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座山,很陡峭,离老远就看得见,却叫不见山;有一谭水,深不可测,让人看一眼就忘不了,却叫忘河。
不见山下,忘河边,零零散散地布满许多欧式别墅,那是有钱的人家,钱多了没处花,买下来休假住的。但大多数有钱的人都很忙,忙得总是无暇休假,有一些楼就空下来了。
一幢幢空楼,不经意间就连成了一片片空城……
书桃是一个长年累月固守空城的怪女子。
每天早晨,她都形孤影孑地从空城里走出来,每天晚上,她又形孤影孑地回到空城去,白白的瓜子脸,柔柔的水蛇腰,长长的黑辫子,走一步,那辫子摆了摆,走两步,那辫子又荡了荡,且无论冬夏,总是一系冷色调的古典衣裙,第一眼,觉得美,第二眼,觉得冷,第三眼,就不知所想了。
无论什么样的眼神儿,书桃都视而不见,依然娉娉婷婷地独自来去。天热的时候,夹一本书,打一把伞;下雨的时候,依然夹一本书,却忘了打伞,而是在雨中缓缓地走,幸亏这里的雨总是小雨,细细的,郁郁的,如纱,如雾,就像程派唱腔里的鬼音。
一年过去了。
十年过去了。
有人知道:那个女人叫书桃。
但大家都只知道:那个女人叫书桃。
再细打听,得知别墅里还有个风姿绰约的女子,她是书桃的妈妈,叫书影,书桃和妈妈书影一起住。
书影也像女儿一样,形单影只的,总是把自己关在楼里,基本与外界没有往来。书影经常做的一件事是踩缝纫机,做针线活儿。隔那么几天,书桃就会把书影做好的针线活儿带出去,再带一些布料回来。更多的时候,书桃臂弯里夹着的,只是一本书。
夜深人静,小楼里死寂死寂的,除了偶尔传出缝纫机咯噔咯噔的响声外,再听不到一丝别的声音。
——但这是站在别人的角度看的。
书桃的内心却喧闹得很呢!
有一个梦,一个很疼很疼的梦,书桃总是重复着做。梦中,书桃一直用她那只胖嘟嘟的小手,在解一串系在裤带上的钥匙。记不清那是什么样的绳索了,反正那个绳索很硬,那个死结也很紧,书桃在解绳索的时候,不仅焦急,也害怕,心都吓得停止跳动了,书桃费力地解啊解啊!她的手因此很疼很疼,常常就把书桃疼醒了。
醒了,书桃就要哭那么一小会儿,翻了个身,就再睡不着了,黑暗中,一双迷离的眼睛只是盯着那斜压下来的黑乎乎的屋顶看。
书桃所住的别墅楼,真的很大很大,大到都可以在客厅里开舞会;可书桃所住的房间,又实在太小太小,小到稍一粗心就会撞到头。书桃的小屋子在楼梯的下方,原来是舅舅家堆杂物的地方。当初书影和书桃搬进来时,书桃本来是和书影住在一个屋子的。为了能单独住进这间小屋子里,书桃可是动用了不少心机呢。
这幢二层欧式洋楼是书桃舅舅家的别墅,尽管楼上那几个宽敞的房间平时总是闲得四敞大开的,可书影还是知趣地选择了楼下的那间紧挨厨房的小房间里住下了。当初住进来的时候,书影就旗帜鲜明地向舅舅一家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你们不来住时,我们给你们照看房子,修剪园林;你们来住时,我们就给你们洗衣做饭当保姆。听了书影的话,舅舅和舅妈当时只是笑笑,什么话都没说。但什么话都没说才更狠呢!那里面蕴涵的可就不仅仅是默许了。
书桃小床的上方就是楼梯,无数个不眠之夜,书桃总是盯着那个斜压下来的屋顶看无声电影,书桃无聊的时候,总把那个四四方方的洁白的斜面当成电影屏幕的,当然,电影里放映的都是书桃和海地在一起时的缠绵镜头。
有时,书桃觉得那斜斜的屋顶更像一列火车,它就那么无声地向书桃的身体下方碾压下来,碾压过来,似乎马上就要轧到书桃的身体上了,书桃吓得闭了眼睛,隔了一会再看,那火车竟然还在行进着,紧擦着自己的脚轰然前行……
更多的时候,书桃觉得这个屋顶像极了书影对她的逼视,这么多年来,书桃总担心书影会掐死自己的,就像她经常压着嗓子所咒骂的那样,先掐死书桃,然后再把她自己掐死。如今,书桃有惊无险地活到了现在,书影的手也曾几次放在了她的脖子上,放的时间之长足以让她忘记了心跳,但书影终于没有掐死她。
这天晚上,书桃又在重复做那个很疼很疼的梦了。与往日不同的是,这次在梦的上方,书桃还看见了一双惊厥的眼睛。——那是谁的眼睛?书桃想啊想啊,一着急就醒了。当醒来的书桃,意识到那双眼睛是正卿的眼睛时,书桃就不仅仅是手疼了,书桃的心也疼了……
“犯贱”怎么了?为了正卿……
书桃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翻了个身,试图把那种犯贱的想法翻走,可刚一翻动,眼中的泪水就流出来了,一滴滴地流落到枕头上。
啊?为了正卿!我竟然流泪了?
——书桃不知道这算不算也是一种“犯贱”。
书桃和肖正卿相亲,是在一周之前。
那天晚上,按照三娘事先的约定,书桃和肖正卿在附近的不见山凝然亭里见了面,在没开口说话前,正卿突然用那双又黑又亮的眸子责怪地瞪了书桃一眼,张口便说:“怎么穿得这么少呢?”
