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深秋,我独自一人到重庆去。
乘了两天两夜的火车之后,在一个即将黎明的清晨里下了火车。走出山城车站,轻缦的雾霭笼罩着四野,华丽的灯辉映照了陌生而分辨不清东西南北的城市。
我在车站附近打听去重庆大学的走法,因语言上的沟通困难,几次未获成功。没办法,便打消了省几个“铜板”的念头,招手叫停了出租车,又七上八下、拐三转四地走了半个多小时之后,司机把我送到了重庆大学的校园门口。在依然分辨不清方位的混混沌沌之中,我在美丽的“雾都”待了7日。
还是为了节省几个钱票的原因,我住进了一家街道办的小旅馆里。在上上下下,曲里拐弯,走不到尽头的山城相似的巷道中,我闲下来时,欣赏那依山而建格式迥异的各色楼房建筑,坐吃南国辛辣的风味小铺,不眨眼地观看街面上肩头扛了扁担绳索,脚踏了平板鞋儿,游游逛逛寻觅活儿做的当地掮客。耳朵里充斥着一声声长短、腔圆韵长,且又听不出来喊些什么的各色小贩的来来回回吆喝声声。
头脑里就想,当年的地下党,就是在这座国民党撤退之前最后的一座堡垒城市里,是怎样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斗争!心中无不充满了神圣的崇尚,和对革命烈士的无限敬仰。怀着这颗虔敬之心,我瞻仰了“歌乐山革命烈士陵园”,游览了“白公馆”、“渣滓洞”,随了人流听导游讲解共产党人监狱绝食、雨夜越狱的壮烈激怀的斗争故事,那一批批被秘密杀戮的志士仁人,在黎明就要到来的隆隆炮火声中,倒在了反动派的枪口刀光之下,终于没能够看到山城即将解放的红旗和新曙光……
心潮澎湃地在山城度过了几天愉快的日子,事毕之后,竟然产生了一种深深的留恋和难以释怀的情愫。也是为了节省几个钞票,我坐公共客车赶往火车站去,稀里糊涂之中,我上了一辆从城外开来的“长途”,满车人声喁喁,但没一句话能听得懂,几次询问去车站下车的地点,几次没有弄清,最后还是司机座位后面的一位短发女子,用标准话告诉我说,下车后还有一段路途,说一会儿跟她走就是。
客车又东挪西拐、停停靠靠、上上下下颠簸了好大一回,那女子立身下车,随向我招手跟了下去。我这才仔细打量了那女子一眼:偏高的个儿,明净着一头乌发,鹅蛋脸型,细密且长的眉毛,朱唇玉口,眼睛大而有波,上着雪白的短衫,下穿一条黑色时尚筒裤,白褂扎在里面,一副精干而俊俏的模样。由于她的装束和细白的皮肤,我竟分辨不出她实际年龄的大小。我向女子打问路径,她莞尔一笑,露一口齐整玉牙,说道:“跟我走好了!”
我正迟迟疑疑之间,女子叫停了一辆出租,并意示我前去上车。也许她看出了我霎那间的踌躇,笑吟吟地说了句:“不要钱的!”弄得我满脸火辣辣地发烧。女子大概从我不修边幅的装束和尴尬神态之中,看出了我是一位来自北方的乡巴佬了。踏进车门落座,那女子并没有回头看我,只对身侧的司机轻声地说了句:“火车站!”然后再没有言语。
我微红着脸从反光镜中瞅那女子,见她端端庄庄坐在那里,双眼凝视着前方,樱桃小口轻轻抿着,似在思考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去想,一副大家闺秀雅静之态。我不禁深深为女子的气定神闲,而又静谧之中透发出来的熠熠生辉的气质吸引住了,我忽然想起了《诗经》里面的诗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这样想着,车却停了,女人并未下车,只是回头笑吟吟看着我,玉指指点了一下左侧的前方位置,说了声:“前面就是了!”我下了车,正要赶过车头对女子说声谢谢,可还是来不及了,那司机已经拐过车头向另一侧驶去,眨眼间人、车便没了声息……
我痴痴呆呆立在当地,心里生出无限的怅惘和愧疚,后悔自己竟然吝啬地没能对那女子道声感谢的话语。却转念一想,又有些释然,我已经说过了的,只是没有出口!我是慑于那女子的美丽和大气,使我自身凝气敛神,强守心魂,哪里还敢生出一点点的大气来呢!
那次,我彻底明白了清人李渔对女子的一段评判的精妙,他说:女人有态,三分之色可增至七分;女人无态,七分之色则减至三分。态如火之焰、灯之光、珠之宝气。我想,这话千真万确地说到家了,何况眼前的那女子本已足够了十二分之色了呢?!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而那个女人依然时时出现在我的眼前,令我难忘。我翻来覆去地想,究竟是什么东西使我对她记忆犹新?难道仅仅是她有一副美丽的外表?后来我渐渐明白了,那是因为那个女人有一颗比外表还美丽千万倍的金子般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