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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学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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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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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面窝头

那日,我从单位加班回家,刚至楼口,门卫张叔笑笑地喊住了我,说:“李子,你姐夫给你送窝头来了。”

我接过沉甸甸的袋子,默默无言地爬上楼来。

门锁着,妻子还没有回。我把黑乎乎、硬邦邦的窝头拎在茶几上,一腚坐在沙发里,眼瞅着它一瞬不瞬地想起心事来,想着想着,竟然泪流满面了也不知道。

妻子推门进来,她大吃了惊,鞋也没来得及换,就紧张地问我,这是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了?还是在外面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摇摇头,还是摇摇头,我说:“你甭管,我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妻子不信,一再追问。终于,我也被自己弄得莫名其妙起来,随即抹了一把眼泪,尴尬地笑了起来。

我说:“真的没什么,是姐夫给的这高粱小米豆面窝窝头,使我想起了那些过去的事情来。”

妻子这才如释重负,长长吁了口气,叹道:“哎呀,天呀!我以为又出什么大事了呢,你那样子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原来还是那些陈谷子烂茄子呀!”

随说着话,人便哼了小曲,咿咿呀呀趿了拖鞋,系上围裙,口里喊着“想吃什么饭呀?”也不管我回答不回答,旋即进了厨房。

我继续呆坐着,顺手扭了一块窝头,塞进口里慢慢咀嚼,而那久远的过去所发生的一切,也一同和着窝头的香甜,再次回到我的眼前:

28年前的那个冬天,鹅毛大雪下了一天两夜。大姐夫从部队转业地方,雪天里来到我家。那个冬天天寒地坼,冰雪格外地勤,格外下得大。我瑟缩在透风撒气的东厦房里,一个人眼瞅着窗外银色世界发呆。那个时候寒冷对于我来说已经并不重要了,嗖嗖的北风呜咽中,我心已死。已经提不起对这个尘世的任何一点兴趣。由于自己的慵懒,我的学习成绩已经退居全班倒数第二,转过年头那个秋天里就要高考了,我完全丧失了信心。家人的脸色,老师的不屑,同学的蔑视,我更加破罐子破摔,孤独离群。

已经是掌灯时分了,屋外的雪依然把低矮的小屋映衬得雪亮。我神情木然地站着,全身也变成了一块没有神经的木头。这个时候,小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身材高大的大姐夫猫了腰进来,喊着“民弟!”我没有答声,只是满脸疑惑地望着他,迟疑了片刻才说:“你坐!”大姐夫摸过我的双手揉搓着说:“这么凉呀,当心冻坏身子!”说着话,随把厚重的军大衣披在我的肩头,慢慢地,一股热流通过我的手心传遍了我的全身。

姐夫说:“民弟,情况我都知道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灰心的,关键是收回心神,找回自信。”

接下来,他给我讲了一段他们家的故事。

姐夫说他小学都没毕业,那时由于家里实在贫穷,哥哥和妹妹连学边都没擦过,就是这样,为了活命,父亲还要把刚满12岁四妹送人。就在说定的那天深夜,小妹蜡黄的脸面满是泪水,匍匐在地,抱住父亲一只腿,哭喊着不要撵她走,四妹说她会好好听话,从今往后砍柴、割草,编席子、纺线,再也不闹着上学读书了。哭得我们都跪倒地上为妹妹求情,哭得父母满面是泪。

姐夫说从那天起,四妹的脸上再也没了笑脸,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四妹不见了,她连母亲给她做的唯一的一件没有补丁的新花棉袄都没穿。他们一家人找遍了沟沟壑壑,角角落落,再也没有见到扎着两只蜡黄小辫的四妹了!有人说看见她过河往山里去了,有人说四妹沿着黄河大堤下北,爬火车下了东北……

姐夫说到这里,已经哽咽有声。他说他后来为了活命,在黄河渡口当了几年船花子,挣了上顿没下顿的,最后为了吃饱饭就应军去了甘肃,又辗转青海,鞍山、铁岭、鹤岗、沈阳……每走一处,他便寻找四妹的下落,但一直没有四妹任何消息,到现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四妹她连一个字也不识啊,连封信也不会写的。姐夫抹了把眼泪说,他至今都清楚记得四妹满脸羡慕别人家孩子上学的眼神,难忘四妹哀求父亲不再上学,不要把她送人的凄惨样子。

我听着姐夫的述说,竟然抽抽咽咽起来,泪水布满了我的眼帘,灯花在眼前斑斓成一片了……

姐夫没有再说话,起身到北屋后,给我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上面特地放了一个鸡蛋。临出门的时候,姐夫用力拍了拍我的双肩,无限深情地说道:“民弟,立下恒心吧!”

