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平房的时候,旧杂院里有一个麻子,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只记得姓陈,因为人长得丑,有一脸大黄麻子,人们便喊他麻四,或陈四麻子,不知为何都这样叫他,大概他在家里排行老四吧。
麻四人长得一脸麻子不说,个子也矮矮墩墩的不高,穿戴破破烂烂。我开始搬进那所杂院时,还偶然见到过他有一个女人,不知怎么的,后来就不见了,有人说是暴病死了。那女人生的小巧,豆芽瓣似的身段,模样倒还算标志,细皮嫩肉的,就是脸色发黄,眼睛常直勾勾的,发出迷惘的光。说是有间歇式精神病,是麻四的一个远亲表妹,从小怙恃双亡,为麻四娘收养,长大后便跟了麻四为妻。不知为什么,两个人没有孩子,传说女人根本不让麻四沾床。
有好事者便去逗问麻四开心,麻四只是嘿嘿地笑,逼问急了,就说:哪里,俺那女人爽爽白白的身子,搂在怀里就像条白玉,你们懂个屁!年纪大点的人说,麻四家曾生养过一个小孩,月头里那女人夜里突发神经,竟活活把女儿给掐死了,等一阵发疯过后,心疼得要死要活,恸哭一阵,又大喜一阵,如此,反反复复,病情更加重了,不到几年工夫就去世了。
麻四年龄到底有多大?没人说得清楚,也没人去刨究,大家可以喊他麻四哥,麻四叔,大麻四,陈四麻子,都行,他一概应承,不温不火的,从没着急过。在大杂院里,他是开心工具,小孩子耍他玩,管他要好吃的,他有钱就去门口小摊上买;后生们夏夜里在巷口诱他讲老婆的白肚皮,引得大家哈哈亵笑;年长的人见了面怜惜地说声:“麻四,吃饭了?又要捡垃圾去?”而平日里关上门子,没人想起他来。
他妻子还活着的时候,好像就已经退休,大概属于“病退”吧,也花了不少的钱治病。麻四也有退休金,但企业不景气,钱子也不多,平日里就拉了辆破旧地排车四处捡垃圾,四邻家里东厦房西偏屋的,都拉起院墙来了,唯独他们家豁家破堰地敞呼了好些年,有好事的后生夏夜里偷摸进去看那女人冲澡,有歹人妄打女人的主意。后来麻四家终于也把院墙拉起来了,那砖块都是旧的、碎的,一砖一瓦都是麻四他零零碎碎捡拾来的。
我对麻四,开始并没有什么印象,更谈不上有什么交往。由于我只在杂院里居住,杂院里杂七杂八混住的单位很多,人口稠众,我居住了20余年,到临搬走,有很多人也只是个见面熟,叫不上姓氏名谁来,更何况一个麻四了!?可是,就是这个不起眼的麻四,却做了一件使我们家永生感激不尽的事情,以至于我搬走后这么多年,还时时在心底泛起对他的感恩之情。
那还是儿子上小学三年级的一个秋后,儿子疯狗野马般地顽皮。有一天傍晚,儿子召集了三四个小孩子,在院子里跑啊,闹呀,还嫌不够,最后竟然跑到我的书房里,弄了个杯盘狼藉。回家后一气之下,我重重打了儿子一顿,打过之后,气头难消,也没收拾房间,快到吃晚饭之时,再回头寻找儿子,却发现早已踪迹全无,这才想起刚才出手太重了点。妻子马上泪眼涟涟,说:“你真下得了手呀,孩子才多大啊?”妻子抽泣着埋怨我说:“大凉天的,他只穿了一个小裤衩,趿拉着一双拖鞋,你让孩子上哪里去呀,蚊子不咬他吗?”“呜呜呜——”妻子哭出声。
我开始还佯装强硬,说没了倒好,省得让人生气。但拉开大门望着暮色四野,心中的担忧急剧上升。我们夫妻先是在杂院里找,也不敢高声喊叫,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找遍了每一个旮旯角落,没见儿子一点踪影。我们又分头骑车外出寻找,沿着城中找,后又沿着每一条街道追出城外去找,见人就问,边找边大喊,嗓子都喊哑了。彼时,晚饭早过,从巷口里传来电视连续剧《霍东阁》的打斗声,到最后,连街面上的店铺都打烊了,还不见儿子归来。就连知己的朋友家也找了,朋友也帮着找了大街小巷,连我的二哥一家人也倾巢出动,最后还是空空巴巴两手而归。
回到家里,妻子“嘤嘤”声不绝,眼睛红肿,哭着说:“打,再打,这下不打了吧?孩子没有了,这日子我也不过了!”二嫂和女人们就在一旁劝,朋友和同学就聚拢在外屋分析判断可能发生的情况,也有的说,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是不是沿着公路跑了?跑他奶奶家去了?我说也有可能,但孩子不知道回老家的路啊,只是带着他坐车回去过,他知道大体方向,100多里地,要跑到啥时候,他又知道往哪儿跑?不知怎么的,妻子又听到了,便放声大哭起来,整个家里乱成了一锅粥,一直到深夜下一点钟了,还是无法安生,巨大的恐惧,沉沉地向我袭来,我感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惊惧……难道,难道?难道孩子发生了什么不测?就在这个时候,院子里有了喊声,本来孩子没有找到,四敞八开着大门。妻子第一个冲出房外,旋即传来妻子的哭腔:“啊呀,我的老天爷啊,你这是到哪里去了啊,孩子?你终于回来了呀?”“呜呜,呜呜……”
随着喊声、哭声,二哥引进一个人来,那个送儿子回家的,就是我千想万思也不会想到的一个人——麻四!对,就是麻四,一点也没假!刹那间,我激动的热血都要沸腾,双手竟然不知道往哪儿搁了,又是让座,又是敬烟,又是呼喝着妻子赶紧炒菜弄酒,要谢活恩人麻四。那天晚上,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第一次紧紧搂抱了一身破烂的麻四,第一次哽咽着,从口中喊出:“四哥,我谢谢你,我们全家谢谢你了,我们全家今辈子也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
原来,儿子跑出大门后,便一路哭着跑出了杂院门口。当时麻四正从外面捡垃圾回来,看到孩子哭着往东跑,身上只穿了一个裤衩,趿拉着拖鞋,便猜测一准挨大人揍了,遂在后面尾追,边追边喊叫停。儿子跑,他跑,儿子疾走,他紧撵,最后终于在老三中东南大洼地里撵上了孩子,那个时候,也已经跑出了20多里外了。麻四陪着倔强的儿子说了半天的好话,好说歹劝,最终拎着他到一家小面铺,喝了一碗面条,这才哄骗着,把儿子背回家来……
后来我们家搬走了,岁月一晃就是十几年过去,而当年的那个顽皮小儿,今年就要大学毕业,而麻四还是生活在那所旧杂院里。过年的时候,我和妻子去看他,走进那所墙皮削落的潮湿小院,我喊着四哥进门,没人答声,及至走进屋内,看到麻四双眼已然混浊不清,带着眼屎,口角淋漦,我不觉一阵阵伤感难过不已……
走出麻四家破败院落的那刻,我缓缓掩上大门。妻子说:“四哥已经不记得我们了!”我轻轻地“嗯”了一声。临出房门,我把鸡蛋和奶放在门后,就觉得心里酸酸楚楚的,此番出来,我百感交集,不觉间一双眼里,涌出两行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