两个陌生人第一次见面,第一句话竟然是埋怨,这可是件稀奇的事情!书桃惊讶地问正卿:“你以前认识我吗?”
“不认识呀!”正卿愣了一下,脸就渐渐红了。脸红的正卿,眼神有些慌乱,但慌乱的眼睛不知为啥,显得更黑更亮了,是那种幽深幽深的黑,幽深幽深的亮,深如沉潭。
书桃的心无缘由地一动,突然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她不敢再看正卿的眼睛,便转过头去看桃花。
“我只是……替你觉得冷。”
书桃抱了抱肩膀,她的确觉得冷。书桃身上穿的,是她最新设计的一款比纸还薄的旗袍,冷色调的清白,无论谁在暮色里看了,都会觉得冷。正卿的手下意识地放到了自己的外衣钮扣上,似乎要脱下自己的上衣。但那双手在钮扣处游移了片刻,到底还是停滞不动了,接着又慢慢地滑回了裤兜里。
书桃想:如果自己刚才不问那句话,正卿会不会把衣服脱下来,披在自己身上呢?暮色中,正卿一系青色的笔挺套装,露出里面洁白的衬衣,这身衣服穿在正卿身上合身极了,文雅极了,高贵极了。当书桃意识到了这一点,心里就有些着急起来,她也说不出为什么要着急。——这就是妈妈书影经常骂的“犯贱”吧?
书桃的妈妈书影经常骂书桃“犯贱”。“随你那个死爹,见到好看的女人就迈不动步。”书桃的爹的确“犯贱”,他平生最爱两样东西,一个是女人,一个是钱,并且他爱女人胜过爱钱。书桃怕自己真的像爹那样犯起贱来,就强迫自己去看桃花。
三天前,书桃也来凝然亭里相过亲,那天来时,那些桃花还都打着朵儿,可此时却全开了,硕大的花朵一堆儿一堆儿,拥拥挤挤的,红得有些假,就像表姐身上的那条闪着炫耀光泽的长裙。有几个枝条在凝然亭外刮刮蹭蹭的,好像非要挑逗书桃去闻一闻不可,书桃便果真拽过来一枝闻了闻,却只闻到了一股子土腥味儿。书桃顺手就撸下一串花握在了手心里,一回头,看到正卿皱了皱眉,书桃就后悔不该去撸那串花了。
正卿的嘴唇动了动,但他终于没把责备的话说出来,但正卿的眼睛却替他说了,而且句句都刀子一样刮人的脸皮,书桃的心里就有些堵。书桃看了看手中的花瓣,不禁又想起了表姐身上的长裙,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恶狠狠地就把那些娇嫩嫩绵绵软软的花朵揉搓了一团泥饼,在揉搓的时候,那红红的花汁就像血一样顺着掌心流淌下来,书桃恶狠狠地看着那血汁,心里就涌上了一股子淋漓的痛快感。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书桃一甩手,把那一团花泥扔到了凝然亭外。但那血汁却浸在掌心里了,红红的一片,搓两下也搓不掉,在暮色里就像脱了皮的疮疤。书桃把红渍攥在手中,然后就抱着双臂在凝然亭内慢慢地踱起步来,一边走,一边用热辣辣的眸子挑衅地去看正卿。
和海地相比,正卿应该算是更高一筹吧?正卿的个子比海地高,眼睛也比海地大,虽然身材比海地纤细了些,但这是不是就叫修竹临风啊?书桃猛然想到海地那宽厚坚硬的胸脯,心就再次疼痛起来。为了把疼痛甩掉,书桃甩了甩长发,冲正卿莞尔一笑说:“你坐呀!”就先行坐到了冰冷的栏杆上。
正卿犹豫了一下,果然听话地坐在对面了,但正卿在坐之前,先是用手套拂了拂栏杆上的灰尘。书桃这才注意到正卿手里还攥着手套呢,薄薄的线手套,是米色的。真是太巧了!有一次海地也戴过这样一副手套。
书桃强迫自己把心思用在正卿身上,就认真地端详起正卿来,看着看着,就暗自庆幸起自己那天的突发奇想了!要是没有那天的突发奇想,书桃怎么能突然就决定让三娘给介绍男人呢?要是三娘不给自己介绍男人,书桃又怎么能认识面前的这个正卿呢?
书桃的三娘是爹爹的第三个暗妾,这在当地俗称小四儿的。当然,三娘给爹爹当暗妾的时候,三娘是秘密工作者,不但和书桃母女没有来往,即使是见着了,她也总躲得远远的,要不然咋能叫暗妾呢!可自从爹爹在家里弄了一个很大的响动,又堂尔皇之地携着他的第四房暗妾——也就是书影的闺蜜刘欣然离家出走以后,三娘就和书桃的书影成了同命相怜的姐妹,虽然她们的心灵里依然有隔阂,但在关键时刻,她还是比别人强。比如那天,当书影把毒药掺到了米饭里,准备和书桃同归于尽的时候,是三娘明察秋毫发现了书影的异常,也是三娘力挽狂澜,及时劝阻了书影,从而保住了书桃娘俩的小命。
书桃也说不出为啥,自从认识三娘后,就一直和三娘亲。三娘的家也住别墅,就在书桃所住的别墅附近,妈妈书影曾在私底下猜测,三娘的别墅,一定是爹爹给她买的,但到底是不是爹爹给她买的,书桃是无法考证了,即使能够考证,书桃娘儿俩也只能干看着眼气,谁让爹爹愿意给人家买呢?三娘早就挑唆过书桃,叫她趁早离开海地,尽管三娘也没见过海地,但三娘却不知为啥,总说海地不靠谱。三娘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三条腿的蛤蟆找不到,两条腿的男人有都是。
书桃直瞪瞪地看着正卿胡思乱想,突然发现正卿有些不自在了。正卿的不自在提醒了书桃,书桃便奇怪自己为什么敢毫无顾忌地看正卿,就好像认识正卿很久了似的。——也许的确在哪里见过吧?不然怎么会觉得亲近呢?可到底是什么时候认识他的?在哪里认识他的?
