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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晓平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180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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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蛊者连载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    

         ——题记         

 

                                 李晓平

 

第一章:神秘消失                

(一)

“这么说,我转向了十年?”

站在雪城火车站前,何金凤的头有两个大,她怎么看怎么不相信,眼前的这条大马路怎么会是东西走向的?十年了,在她的意识里,这条路一直是直通南北的。如果今天她不来车站接何金龙,或者何金龙能准确找到她停车的位置,而不是这么在电话里向她指东指西的,何金凤也许会一直转向下去的。

“你这个狗叼呀!就是智障。”

——这是何金龙的口头语,当然,这句口头语他只说给何金凤一个人听,而且说的时候还带着亲昵的口吻。

“电话号码你记不住,我能理解,可是连方向弄不清,那不是智障是什么?话再说回来,要是在北京上海转向,我还能理解,可这么小的地方,你咋也转向呢?这条路无论咋看,都是东西走向的,这多明显啊!你看看太阳……”

何金龙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抬头看了看天,何金凤也跟着抬头看了看天,可诺大的天空全被一陀又一陀灰呛呛的云遮掩住了,仅在云与云的缝隙里才有星星点点的蓝,可即使那些蓝里也没有太阳。

何金龙找不到太阳,便咳了一声,这是他想说话的前奏。可还未等他把话说出来,绿灯突然亮了,何金龙便吞下了想说的话,忙叨叨地领着何金凤跑上了斑马线,甚至机警地躲过了一辆因闯红灯而速度超快的摩托车。直到安全地穿过了大马路,何金龙才又咳了一声说:“再不你打开手机,我教你使用导航仪,等你看了导航仪,就什么都知道了。”

何金凤不想学什么导航仪,因为何金龙就是她的导航仪。自打混沌初开之时,何金凤就对何金龙的每一句话深信不疑了,包括那句含有明显贬低意味的“智障”。

这里所说的混沌初开,是指何金凤对人生的最初记忆,何金凤记事儿相当晚,记得最早的一件事儿也是五岁以后的事儿。模糊记得那是在搬家途中,何金凤坐在一挂大马车上,因为马车上装满了家用物品,所以支楞八翘的。何金凤手拿一只布娃娃,坐在一口倒扣着的大缸旁边,乡间的土路凸凹不平,马车一路走得摇摇晃晃,何金凤非常担心那口大缸会倒下来把自己压扁,所以她深深地记住了那种担心。

一同坐在马车上的,除了何金龙的姐姐何金玲,还有一位脖子上有疤痕的中年妇女,外号叫大烟袋,一路上,大烟袋一直在比比划划说着什么,具体跟谁说,说什么,何金凤却记不得了,何金凤记得最深的是大烟袋脖子上的疤痕,因为她每说一句话,那团鸡屎状的疤痕就会往下拽一拽她那松松的肉皮。

当然,一同坐车的应该还有何金龙的,因为每提起那次搬家,何金龙都强调说自己是和何金凤一同坐在马车上的,但何金凤无论怎么回忆,都记不起何金龙在马车上的一点影子了。

何金凤对何金龙最初的记忆,是搬到新家后,何金龙领自己去偷苞米,在一片比人都高的苞米地里,何金龙让何金凤趴在地头帮他“打眼儿”,他压着嗓子一遍遍地嘱咐何金凤,嘱咐她一发现有人过来就学一声猫叫。好容易嘱咐完了,他才夹着个面袋子鬼祟祟地钻到苞米地深处了,何金凤仔细倾听着他的声音,一直到听不见。等何金龙终于背着苞米从地里钻出来的时候,何金凤已经睡着了。

“你这个狗叼啊,咋这么傻呀?”记得何金龙当时这么骂了自己一句,那时他还没有上学,还不会使用“智障”这个词儿。

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何金凤有一个奇怪的外号,狗叼。因为何金凤是被何金龙家的狗从野甸子上叼回来的,但具体是什么时间被狗叼回来的,怎样被狗叨回来的,叼回来以后何金凤又是怎样被何家艰难地养到了五岁,何金凤却一直说不清楚,因为每提及此事,何金龙的一家人总会全家禁口,讳莫如深。何金凤能够说得清的,是她五岁以后的幸福日子。做为家里最小的女儿,不仅养父养母百般娇惯何金凤,哥哥姐姐对她更是疼爱有加,尤其是大她五岁的何金龙,无时无刻不把她当成宝贝,经常把她背在背上。如果有哪个孩子胆敢冲何金凤喊一声“狗叼”,何金龙就会疯狂地朝那个孩子扔石头。何金龙的石头扔得非常准,总是指哪儿打哪儿,所以大多数孩子都只是在背后气哼哼地叫几声狗叼。

