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年前,我和老马在西南乡下驻队。房东一位年轻寡妇,有一小儿在读初中。
那是个暮秋时节,大田地里麦苗刚刚出土,老马却忽然病了。那几日,连阴天,东北风,淫雨霏霏。
开始老马并不在意,后来身子骨时冷时热,支撑不住,人也便倒床不起。赤脚医生和村长往来跑着,打针、吃药均不奏效,一直到了第五日的黄昏,病人开始由高热转为低烧,昏昏沉沉,水米不进;半夜里,老马连哼哼唧唧之声也闭了,近前瞅瞅,嘴唇嘴角满是干皮、白泡,人已气息奄奄。
我心里骤然有些发毛。
赤脚医生是个年轻小伙,不知是冻的抑或是吓的,煤油灯下,脸色苍白,话音竟有些结巴,他忽然说:“李,李组长,我,我看人得赶快找人送医院呐!”
话声甫落,房门轻轻叩响了几下,一个人影闪了进来。那是寡妇房东,手里端着一盆热腾腾的姜糖水。
“哦,李组长,”她说,“小孟说的对,病人这叫‘打摆子’,必须马上送医院,再迟了就怕有危险了!”
寡妇张氏,北乡人,家庭成分富农,嫁到西南乡里来,丈夫家地主,人死得早,撇下孤儿寡母度日。这张氏模样俊俏,人也本分厚道,村里人对她母子很照顾,不过是肚里都有数,谁也不说到桌面上。我们刚来时对她有戒心而略加防范,怕的是一不留神中了“糖衣炮弹”攻击,但时日已久,了解了她的人性和作为,竟不觉放松了警惕。
“这三更半夜的去医院?外面还下着雨呐!”我面有难色,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他们俩听。
“要不,”小伙子瞅瞅我说,“我去喊村长找人?”赤脚医生已拉开了要跑走的架式。
“别价,”女人及时插话说,“惊天动地的不好,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再说街坊邻居都睡下了,就八里路么,上趟医院,我看我们三个便足够了。”
寡妇女人显然把她自己也绕了进去。
我看看赤脚医生,又瞧瞧瘦弱女人,心里颇犯踌躇:“这样能行吗?”我说。
小伙子正猴急着瞟我,没等我把话说完,他霎时脸色就涨红了:
“我看这样行,还节省时间,”他回头瞥了女人一眼,“嫂子打着手电照路,只是,”他顿了顿,“只是难为李组长您了!”
我说,我没什么,可我们怎样去呢?用推车、牛车,显然不行,西南乡的路我清楚,完全是红胶泥。
那女人说话了,她说她有办法,还是用担架抬,李组长照路,他俩来抬,她已经准备好了,那担架还是孩子他爹生病那年备下的。
女人说完了这话,就让我们把姜糖水喝了,说是路上抗风寒,一个人就出门去了。眨眼儿工夫,却又进来,只是肩上多了一副简易担架:两根白木杠,中间裹着块帆布皮。赤脚医生赶紧接了,放到地面展开,我跪上土炕拿过被褥铺上,两个人把老马连人带衣抱到担架上盖了。这时女人又走进来,怀抱着一床崭新的红花棉被,轻轻盖在病人身上,又扯过一张大大厚厚的塑料布蒙了,就说了声:“走吧。”
我实在不忍心使用她家的东西,何况这是一条如此崭新、珍贵的红花棉被呢,说不定是女人娘家陪送的也未尝可知,她一定舍不得自己和孩子用过呢!?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女人极快地塞给我一件雨布和一个铁皮手电筒,人已经麻利地戴上斗笠,两个人抬起担架径直出门走了。
夜,阴沉沉。冰冷的碎雨经北风一吹,斜斜打在裤管上,全身顿生寒意。灯影里,我们深一脚浅一脚朝着大路方向行走,很快我的下半身被雨水打湿了,再看女人和那位赤脚医生,也是下身全泥巴,而上身早就湿漉漉一片了。本来路就难走,再加上是黑咕隆咚的夜里,又一连下了几日雨淋,粘土沾满了双脚和一身,我空身一人几次险些摔倒,却嚷着要替女人轮换来抬,女人死活不肯,她笑笑说:
“李组长,论学问我们不及您们,论干活,您们城里人却又不及我们乡下人了。”她说完了,又问后面的小伙子:“”对不对,小孟?