“听说,你是律师?”
“是的。”
“律师……肯定不喜欢诗情画意吧?”书桃无话找话。
“不是不喜欢,而是没有那才华。没事时倒喜欢读读小说。”也许嫌栏杆太凉吧,正卿也站起身来了,双手交叉放到腹前,面对书桃站着,书桃觉得他的姿势很像自己班里最蔫最坏的那个男生顾前程。
“读过《麦田的守望者》吗?”
“噢!粗粗地翻过一遍,像是一个美国作家写的。”
“我和塞林格同一天生日。”
“塞林格是谁?”
书桃的脸上现出明显的失望:“刚才我们还在说他的书。”
“你是说《麦田的守望者》的作者吗?”正卿有些沮丧:“我读外国小说,总记不住作者的名字,连主人公的名字也记不住。你很喜欢那本书吗?”
“不是喜欢那书,而是希望现实中真有那么一个守望者,能够守望住那片没有虚伪、没有欺骗的纯真儿童的麦田。”
“可如果一个人非要跳崖,外人又怎么能守望得住呢?”
书桃突兀地:“我和塞林格都是一月一日出生的。”
“我的生日也是一月一日。”
书桃就惊在那里了:“你是说……你也是一月一日出生的?”
“是啊!还是自然生的!”
“这么说:我们俩……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因为震惊,书桃的声音反倒低了。
正卿却波澜不惊:“是很巧!”
书桃低着头原地踱了几步。“出生的时辰知道吗?”
“不知道。”正卿很冷似的缩了缩肩膀。
“我也不知道……”
书桃突然笑了,拉长声音说:“这就弄不清咱俩谁大谁小了!”
书桃的心思终于被眼前的这个肖正卿充满了,她甚至想跑回家去,去问问书影,自己到底什么时辰出生的。
正这么热烈着呢,正卿却突然说:“回去吧,太冷了!”说完,正卿就向前走了,见书桃不动,他回头催促地看了书桃一眼。
就像一堆熊熊的火,突然被人泼了一盆水,几条小火舌虽然也挣扎地向上舔了舔,但终于被那股子白气湮没了。
书桃慢慢地走下凝然亭,走一步,意识到一个问题,走两步,意识到两个现状,再往前走,那脚步就粘到地上了。
在书桃的后面,正卿始终无声地跟着她走。书桃用全身心的耳朵倾听着正卿,希望他能再说些什么话,可正卿却始终都没有说话,始终那么一步一步冷冷地走。书桃的心就随着冷冷的脚步声一点一点地坠下去了,渐渐地就和周围的冷风一样冷了。
书桃突然觉得自己滑稽极了,可笑极了,人家并没有看上自己,可自己却不知好歹地和人家纠缠起谁大谁小的问题了,这种纠缠有意义吗?如果两个人毫无关系,即使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又有意义吗?书桃越想越无趣,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很快就走到了小区的大门边。
“我进去了!”书桃为了找回面子,不仅没有再回头看正卿一眼,也没客气地让正卿到别墅里坐一坐。三娘事先交待过了,如果书桃看中了正卿,就把正卿让到别墅里坐一坐,如果正卿能到别墅里坐,就证明他也同意了。但书桃的大脑只剩下了一片空白,蹭蹭蹭走到大门边,刷了门卡就推门进来了。
直到啪地一声关上了大门,书桃才模糊意识到这个肖正卿已经被自己无礼地关到门外了,把肖正卿关于门外意味着什么?当然意味着这个肖正卿从此便和自己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了。
刚开始的时候,书桃还为自己的表现庆幸呢,庆幸自己终于抵制住了爹爹从血缘里传给她的“犯贱”,所以当书影审视地瞪着她时,她甚至微微地抬起了头,凭生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头颅如此高贵。
可接下来,她就怅然若失了,常常猛地坐睡梦中坐起来,想起自己有一个非常重要非常重要的东西丢失了,却又迟迟想不起到底什么东西丢失了。
那天晚上,舅舅家的人不知道要商量什么家庭大事,乱哄哄的都回别墅来了,可这么多人聚在一起,竟然没有一个人向她寻问相亲的结果。书桃在和舅舅一家人吃晚饭的时候,明明把自己晚上要去相亲的事告诉给大家了?或者大家都在忙着自己的事,谁都没有听到书桃的话?