何金凤记忆最深的,是在一条没有岸的大河上,何金龙唱着走调的歌,背着她在圆溜溜的河卵石上跳跃,记忆里的那条大河,的确是一条没有岸的大河,平展展地铺在大地上,就像一张贴在大地上的画儿,当然,画里面也有树,有花,有草,清泠泠的河水里,还有许多游动的细细的鱼。与这个关于河的记忆总是连在一起的,还有一片神秘的果园,何金龙让何金凤踩在自己的肩膀上,采摘树上的沙果或李子或梨,何金龙总会把何金凤摘下的水果塞进自己的背心里,所以何金凤记忆里的水果,总是带着何金龙臭哄哄的体温的……

 “我不是不相信你说的话,”何金凤说,“我只是奇怪这么多年了,我为啥一直都转向?包括现在,我还是觉得这条路是南北方向的。”

何金龙习惯性地两腿一叉,拽两下裤腰。何金龙一站到某处时,总会这样两腿一叉,拽两下裤腰。拽完了裤腰,何金龙顺势把两只手搭在了腰上,何金凤回头看了何金龙一眼,何金凤觉得何金龙很像一个将军。

何金龙咳了一下,又咳了一下,咳一下,何金龙往东看了一眼,咳一下,何金龙又往西看了一眼,这才像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了似的点了点头说:“就这么办,你这么想……”何金龙突然又折回到马路中间去了,游鱼一样从一辆正向前蠕动着的小货车前穿过,立即引发了几声不满的车笛声。但那些车笛声对何金龙没有造成丝毫的影响,隔着那些车,何金龙兀自冲何金凤比划着:“你就这么想!你把这个火车站当成天安门,把这条大马路当成长安街,你想你现在就站在天安门的前边,你的脚下就是长安街,这样想你肯定就能转过向来了。”

小时候,养父养母曾领着何金龙和何金凤去过一次北京,那段回忆也是何金凤记忆中颇为昂贵的一段回忆,尤其让她难以忘怀的,是她凭生第一次吃到了冰淇淋。何金凤虽然没敢像何金龙那样站到马路中间去,但她果然按照何金龙的话,认真地感受了一下,为了切身实地,她甚至闭了一下眼睛,回想了一下天安门的样子,可当她再睁开眼,看了一眼前面的“天安门”,她的心便沉下去了:这个灰呛呛的、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的火车站,怎么能是天安门呢?而这条人车拥堵、东一块膏药、西一片疮疤的大马路,就更不是长安街了……是的,这里就是雪城火车站,与天安门边儿都不沾。

正这么想着呢,一辆蒙着灰的夏利车突然擦着她的前襟驶了过去,飞驰的车轱辘差点轧到了何金凤的脚面,吓得何金凤倒抽了一口冷气。惊魂未定的何金凤看了一眼马路中间的何金龙,她发现何金龙依然面目沉静地等着她的回答,那双微微有些往里凹的、显得过于有神的眼睛,此时愈加熠熠生辉,何金凤的心便因此涌上了一股柔情。为了不让何金龙失望,何金凤再次冒险地闭了闭眼睛,用心地感受了一下路的方向,可等她再睁开眼,她却依然还是沮丧:是的,自己无论怎么感受,这条路都是南北走向的。

“怎么样?这回转过来了吧?”何金龙冲她喊。

“这回总算转过来了!”何金凤冲着何金龙很卖力地笑了笑,何金凤每次说假话时,总习惯这么卖力地笑一笑。

何金龙果然心满意足地笑了,这才横行霸道地从两辆行驶的汽车间隙踱了过来,何金凤发现:有这些车水马龙当衬景,何金龙走路的姿态尤其像个将军。

看了看手表,何金龙便从何金凤的手中抢过了车钥匙,大步流星地向停放在绿野食杂店前的越野车走去。雪城火车站停车位奇缺,为了能在这个绿野食杂店门前停一小会儿车,何金凤可是动了不少脑细胞呢!她先是花十四元钱,买了两包纸抽儿,接着又说了一连串的好话,并连连许愿:我只是接站,接到人后马上离开。可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食杂店的那个女老板依然沉吟了好一会儿,才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尽管已经撒谎说自己不转向了,但何金凤依然沉浸在转向的烦恼里,往轿车那里走时,她一直边揉脑袋边晃头,想把那些转向信息干净彻底地甩出去,都甩出去。就在何金凤觉得自己真把那些转向的信息全都甩出去了以后,何金凤又回头看了那路一眼……何金凤就再次沮丧了!是的,这条马路,这条塞满大车小辆的马路,在她的脑袋里,永远都是南北走向的。