我清楚地记得,我凝视着孤灯之下的那碗冒着丝丝热气鸡蛋面,许久许久,我一把抓起筷子,狼吞虎咽般地吃进了肚里去,然后,我吹灭了油灯,躺倒下很快就睡去了。等第二天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上午10点钟了,太阳照在雪地上泛着耀眼的白光,虽然朔风仍没有停止,但我却感到一个无限生机的春天已经到来!彼时,姐夫已经踏着厚厚的积雪走了,我迎着北风吹起的零星雪花追出村外,在那空旷的黄河湾里,早已不见人影,只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伸向远方……

那天,望着那串脚印,两行热泪从我的脸上火辣辣流了下来……

从此,我信心百倍地投入了学习之中,浑身焕发了无穷无尽的潜力和能量,好像不知道什么是疲乏,什么是困倦,就像一只饿痨的狼,拼命地吃,死劲地学!就连老师和同学都吃惊得难以相信,不少人说我着了魔。但我的学习成绩一个劲地直线上升,有一次学校教导处客主任单独召集同学们集合,表扬“后来者居上的同学”,其中就有我。

这期间,大姐和姐夫源源不断地给我从30里外的镇子上捎来白面薄皮韭菜馅包子,那精细面包子嫩绿的馅子都真真切切露着,不仅改善了我的生活,而且给我带来无尽的温暖,激励我更加努力勤奋。终于,那年秋天我考入了泰安一座美丽的学校。

后来我多次这样想:人都有自己人生的十字路口,而每当我茫然徘徊,要决定人生中一件大事的那刻,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我的姐夫,想起他给我讲起的那个刻骨铭心的故事!

如今,28年过去了,大姐夫也早已告老还乡,退休城里。我也早已毕业,在城里安顿了家庭,现在连我的儿子亦读完大学,参加了工作。

大姐夫退休之后,我和同在城里的二哥时常前去看他,为了加强3家之间的交流,我们约定每月至少聚会一次,轮流坐庄,由大姐夫开始。每次聚会,我们都兴高采烈的天南地北闲侃,谈家庭,谈生活,谈读书,也谈国家人事变动,小城机构改革、人员调整,还谈工资收入;当然,有时也借着酒意说起往事,不免各自感伤嗟叹一番,又反过来互相安稳一阵子。

就在我们这个制度延续了10多年之后,去年“立冬”这天,我却因血糖高引发脑血栓住进了医院,一住就是四个多月,我们的制度也就被迫中断。

我生病之后,大姐夫每天都到病房陪伴我输液闲聊,尤其是在我病情严重,眼睛模糊,头脑昏晕,双足疼痛,气力乏尽之时,又是现已满头灰白头发的大姐夫,及时给我精神语言上的鼓励和物质上的鼎力支持!值得一提的是,6年前我买楼房筹措钱款,因怕我还不起债务,就连我一个最亲近的人都没有吐口借我一分一厘,又是我的大姐夫,却一下子拿出全部的积蓄,尽管我只取了其中的一少部分。

我病了之后,血糖一直控制不好,加上我熬夜看书写字,生活也不很在意,所以时有反复。大姐夫忽有一日到我家来,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连我的二哥一家也约了来,事先没有给我透露半点消息。姐夫说他跟二哥商定好了,我们的“制度”还要恢复延续下去,只是从此以后,每个月由原来的轮流坐庄改为每次到我家来,什么东西也不让我准备,只要看着我吃到肚里就行。

这话说过不久,大姐夫便开始看书,搜寻糖尿病人食谱,给我送来各式各样的食品,每次来送,家中无人之时,他便把东西留到楼下门卫室里。这不,听到糖尿病人少吃面食多吃粗粮后,又特地加工了高粱、小米、红小豆、黑豆四色色面,蒸成窝头给我送来了呢。

我从过去的白面包子想到了眼前的黑面窝头,泪水再一次湿润了我的眼睛。我不会终止我的努力和追求的,就是不为了我自己,只为了28年前那令我高兴的白面韭菜包子,只为了眼前这黑黑的令我落泪的杂面窝头!

妻子走过来,瞅瞅我笑了,说:“丢不丢人呢,一个大男人家动不动就和林黛玉似的,都快哭成李三娘了!”

她说着,还用手刮刮鼻梁逗我,我却噗嗤一声,破涕为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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