书影当然就更不会寻问书桃了,舅舅一家团聚的日子,就是书影劳碌的日子,这种日子只要书影不压着嗓子骂书桃那么几句,或恶狠狠地瞪书桃几眼,就已经是对书桃天大的恩赐了。
照这么说来,书桃这次相亲没成,并没有丢掉一点面子的,所以书桃完全可以像扑打灰尘一般,一伸手就能轻轻地把正卿扑打掉的,就像三天前的那次相亲一样。
但书桃却真的无法把正卿当灰尘了。接下来的几天里,她的脑子里充满了正卿那又黑又亮的眼睛,一想到这么让人亲切的眼睛,竟然和自己没有一丝关系了,书桃的心就觉得疼,并且越来越疼,渐渐地就疼得流了血。
那天下午,书桃强挺着上完了课,就早退回家了。她实在太难受了,头昏脑胀,鼻子不通气,浑身哪儿都疼。更令她难受的,还有她的后悔。
这么多天里,书桃一直都在后悔,肠子都悔青了。她后悔自己为啥死要面子活受罪,在与正卿分手的时候,为啥就没有回头勾他一眼呢?三娘说过:书桃的眼睛要是用好了,也是很能勾人的,可书桃那天为什么就没有勾勾正卿呢?也许自己热情一点,主动一点,正卿就能到别墅里坐一坐呢。
书桃也后悔那天三娘问自己时,没放下脸面求求三娘,如果把心里的想法告诉了三娘,三娘兴许还能力挽狂澜,帮她留住正卿呢!特别是回想到正卿刚见面时说的第一句话,书桃就更加地后悔了。
“怎么穿得这么少呢?”
如果没有感觉,哪个人在刚刚见面时会如此埋怨?
更糟糕的,是书桃甚至想不起正卿的模样了。也不知咋的,一想起正卿,她的眼前就会先行跳出顾前程的模样来。那天上课的时候,书桃特意让顾前程回答了两次问题,可顾前程答题的时候,并没有把两只手交叉地放在腹前,也没有显出高贵的样子。书桃还发现:在顾前程身上,她一点都找不到正卿的神韵了,当然也就再想不起正卿的模样了。她只记得正卿的眼睛黑黑的,亮亮的,但具体是怎样的黑,怎样的亮,书桃却说啥也想不出来了。
就这么一路沮丧着一路后悔着,书桃昏昏沉沉地回了家,走得磕磕绊绊的。打开了大门,是绿意充盈的庭院,这个季节,正是树们竞显风流的时候。最热闹的当然是甬路旁那乱蓬蓬的丁香树了,虽然那一朵朵的小粉花开得闪闪烁烁,鬼七王八的,可刺鼻的香气却是实打实地香啊!还未进大门就闻见了,让书桃无缘由地想到了那句“笔未到而气已吞”。
别墅的门死气沉沉地紧闭着,平时这个时候,书影都会午睡的,门也一定是反锁着的。书桃刚把手伸进小兜,还未摸到钥匙,就听里面传来一声轻笑。——书桃一惊,就僵立在那里了。
谁在笑?
多少年了,书影除了恶狠狠地压着嗓子骂人以外,书桃还真没听她笑过,书桃甚至都怀疑她还有没有笑的功能了。可此时诺大的别墅里,就住着书影一个人,如果不是书影在笑,那就一定是鬼在笑了!舅舅一家早就离开了,并且据表姐说,他们近一段时间里,谁都不会回别墅来住的。
“谁能像你们娘儿俩这么有福呀?你没看大家都忙疯了吗?也是,幸福的生活只能自己创造!为了创造自己的幸福生活,我们只能如此奔忙了!”
表姐每次和书桃母女说话,都这么带着刺儿的。
可今天书影怎么了?为什么要这么怪地笑呢?或者她本来就是这种笑法?
书桃迫不及待地摸出钥匙,刚要插进钥匙孔,突然,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出来。是的,非常明显:就是男人的声音。
“这幢楼房真的很漂亮,买了有十几年了吧?”
“正经有十多年了!”
“那时的房价应该很低吧?”
“那时的房价虽低,可那时大家的收入也都低,里外里一回事!”
“这楼上楼下,得将近五百平米吧?”
“估计得有吧!”
“照现在的房价算,这幢楼可值钱了!”
“是啊,一定和很值钱……”
书桃第一个反应:是书影有男人了;书桃第二个反应,是这个男人把书影当成了富婆,他是奔着她的楼来的。
书桃悄悄地走到窗边,想探头往里面看一看,但她又犹豫了。下午的阳光这么足,窗子当然会反光,自己要想看清屋里的人,一定得遮住光线并附在玻璃上的,如果这样去看,自己还未看清里面的人呢,里面的人就先把她看清了。
正犹豫呢,又听男人说:“我听说,您还有一个女儿?”
“是啊!”
“这么多年,你们娘俩相依为命的,吃了很多苦吧?”
“吃苦倒在其次,就是愁人!”
“愁人?”
“我家这孩子,太独!”
“独?”
“和任何人都不接触,不仅对象不会搞,连女朋友都没有一个。”
一股怒气直冲脑际!——你粘男人不怕你粘,干嘛贬低起自己的女儿了?平时总骂这个“犯贱”,那个“犯贱”的,临到自己头上,这不也像苍蝇见了血似的吗?书桃气得手都抖了,想把钥匙插进钥匙孔里,可因为手抖,几次都没能插进去。没想到这么一用力,那门却自己开了,——原来门并没有锁。
诺大的客厅里,长长的真皮沙发上,与书影相对而坐的,竟然是……肖正卿。
书桃闭了闭眼睛,又睁开,可坐在沙发上,正用那双油黑油黑的眼睛惊诧地瞪着自己的,还是肖正卿。
书桃的大脑就有些不够用了。——肖正卿怎么来了?他是怎么打听到这里的?他为什么不请自来了?他怎么如此在乎这幢房子的价格呢?他到底是奔人来的,还是奔楼来的?
“这就是您……女儿吗?”正卿站起了身,微微地冲书桃点了点头。
——这就是您……女儿吗?
