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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学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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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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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甥诔

外甥,姓怀、名振,27年前生于乡野新冬,卒于农历丙戌年七月初三日,夏暮。时光无情,不觉就是三年有余……

外甥自幼孱弱多疾,家贫与乡邻公用一套注射器皿,不幸得染肝炎病菌,后荒于根治,始发即为肝癌晚期,89天后谢世。

幼年家境贫寒,多灾难,少欢乐;人有他无,人之为之,他却不能。唯有学习勤奋,功课自豪,十里八乡可闻。外甥有一小妹,读书也是出类拔萃,无奈经济不济,二者辍学一人,外甥毅然选择了后者,兄妹抱头痛哭,幸而我及时赶去,彻夜与其父母谈心,并给予襄助,复归学业,后双双考取大学。

外甥毕业之后,为减缓家中压力,摒弃考研深造机会,就聘于青岛一家大型集团公司,常住江南。三年间,因工作业绩斐然而出任分公司经理。

我家姊妹7人,外甥人众,唯极喜爱怀振,从小感情笃厚,从往密甚。三年间外甥变化很大,高大英俊,青涩全无,儒雅顿生,既有北方人的旷达,又兼江南人的细腻婉约;工作起色而不骄,知识博学而不傲,不张不扬,谦和有度。年后来小城看我,带来一箱江南美酒,倒使我想好了的一套说教之辞,没有了用场。那次话别之后,阳历4月30日,我正与友宵夜,外甥女打我手机,未语先泣,诉说了哥哥查出肝癌的消息,顿使我坠入一片黑暗茫然之中。隔日后驱车赶到乡下的姐家,接连在省城两大家医院为外甥复诊,病症确凿,瞬间万念俱灰。倒是外甥反过来劝开了他的舅们。医生说,外甥活不过10月1日去了,肝脏的疾瘤扩散,日夜几何倍数膨胀。我看见外甥别过脸去,掉下了一行清泪……

外甥啊,你也忒年轻了啊!刚刚来世不到24年,24年啊,8700多个日子!就在你苦尽甜来之际,残忍的上苍,就要剥夺你生的权力,逼迫你丢下刚起步的事业,永别你的父母、小妹,还有那些爱你、喜欢你的亲人、同学,还有你的相亲相爱的未婚妻!那个头发花白了的矮墩墩老教授,摘下鼻梁上的精致眼镜,揩了揩眼角溢出的泪花,无限悲凄地说:“太可惜了,那么年轻,假若可能的话,我宁愿代替他而去!”四下众人,一片啜泣…..

可怜你的父母,顿时昏厥倒地,中年丧子是人生最大的不幸。外甥,你是家中唯一的儿子,他们怎么能承受得住这样的打击啊?!

还有那起小就受你宠爱呵护的妹妹,你去了,她孑然一身,又有谁来为她相依为命?妹妹竟然哭得气哑了,她说情愿为你去死一千次,来求得你在这个世界上好好活过这辈子!

那个蜷缩一隅默默哭泣流泪的年轻女孩——你的同学和未婚妻,两眼是那样的迷惘而无助,我看到了她眼中的那团火焰在渐渐熄灭、湮没,她的全部的希冀、憧憬,人生的欢乐,一霎那间化作了乌有!

接下来的日子,是住院,是治疗,是在等待死神的降临。当医生通知父母说,回去吧,晚了就恐怕来不及了,外甥,看不出你有半点的忧伤!难道你真的没有值得你牵挂的东西?毫不留恋这个你曾经那么挚爱着的世界,还有你的那些亲人?那个时候,你已经严重肝腹水了,几度昏迷,人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没有了一丝气力,连说话都几乎发不出声音,只有那深陷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惊恐、哀伤、绝望,以及对这个世界的留恋之情!但也只是瞬息而已。父母还在那边跟医生交涉、坚持,你示意要过纸笔去,一刻钟的工夫才颤颤抖抖写了歪歪扭扭的三个字——“回家去”。

外甥,外甥!我们“回家去”。我知道啊,在你离开家乡入住医院的那天,当车缓缓驶离村头,你又一次拉开车窗凝视了生你养你的故土,你是在思考着什么呢?还是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在那片土地上,有你来来回回的脚印,有你的哭泣、哀伤,有你的欢歌笑语;也有家的祖坟,那个临水的小水湾畔,埋葬着你的爷爷奶奶,还有已经去世的大伯、二伯……我知道,在那一刻里,在你的心里就已经选定了——你要“回家去”!而今天却又一次用笔写下了这句埋藏在心底的话语,我知道,外甥,你的根始终就在你家乡的那片土地上啊!“那里来,还要到那里去。”清清白白,赤赤条条,只是走得那样的悲惨,那样的不甘,那样多的牵挂和无奈!