“对,对,对极了。”赤脚医生此时正在气喘吁吁。
……
老马住了两周出院。身体完全复原之后,我们又在那个小村子里住了大半年,转过新年以后,很快就到了麦口。这期间,我和老马心里对房东女人充满了感激,总想为她做点什么事情用以报答和补偿,想起她的那床泥脏了的红花棉被,心里更是过意不去,可总想不出有什么帮忙之处。有几次差老马前去询问,当然也没有个所以然了。正当我俩为这事着急之时——因为有消息说快撤离了,那女人却在一天后半晌忽地找上门来,这令我们大喜过望。
“李组长,俺有个事求您们。”女人脸已经红了,像个熟透的苹果。
“没关系的,你说吧!什么事呀?”我笑容满面地赶紧起身让座。
老马却比我更快,早已经跳了起来,他急急说道:“我这条命都是你们拣的,你说吧,什么事需要我们替你做!”
这下那女人脸更红了,像块大红布,人也随之扭捏起来,吞吞吐吐说了大半天,我们才听明白:原来她那读初中的儿子秋假过后就要上高中了,上学需要村里推荐,她家成份不好,怕影响孩子读书,因此就央求我们给村里说说,并写一份“保荐”书推荐推荐,她心想我俩都是城里来的大干部,说句话一定会很管用的。
我和老马自然满口应承了下来,老马更是拍着胸脯作了保证,并积极联络村长,把村里写好的“推荐书”和我们工作组的“保荐书”合在一起,加盖上私章、公章,我俩又和村长一同来到公社找了那位分管教育的革委会主任,列举了女人的一系列表现,特别是着重介绍了黑夜冒雨抬担架、铺红被送老马去医院的英勇举动。那胖胖的满脸络腮胡子的球状形的主任眯眯着眼笑着,耐心地听完了我们的话,末了说:“好吧,我们会认真核实调查的,如若情况属实,自当作为特例来对待了。”
就在那年的麦后,打轧完场院里的麦子,又播上了畈田的秋苗,我们接到了上级的通知,在一个初秋的清晨,撤离了生活两年半之久的那个西南乡下小村落,回到了百里外的县城。
人走了之后,再也没有回去,更没有了村子里、以及房东寡妇女人家的任何消息。我想那个善良、美丽的孤苦女人的孩子一定就读高中快半个年头了吧!渐渐地,也就慢慢淡忘了此事。
忽有一天,天正落雪,老马气咻咻地跑来我家,进门就张口大骂:“什么东西,什么东西!”我仔细听了多时,才明白过来,原来老马说的是那寡妇女人和她儿子上学的事,他说听到确凿消息说,寡妇儿子并没有被公社批准进高中读书,那推荐书、保荐书上批语写道:“经查,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拉拢腐蚀革命干部下水的又一典型案例:此女正面是人,背后是鬼!”
老马愤愤地摔打着我案头上的本子,狠狠地说,滚他娘的那个球的王八蛋,这还不算,那个掌握教育大权的头头,就是我们找的那个什么狗主任,还把此事作为反面典型,在全公社各村展开批判呢!
老马气愤地只喘粗气,一副决不善罢甘休的样子,他问我怎么办?“呸”地一声吐了口痰去,随即骂道:“看看,老李,这他妈的算什么东西呢?到底谁正面是人,谁背后是鬼啊!”
我耳朵里听着,眼前却清晰浮现出那床沾满泥巴的红花新棉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