哼!装得还真像,想制造什么意外邂逅吗?
书桃突然有一种要哭出来的感觉,当然,书桃没有哭出来,她也没有笑出来,书桃就那么神情木然地冲肖正卿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便转身向小屋子里走去。
“你这孩子,来了客人,怎么连句话都没有?”书影恶狠狠地冲她喊道。幸好书影终于肯恶狠狠地冲她喊了,书影只有这么喊,书桃才没有梦幻感,才觉得活在现实中。
“没关系的,没关系!”肖正卿假惺惺地说。
——就是假惺惺的。
还用绕弯子吗?不如直奔主题罢——
书桃缓缓地站住脚,慢慢地冲肖正卿回过头去,她一句废话都不想说了,真的直奔主题而去:“这幢楼是我舅舅家的,我们是给他看屋子的!我和我妈妈一贫如洗,一无所有!”书桃字正腔圆。
“噢!”肖正卿点了点头。
“你这孩子,怎么说这种话?好像人家来串门,是图你家什么似的!人家肖同志是你表哥的朋友,是你表哥让他来取文件的!”
书桃就有些懵了,怀疑地看了肖正卿一眼,肖正卿便笑了,指了指桌子上的文件说:“大罡让我来取份文件……原来你就是大罡的表妹呀!”
大罡是表哥的名字。
书桃狼狈极了,脸猛地涨得通红,她的嘴努了努,又努了努,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书影看了看时钟,就站起身打圆场:“这也快到饭时了,肖同志,你要是不见外,晚上就在家里用些便饭再走吧!”
肖正卿看了书桃一眼:“这多不好意思?”
“这有啥不好意思的?阿姨也不把你当外人!咱们就家常便饭。”书影用一种怪怪的眼神儿瞪了书桃一眼:“还在那儿发啥愣呢?过来陪肖同志唠唠咯,我给你们做饭去!”
肖同志,这称呼也太老土了吧?——书桃怎么听着那么的别扭呢?
但书桃却无法在意这种别扭了,也许是感冒的原因吧!书桃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假假的,包括肖正卿的假笑。
但书桃还是真真实实地坐下来了,真实地坐到了还留有书影真实体温的长沙发上。
“哧!”正卿笑了:“你说话,怎么总像打枪似的?”
书桃的脸就有些发烧,她抚了抚头上的乱发,没有说话。
“我听阿姨说,你直到现在还不会上网?也不聊微信。你可真够落伍了,现在的年轻人,哪有不会上网不聊微信的?”
“网络太虚幻!”
“交交朋友也好啊……”
“朋友哪有可靠的?”
“总不能一辈子独身吧?”
“婚姻是放置在枕边的一枚炸弹,如果不爆炸,当然还算好……”
“照你这么说:这世上就没有真爱了吗?”
“有真爱,就像水晶一样美,也像水晶一样易碎……”
“你太偏执了!应该看看心理医生了!”
“得了吧!这年头,心理医生还不知道找谁看病呢!”
正卿笑了,无奈地摇了摇头。
书桃摸了摸自己的头,奇怪,怎么不觉得热了。
“我听你三娘说,你心灵里也有过一个对象的,是不是遇到什么挫折了?”
书桃苦笑:“是有过一个,他叫海地!”
那是一个非常热非常热的夏天。
那天,是书桃第一次来潮的日子,也是书桃第一次旗帜鲜明地站出来反抗书影的日子。在那幢只有书桃和书影两个人的别墅洋楼里,当书影因为一件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把书桃骂得狗血喷头之时,书桃突然就站了起来,声音低沉地说:行了,别再骂了!我去死还不行吗?这就去死!
书桃说完,就步履铿锵地走出了那幢小楼,走得气定神闲。
那天上午,书桃刚学会了一则成语,叫视死如归!没想到下午,书桃便真的视死如归了。
“你早该死了!”书桃刚刚走出门,书影的这句阴沉沉的低吼就从门里射了出来,和这句话一同射出的,还有一口洁如水晶的吐沫。
尽管已经下决心去死了,可书桃走出大门时,还没忘记把大门轻轻地关好,并从小门洞里伸进手去,把门反锁上了。头一天刚刚下了雨,此时阳光明媚,大门边氤氲着一股酸溜溜湿乎乎的草叶发酵的气味,书桃觉得那是生命的气味。
书桃贪婪地吸了一口气,便大步流星地向忘河边走去。这之前,书桃曾认真地想过好几种死法,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投忘河,忘河的水多美啊,忘河的水多蓝啊!就那么身姿优美地向忘河里飞去,不凭别的,仅仅凭着那一瞬间的飞翔就算不白活一回了。
书桃说:为了让自己飞得更高些,她甚至爬上了忘河边那座长满鬼柳的不见山。
书桃在舅舅家的别墅寄居,最大的慰籍就是能够读到很多很多的书。舅舅家的楼上有一个小小的书房,那里面的书渐渐成了书桃珍爱和留恋这个世界的网。为了防止书发霉,书桃每年夏天都会帮舅舅把所有的书搬出来,在阳光下晒一晒,晒书的过程,其实就是书桃偷偷地挑选书籍的过程,那本《李清照词全集》,就是书桃在蓝天下晒书时发现的。
书桃是在不见山的山顶上,见到海地的。
当时海地穿着蓝天色的衣裳,他的手里也拿着一本诗集,竟然是《李清照诗词选》。
那的确是一个令人留连忘返的美丽夏天,天蓝得醉人,忘河水也蓝得醉人。书桃向蓝得醉人的忘河里望了望,嘴里一边默诵着那首《武陵春》,一边慢慢地伸展开双臂,做出了飞翔的姿态。
天接云涛连晓雾,
星河欲转千帆舞。
仿佛梦魂归帝所。
闻天语,
殷勤问我归何处。
……
就在书桃将飞未飞之时,海地突然高声朗读起这首词来了。
书桃没有理他,只是慢慢品味了一下轻风吹拂耳边乱发时那微微有些痒的感觉。书桃尽管没有照镜子看,但书桃知道此时自己很美,书桃看书看累了的时候,有对镜自照的习惯,自己房间的墙上有一面小镜子,书桃经常对镜自观。座落在楼梯底下的小房间,当然不会有来自窗外的太阳光扰乱室内的光线了,所以那盏有着卡通造型的小夜灯,才有了聚光灯的效果。
那盏卡通灯,还是小时候,爹爹给书桃买的呢,多少年了,书桃随母亲搬了N次家,但她却始终都把那盏卡通灯带在身边,并经常在卡通灯柔和的光线里,对镜自照。
书桃发现自己在头发微微有些乱的时候,反倒是最美的时候。有了那缕光的渲染,那丝丝缕缕的乱发便有了一种迷幻诡谲的韵味,把个白皙柔美的瓜子脸托衬得如女神般飘逸和神奇。于是,书桃在对镜自照的时候,常常故意把头发弄得微乱一些,好乱出那种女神的神韵。
我报路长嗟日暮,
学诗谩有惊人句。
九万里风鹏正举。
风休住,
蓬舟吹取三山去!