我赴青岛看望你的那天,海岛的天气格外蔚蓝,碧波潮升。那天,你对我的突然到来欢天喜地,还陪我吃了一角西瓜。晚饭间还遣陪伴你的女友去买海鲜,你说舅来了还没吃过青岛的海鲜呢。外甥,你知道吗?你的这句话令我说不尽的温馨,又道不出来的辛酸,望着病床上日益消瘦的你,我能对你说些什么啊!任何宽慰的话语都显得那样的苍白和多余!你在自己身心双重的重负之下,还惦念着你的舅舅,使我肝肠寸断,走出病房屋门,便已泣不成声了……

那天晚上,我住进了外甥在青岛租住的那间居室。走进高楼大厦围绕着的一座旧楼前,窄窄的楼梯,低矮阴暗的走廊,两室没厅,一个小小厨房,一个仅容一个人的洗手间,外甥租住了南面的一室,右手室为另一家人租赁。踏入这间约有8平方米寂静的居室,立时就有一种厚重的气息扑入我的心怀,一下子,泪水便模糊了我的双眼。在这间小屋的南面,是一面宽大的玻璃窗,窗台上方系挂着一串小小的风铃,海风从远处吹来,风铃发出一串叮叮咚咚的响声;窗下是一张简易木板双人床,床头并排着两只鸳鸯戏水绣花枕头,铺面整洁有序,似乎还散发着昔日的温馨;床的里侧是一张玲珑栗色写字台,桌面上搁有一台功放机,上面摆设一台袖珍电视,我轻轻摁了一下,倒出来一张唱碟,想是往昔屋子里怎样的充满了温情蜜意。电视机旁,立一“心”型小镜子,里面镶嵌着外甥和女友牵手的照片,外甥一身笔挺的黑西服,女孩一袭大红裙长衫,照片上两个人无拘无束欢笑着,背景后面是无垠坦荡的碧波大海,远处有一艘客轮正缓缓驶向大海的深处……床的外侧是一个栗色小角厨,厨里面置有一摞整整齐齐的书和杂志,我顺手摸起一本《读者》翻了翻,却是一个名叫阿东写的《天堂里的歌声》,我的心陡然颤栗起来,凝视片刻,竟没能看进去一句话,泪水一颗一颗噗噗往下落;我又无目的摸起一本书来,那是女主人写的工作笔记,上面记录着各处景点的解说词:“青岛概况”、“崂山简介”、“人间仙境蓬莱”、“美丽的烟台”、“东岳泰山”、“孔府、孔庙、孔林解说”……笔记本上字迹娟丽清秀,恰似了它那娉婷的主人;紧挨角厨的是一张四人沙发,天蓝色的外套,虽然有些旧了,但一尘不染,象征着主人喜欢蓝天大海;室门东侧的墙上,悬挂着一只展翅奋飞鹰隼的图腾,犀利的眼睛藐视着茫茫的苍穹;鹰隼下面平地上放有不大的一只圆桌,用蓝纹纹桌布围了,桌布画面的图案简洁明了,是一只托盘,上有两个精瓷白杯,杯中淡浅色的咖啡悠然冒着袅袅热气,两只小勺在杯中侧立,似乎正在等待进门来的主人。桌旁有两把平滑木制折叠椅,靠墙的里侧有两把暖水瓶,还有一个底面镶瓷字“花好月圆”的花脸盆,还有半把干枯了的葱,一小块瘪屈了的生姜,似乎昭示着主人已经离去很久,又似乎主人马上就要到来……

这间不大的斗室里,窗前的日月啊,有多少次的明灭;室内的欢乐啊,又有多少个朝夕!那满带着的欢笑和幸福啊,又有多少绮丽的生活憧憬和梦幻;那一次又一次分离的惆怅和相聚的喜悦啊,又有多少个人间春秋!

我不觉泪流成行……我想起了《诗经》里面的一句话:“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如今,外甥和女友虽早已有了“死生契阔,与子成悦”,却不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了……我不觉悲从心来!

外甥,后来你回家之后,我又到家里来看你,那个时候你连向我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腹部的肿大,折磨得你生不如死。我抹着眼泪走回去,寝食难安,睡梦里都是你的影子。外甥,我们分别的那一天,我正在遥遥的云南边陲,翌日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还是没能赶上送你入土,为你超度。按照当地风俗,未结婚的子女过世不可过晌,就那样冷冷凄凄草草地把你掩埋了……当我独自伫立你的坟头,已经是辛亥年正月十一日,夜籁无声,月下无魂,只有一座小小的坟丘,坟墓前已经枯草连片了……

外甥,提笔为你写这篇迟到的诔文,你已经去世三年了,这对于我来说,宛若昨日,又似乎过去了百年。在你坟前的那个月夜,我曾默默发誓,说今后再也不踏进你的坟墓半步,我做到了,今后也将不会。我不想再让过多的哀痛、忧伤湮没了我的身心。其实,那巨大的创伤已经使如我一样的你的亲人们难以承受了,因为我们还知道,那也是你所不愿意看到的。

外甥,今夜就说到这里吧!夜过子时,我也有些倦了,我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吗?哦,那好吧,我们就到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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