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我的奶奶已经去世很多年了，我竟然差点忘记了她。

从我记事起，奶奶双眼就已经瞎了，到我36岁她谢世，奶奶在黑暗的世界里生活了50多年，50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但对于一个人来说，那却是一段刻骨铭心的日子。

母亲说奶奶年轻的时候高挑细腰，白净净的长脸，大大的眼睛，唯有缺憾的就是鼻翼侧面有些许浅浅的麻子，但也掩盖不住奶奶的美丽。奶奶出生大户人家，读过私塾，通文识字，却不能料理家务，也不会做地里的庄稼活；母亲娶过来以后，没见奶奶下过一次地。

我记忆中的奶奶，长年坐在院中歪脖子枣树下，头包了雪白的毛巾，蓝色对襟褂子，黑面尖顶小脚布鞋；手边一支褪了色的发光的手杖，盘腿盘脚地坐在当门的蒲团上，一副干干净净又悠然的样子。我的父亲从小受奶奶的影响，学习很是用功，后来考入什么学校，再后来就参加工作在外地了，很少回来。奶奶平时就这样安详地坐着，需要做什么了，就喊爷爷来，后来爷爷去世了，就喊妮她娘——即我的母亲。

听母亲说，我的老爷爷在的时候，家境很殷实，宅子也大，地也多，有骡子有马有大车；后来就渐渐衰败了下来，缘于我奶奶不善管理和操持。到后来划分成分，又给划了个中农，入社那会儿都把车马交给了出去，家境很快便败落下来。

那个时候还没有我，我不知道这些事情；我只知道我小的时候家里很穷，只知道父亲很少回来；回来的时候也从不给我买东西吃，但父亲似乎很是孝敬奶奶，每次都给奶奶带来类似饼干、点心、糖果一类的东西。奶奶哩，也很馋，爱吃甜食，也很自私，就给我们几个堂兄妹分半块饼干或者一粒糖果，却常常不给得多。我们眼馋着，嘴更馋着，我们也想着我们的办法。父亲每次给奶奶买了东西来，奶奶都用手细细地摸一遍，用心记住都是些什么，各样东西有多少，然后就用一个竹篮子盛了，摸索着挂在里间屋里从檩梁吊下来的铁钩上，然后再关闭了里屋镂花的双开门。奶奶以为这样就保险了，殊不知孩子办法更多。在爷爷上园浇水侍弄花菜的当儿，我往往一个人蹑手蹑脚绕过门口盘腿打坐的奶奶，扛了个小凳溜过去，然后心怦怦跳着，不时回头看看奶奶的反应，悄悄推开镂花门扇，走进去跐了矮凳，踮起脚尖，伸进手去，在竹篮里摸出一块两块糖果或半块饼干、点心，然后又悄悄退出房门溜之大吉。但这样风险很大，也从不敢多拿。奶奶虽然眼睛瞎了，但奶奶的耳朵却极其灵敏，警觉性很高。有一次我略微发出了一点声响，奶奶立即起身，摸了拐杖急急而来，那利索劲根本就不像一位盲人；奶奶挥起手杖四下乱抽，边抽边骂：“小馋鬼，滚出去。”吓得我大气不喘，多亏里屋有大缸、甏子挡着，我人又小，蹲在缝隙里，总算没有挨了棍子；奶奶胡乱打过一阵后，确信自己听讹了，这才缓缓退出房外，关了门再到当门枣树下重新盘腿打坐。好大一会后，等奶奶放松了警惕，困恹恹瞌睡的时候，我才屏气敛息贼一样的逃了出来。

奶奶眼睛看不到东西，但奶奶听力异常准确，分辨能力极强。我们是大家人家，虽然父亲兄妹三个，但我的堂兄妹就12口之多，加上孙子辈，只奶奶的重孙子、孙女、外甥就有20多个，但奶奶还是能从每个人的说话声里，准确地叫出他们的名字来，然后就把她保存下来的好东西送给孩子们吃。不过，这个时候日子早就发生了质的变化，我们的孩子已经根本看不上奶奶收藏的那些好东西了。

后来我离开了故里，在外地求学，我也没有多么想念我的奶奶；倒是每次假期回家，一走进房台的时候，就看见奶奶一个人独自坐在院墙倾圮的枣树下面，黄昏中，或正午里，我喊一声奶奶，奶奶马上就有了反应，随即就说小民吗？是小民回来了！。那个时候，爷爷已然去世，望着孤零零的奶奶，我鼻子阵阵发酸。但离开家后，旋即又会忘了她的。

毕业后参加了工作，又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子；孩子小的时候在乡下的老家长大，土里滚泥里爬，儿子长的结实胖大；后来接儿子城里上学，但不管相隔多久，只要回家就喊一声老奶奶，奶奶立即就能喊出儿子的小名来，这让我惊讶不已。

我36岁的那年冬日，98岁的奶奶去世了。母亲说是在一个早晨给奶奶送饭的时候，发现奶奶过世的，事前没有一点的征兆和迹象，平平静静，就像平常日子一个样子。村人都说，奶奶是老死的。

奶奶一生没有下过力，没有干过农活，也没有什么值得人们记忆的；但是，奶奶一生有半生时间都是在黑暗世界里度过的，这需要恁么大的勇气和力量啊！奶奶虽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称道的地方，但她为我们这个家庭贡献了这么一帮孙男嫡女，光凭这一点，奶奶也是伟大的，值得自豪和骄傲的；而且，奶奶一生自强独立，虽然眼睛瞎了，但她自己摸索着洗衣服，摸索着院中的铁丝绳去上厕所，能干了的事情从不使用他人去做，直到临终的前一年，也是一个人解手，很少用人帮忙。

这就是我的奶奶，一个在黑暗中活了几十年的奶奶。

奶奶去世以后，我也断断续续回了几次家；每次走到房台下，不见了奶奶在那棵又粗又老的歪脖子树下坐了，我每次张口想再喊一声奶奶，却空空渺渺没有了人影，那风吹拂枯叶打着旋儿沙沙作响，我心里就生出一种酸酸的痛楚来。

其实，我是多么想念我的奶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