“行了,别念了,那都是李清照骗人的鬼话!其实,她写得最真真疼的一首词只有《武陵春》。”书桃回头冲海地微微地一笑,接着就飞下山去了,啊!那一瞬间,她真的尝到了飞翔的滋味。
书桃说:她是在飞翔得最畅意的时候进水的,随着啪地一声巨响,书桃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她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湖边,准确地说:是躺在海地的怀里……
“死很容易的,反正我已经死过了!我不会再怕死了!但我却想明白了!我得活着,我要为他而活!”
那天晚上,一身是水的书桃是呱叽呱叽地踩着那双注满水的鞋子,“横”着走进家门的。站在诺大的堂屋里,书桃甚至还理直气壮地往地板上拧了两把衣袖上的水,然后,书桃就梗着脖颈站在那里,冲着在长沙发上端坐如佛的书影说了上面的那番话。
“编!接着编!”书影脸上的冷笑似乎都凝固了。
“你爱信不信!反正,我活着,真的不是因为怕死!”书桃说完,便呱叽呱叽地跨进了自己的小屋,理直气壮地换衣服去了。是的,为了海地,她也一定要厚着脸皮活下去。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海地便融入了书桃的生活。书桃隔几天就会向书影宣布一次她和海地的约会。当然,对于书桃的每次宣言,书影都表现出满脸地不屑,也从来没有过问一句。这也就省了下一步把海地带回家的程序。倒是三娘经常问起海地的事,书桃也愿意把她和海地在一起的所有细节讲给三娘听。
书桃说:有一段日子,她不知为什么,经常会无缘无故地昏倒,每次昏倒时,海地都会及时雨一般地赶到书桃身边,让书桃在饱受眩晕的同时,也感受到人世间最美丽最浪漫的温情。
“其实,晕倒的滋味很好的,就像飘到了仙境。”
是的,晕倒的滋味的确是太好了!身体轻飘飘的,一切都在瞬间飘远了,飘远了,就像那次从不见山上向忘河里飞翔。当然,最幸福的是从此别再醒来,如果从此真的不再醒来,那就不再有痛苦了,不再有忧伤了,不再有恐惧了。
可令书桃倍觉沮丧的,是她每次昏倒后,还都会醒来。
幸好每次醒来时,总有海地抱着她。
“海地啊!你怎么又来救我了?”每次醒来,书桃总要这么责备海地。
书桃喜欢写诗,海地也喜欢写诗,所以两个人在约会时,所谈的内容大多都是切磋诗艺。在书桃的心目中,海地是天底下最帅最美最会疼人的缪斯王子,他所写的每一首小诗,书桃都视若珍宝,都能倒背如流。这一晃多少年了?书桃到底背过海地多少首小诗了?书桃记不清了。
书桃觉得最幸福的时候,是带着炫耀的表情,向三娘高声朗诵海地的小诗的时候。书桃觉得最最幸福的时候,是在一个彩色的梦中,自己高声地朗诵着海地的诗!
那是一个飘着霞光的梦,正因为梦太美了,所以书桃才清晰地记得每一个细节。全世界全都消失了,全世界就只剩下海地和书桃两个人了,并且他们两个人还相依相靠,共同坐在那个洒满霞光的悬崖峭壁之上。在海地的臂弯里,书桃用天簌之音,高声朗诵了那首名为《赤裸的房间》的哲理小诗。
我准备用空白的信封
阐述它的寂静
或者用和光同尘
回答它的尖叫与喘息
更多的情形,自我即是深渊
他人即是地狱
时间却不值一文
这是多么激烈的事情
在聚拢的月光下
故事尚未开始
无法控制的音乐已经结束
……
那天的梦,书桃是被自己的天簌之音震醒的。啊!能在有生之年做到如此令人难忘的美梦,真是一种奢侈!
但那天的梦,也第一次“严重地”提醒了书桃:梦,真的只是一场梦而已。
为了让自己能从梦中真正地醒来,书桃才突然不管不顾地跑到了三娘家,让三娘给自己介绍男人的。
“你真的下决心忘掉海地了?”
