姐也年届八十，老眼昏花、自顾不暇。哪里还会有人再记得起我的生日呢？

于是，在一个妻子外出，儿子媳妇孙子孙女一家人外游之日，尽管离我六十周岁的生日尚差六天（算是提前庆祝吧，六，六十，又是礼拜六，六六六，吉利大顺），我独自在家，把楼门锁了，手机关了；然后抹桌子，拭板凳，拖地板，擦玻璃，洗衣服，濯床单，摘菜刷锅，生火烧水，下茶烹饪。一阵滴溜溜乱转忙活，满身臭汗，一桌子六个大菜，端上了圆盘，且有素有荤，有烹有炸。酒，是名酒“剑南”；茶，是西湖新采“龙井”；烟，是纯香“大中华”（尽管我忌烟已经二十余年了，这次说什么也要吸上一支），而人，却还是今日容颜，昨日那个。

猛然间，就想起了大姐夫李玉印大哥。昔年秋初有一日中晌我去他家，睹他身着短裤、背心，一个人坐在吊扇底下的竹凉席上，盘腿喝酒。面前摆放了六个盘子，一瓶烧酒，一个人喝一口酒，夹一筷菜，夹一筷菜，喝一口酒。我问他为何一个人偷摸着饮酒，他说今天庆祝他自己的生日，我说他自己一个人还侍弄这么多酒菜，他说他今日六十大寿啊，六个菜这叫六六大顺。

睹物思人，这事仿佛刚刚过去，就似发生在昨天一般，却忽地一下就到了我庆祝我自己届满六十岁生日的一天。回头再想想，而我的大姐夫李玉印大哥，他已经离世周年有余了。

大姐夫忌日那天，我，大哥、二哥三家，加上大姐，大外甥，两个外甥女，聚在一块吃饭，席间空留出上首的座椅，桌上摆齐羮勺碗筷用具。大姐夫生前极喜欢人多热闹场合，常常举办众家人餐宴，我们就按照他喜爱的形式，来表达对他的追思与不尽地怀念。

今天，我自己也到了“耳顺”之年，和昔年玉印大姐夫一样，我摸起桌上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酒喝过了，我端酒杯的右手却迟迟不能下落，我这才遽然意识到，昔年那个常常聚首把盏言欢，一起“吹胡子瞪眼睛”之人，真的就离开我消失不见了，永不再来。

彼时里，面对一桌子酒菜，我竟一口也难以下咽；两只空洞涩瘪的眼窝子里，涌动的都是泪花，还是泪花。

……

转念又一想，流啥子泪啊，父母一辈子风里雨里、泥里水里从旧社会走过来，带领一家人都过上了幸福的日子，父母活到九十多岁，一辈子没给自己过一次生日，也不允许子女给他们过生日，还不也是就这样子老了，又走了吗？！人生日这点子屁事，这还叫个事吗?!

……

季羡林大师写有《七十抒怀》；贾平凹先生写有《四十说》、《五十大话》、“六十感言”。我一介微芥，这算作什么呢，权且谓之“草芥梦呓”的吧，聊以自慰之。开心！

2023年11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