“不忘记怎么办啊?海地的心里并没有我。”
“并没有你?”
“他和我表姐好上了。”
“你表姐?她不是你最好的闺蜜吗?”
“最好的闺蜜才有条件成为最坏的敌人。”
“可你表姐不是已经结婚了吗?”
“现在的男人,专门喜欢有钱且结过婚的女人!”
……
正卿狐疑地看着书桃:“可是,我听你妈妈说:你所说的那个海地,可能是一张画,也可能是一个影星……她说反正现实中,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她没看到的,都不是人。”书桃无所谓地挥了挥手。
书桃真的无所谓了,有了正卿,便有了新的世界,海地的一页已经翻过去了。
饭后,书影建议书桃陪正卿去忘河边走一走,书桃低下了头,假装没有听到书影的话。正卿却大大方方地站起身,微笑着说:“走走吧!我正好有话要对书桃说呢!”
书桃的心一动,抬头看了看书影,她看见书影笑了。——当时书桃正好对着书影坐着,真真切切地看见书影咧开嘴笑了。
书桃突然觉得书影很可怜,这可是书桃第一次觉得妈妈书影可怜。书影骂人的时候,书影有病的时候,包括书影哭泣的时候,书桃总是觉得书影很讨人厌的。
通过书影和正卿在饭桌边的交谈,书桃得知正卿是清华大学的博士生,年薪七十万元……这人呀,就是这么的怪,也不知是正卿的学历抬高了他,还是年薪抬高了他,当得知正卿的这些情况后,书桃再看正卿,就觉得正卿哪儿不一样了,具体哪儿不一样了,书桃又说不清。
忘河的水真蓝啊,忘河的水真清啊!两个人慢慢地在忘河边走,谁都没有说话,只有嚓嚓的脚步声。透明的清风慢慢吹乱了书桃的长发,书桃用想像中的镜子照了照自己的面庞,便自信地微笑了。她甚至自信地瞟了正卿一眼,并站在正卿的角度,狠狠地在心里夸奖了自己一句。
对于书桃的微笑,正卿却是一幅浑然不觉的样子。他还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一直都在她的身后沉默地走着,脚步冰冷冰冷的。但此时的书桃却不是彼时的书桃了,她甚至在他冰冷的足音里听到了一种温暖。
书桃突然就决定“犯贱”了!“犯贱”之前,她还哧地笑了一声:“怎么不说话呢?”书桃特意在声音里掺了一勺蜜。
“也许……是想说的太多,不知道从哪儿说起吧!”正卿也笑了,他的声音里有一丝别样的颤音,撩拨得书桃周身发热。
书桃抽了抽鼻子。呵,什么时候已经通畅了!原来爱情就是医治感冒的良药啊!
“我妈妈说我独,你觉得呢?”
“哪个不独呢?”
书桃叹了口气:“突然想讲故事给你听了!”
“噢?”
“很长,可别不耐烦啊!”
“只要你觉得有趣!”
“我认识一个女人,是一个大家闺秀,本来,她是一个非常幸福的女人,嫁给了一个如意郎君,还生了一个聪慧漂亮的女儿。她的父亲临死前,偷偷地给了她一笔巨额财产,怕自己的丈夫富贵思淫逸,她没敢把财产的事告诉丈夫,而是把这笔钱藏匿在一个镶嵌在墙体里的保险柜,而保险柜的钥匙她也始终不离地挂在身上。
当然,这个女人也知道人世无常的道理,怕自己遭遇什么意外,从而使这个秘密永远成为秘密,她便左挑右选,终于选中了一位可以托靠终生的闺蜜,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她,并希望她能成为女儿的第二监护人。”
书桃看了正卿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地听着,棱角分明的嘴抿得紧紧的,一双黑油油的眼睛也微觑着,这就使他的眼神更显得深如沉潭。
书桃只好兀自说下去:“然而……”
书桃笑了:“你是不是在想:你的故事也这么俗气呀!也离不开‘然而’……”
正卿依然没有说话。
“然而,令这个女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恰恰是她的闺蜜,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她的爱人,也恰恰是她的闺蜜,竟然和她的爱人一起,偷走了她的巨额财产私奔了!”
正卿还是一言不发。
“你知道当时是谁从女人身上成功地偷走钥匙的吗?就是她最疼最爱的女儿……”
正卿微微皱了皱眉头:“她闺蜜这么做,还解释得通,可她的女儿怎么也掺和进来了?她缺心眼儿吗?”
“那一年,她的女儿刚刚五岁。”
正卿意味深长地看了书桃一眼,欲言又止。
“更让人不能接受的,是女人的丈夫在离家出走之前,还狠心地把家里唯一的一所房子变卖了,直到新房主来索要房屋时,女人才知道天已经塌了!”
“父亲离家出走后,女儿的生活便从天堂堕到了地狱。当时别说她妈妈恨不得要掐死她了,随着对人情事故的逐渐通晓,她也渐渐地厌烦起自己,要掐死自己了。
但令女儿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因此而恨过父亲,她也想恨来着,可就是恨不起来,也许父亲留给她的那些短暂的记忆,真的太奢华太美丽了?
等到女儿越来越大了,她甚至怀疑是不是某个人设计并制造了什么骗局,父亲是迫于无奈才偷了那些财物。或者父亲根本就没有携巨额财产出逃,而是被什么人给害死了?从那以后,小城里一旦发现了什么无名男尸,女儿就总会分外地关注,女儿真希望那具男尸就是自己的父亲,当然,女儿也害怕那具男尸真的就是自己的父亲……”书桃说着说着,突然热泪盈眶。
正卿幽幽地叹了口气:“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所说的那个女儿,就是你自己吧?”
书桃哀哀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是啊!还能说什么呢?无论书桃对爹爹存有什么样的猜测什么样的想法,爹爹还是非常彻底地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了。无论书桃对书影是多么的厌烦多么的忿恨,书桃还是靠着书影做针线活的所赚来的分分角角的念完了大专,并在一所私立中学当了教师。这么多年来,书桃真是听着书影的骂声活过来的。回忆十几年来这磕磕绊绊的时光,书桃总像做了一场恶梦一般,是的,那就是一场恶梦。
正卿用那双黑油油的眼睛,向远处看了看,思索地说:“你讲述的故事,其实就是一个守不住财产的故事。”
“难道它一点都不悲惨吗?”
正卿思索地看了书桃一眼:“如果硬要说悲惨,根源也是缘于主人公的有眼无珠。”
“苦就苦在女儿身上了,因为这件事完全改变了她人生的走向!”
“一个故事……真的能强大到那种地步吗?”
书桃突然气愤起来了:“你这是站着说话不知道腰疼。”
“因为有眼无珠,你和你妈妈已经丢失了财产。可你们也犯不上因为这个的错误,继续葬送掉接下来的美好岁月吧?”
“什么叫葬送?我们只是过早地认清了人生的真相。”
“你所谓的真相,就真的是真相吗?”
“难道事实不是这样吗?”
“你所说的事实,就真的是真实的事实吗?”
……
“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是不是冷血?”
正卿一笑:“我们俩之间,真有一个很冷血的。我并没有忘记,你刚才进家门时,说了一句什么样的话。”
书桃的脸就红了:“对不起,我进楼前,听你一直在问楼的价格,我当时就误以为……你是奔着这幢楼来的!”
正卿突然收住了笑容:“还真让你说中了,我这次来,还真就奔着这幢楼来的。”
书桃愣住了。
“我虽然是大罡的朋友,但我今天来,并不是以大罡朋友的身份来取文件的,我是受当事人的委托,以一名律师的身份前来处理问题的。”
“处理问题?什么意思?”
“我就单刀直入吧!我的委托人,想让我告诉你们,他们希望你们搬出这幢楼去。”
“搬出这幢楼?他们破产了吗?”
“没有,他们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好。”
“那他们为什么要撵我们搬家!”
“这幢楼,已经被你舅舅转到大罡的名下了。”
“噢?真现实!侄子刚刚继承财产,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撵走自己可怜的姑姑吗?”
“如果不撵,可怜的姑姑就准备这么一直住下去吗?据我所知,你们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几年了吧?”
“可是,我们并没有白白在这里住啊!”
“你是说当保姆吗?可人家压根儿都没有雇你们当保姆的想法,当初可是姑姑强行来要给他们当保姆的。并且,让自己的亲姑姑当保姆,他们感到很不自在,甚至很折寿呢。”
“我们也没有影响他们的生活啊!并且我们一直舍尽全力,拼命地照顾他们的生活!”
“你的意思,他们应该感谢你们呗?”
“我倒没有这么说。”
“你们当初的被骗,是大罡一家造成的吗?”
“不是!”
“那你们凭什么让他们帮你们承担后果?”
书桃冷冷一笑:“这个世界,真是穷得只剩下钱了!世态炎凉!”
“如果没有亲情,大罡他们凭什么让你们在这里白住十年?”
……
“你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换你姑姑给你当保姆,你会觉得自在吗?因为你们母女在这里住,大罡他们小夫妻已经放弃过很多次来这里独享二人世界的机会了。说得再明白一些:他们已经忍了你们十年了!”
书桃的眼前突然浮现起书影那怪怪的笑脸,心就干巴巴地疼了。她一摆手:“行啦!不用再说了!他人就是地狱!”
“那是站在你的角度,如果站在大罡的角度,你们又何尝不是‘他人’呢?”
“外国有一句谚语:人之与人是狼!这的确是一个狼的世界。”
“既然知道了这一点,那你们为什么还要去做别人的狼呢?”
书桃的脸红了:“你不用说了,我们不是无赖,我们很快就会搬走的!”
正卿的声音柔和了些:“大罡也正是考虑到了亲情,才始终都没好意思把这话说出口,才委托我来处理这件事情的。”
还没等正卿说完话呢,书桃已经快步向别墅那边走去了,正卿看了眼书桃的背影,他发现书桃的背影真的很有特点,特别那长长的黑辫子,此时正在急促地左右甩摆着,仿佛要鞭打什么似的。
可是,那么柔软的鞭子,又有多大的力量呢?
第二天,小区的大门里,驶出了一辆小货车,货车车斗上装满了大包小裹的杂物,其中最大的杂物,是一台蝴蝶牌脚踏缝纫机。
窄小的车斗里,驾驶座的旁边,挤坐着两个围着围巾的女人,透过污浊斑斑的窗玻璃,谁都无法看清她们的模样,当然也看不清她们脸上的表情……
从此以后,不见山下,忘河岸边,人们再也看不见总是形孤影孑、独自来去的书桃了。
这里依然经常下雨,每次下雨,人们总会想起书桃,下大雨的时候,还有人自言自语:幸亏那个叫书桃的女子不在这里住了,不然,她一定会被淋坏的。
还有人好奇:要是真下起大雨来,书桃还会在雨中走出那样的风景吗?她能不能也狼狈地疯跑起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