“这就是南北走向的路嘛!怎么能是东西走向的呢?”当然,何金凤并没有把话说出声。

何金龙打开了车门,脚在踏进驾驶室的同时,脑袋却波浪鼓似地前前后后转动了好几下,——这也是他的习惯,每次开车前,他必须这样站在车门边摇波浪鼓似地晃几下头的。何金凤这回没有像以往那样去欣赏何金龙潇洒的晃头,因为转向,她觉得郁闷极了,说不出的郁闷。她就这么郁郁寡欢地上了车,可身子还未及坐稳,她却突然一个鱼打挺,又从车里跳出来了。

顺着越野轿车灰色的车顶,何金龙用那双过于有神的凹眼睛,向何金凤射了一支询问的箭。

“刚才光顾想着转向的事了,都忘了上厕所了!不行,我得到候车室上趟厕所!”何金凤把手中的小兜叭地一声扔到车座上,就快速向车站的方向跑去。

“你这个狗叼啊!早干什么了!连拉屎撒尿的事情都处理不好,这不是智障又是什么?”何金龙还未及张嘴儿,这一连串埋怨的话就已经飞到了嗓子眼儿,按习惯,何金龙只要微微地张一张嘴儿,这句话就会箭一般飞射出去的,但何金龙却努力地眨了眨凹眼睛,又把那句话咽回去了,咽得他喉咙眼儿生疼。是啊!埋怨有什么用呢?管天管地,还能管着人家拉屎放屁?

何金龙没把那句埋怨话说出来,但那缕埋怨的讯息何金凤瞬间就接收了,何金凤从一辆亦步亦趋的小轿车前跑了过去,直到确认自己站到了路中间的黄线上了,才不带好气儿地回头冲何金龙喊:“这不都怨你吗?明明是北路口,你偏偏说是东路口……我也是因为净寻思这件事儿了,才把这个茬儿给忘了。”何金凤说完这句话,看见前面的路上有了一个空档儿,便一甩柔黑的长发,就像条游鱼一般从那个空档中穿过去了。

何金龙无奈地瞪了瞪那双凹眼睛,何金龙的眼睛分外的明亮,明亮得就像两盏灯。何金凤总说何金龙的眼睛像狼图腾,除了没有那两道绿光,尽管何金凤至今也不明白究竟什么是狼图腾。但何金龙眼睛里的烦闷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因为隔着车流,他突然在何金凤的行走姿态中看到了一种不一样的美。

何金凤这天穿的是何金龙去上海时,给她买回的米色毛衣开衫,这件质地柔软的风衣似的开衫,简直就是给何金凤量身制作的,既保暖又修身,还非常适合雪城该死的天气。清风一吹,衣袂飘飘,露出一截姜黄色的T恤和紧身牛仔裤,加上何金凤那一头又黑又亮的长发……啊!寒风里的何金凤,简直就是雪城最亮丽的风景哩。这么想着,何金龙就笑了,于是,所有的不耐烦,便都被这一笑顶走了。

何金龙这句赞美的话当然没有说出口,即使他说出口何金凤也听不到。但何金凤却立即听到了,因为何金龙随即就看到:已经穿过马路的何金凤,突然远远地向他回了一次头,洁白的下巴还微微一翘,向何金龙抛过来一个模模糊糊的微笑。

何金龙也笑了,便心满意足地坐进了轿车,顺手打开车内的音响,接着听起歌来,车载台里放的歌是何金龙最喜欢听的《百年孤寂》。

背影是真的,

人是假的,

没甚麽执着,

一百年前,

你不是你,

我不是我。

悲哀是真的,

泪是假的,

本来没因果,

一百年後,

既没有你,

也没有我……

何金龙把声音调大了些,一边听歌一边又频频抬头,想隔着车空儿再看一眼何金凤,可路上的车流突然就畅通起来了,进入何金龙眼睛里的,除了一辆又一辆的车以外,再也不见何金凤的影子了。

“你这个智障呀!”何金龙终于出声地说了一句话,说的声音非常大,说完,他就笑了。

 

(二)

一阵救护车急促的车笛声骤然涌入车厢,一下子就把车里的歌声覆盖了。何金龙循声向外面望去,发现附近许多人也都在驻足观望。驻足观望是小县城的一道特别风景,无论街路上,还是深巷里,只要发生了特别的事情,无论多忙碌的人,都会停下脚步,一边伸头向前看着,一边顾盼神飞议论纷纷……

何金龙一个鲤鱼打挺,快速从车里跳出来 ,很快就加入到观望者的队伍里。救护车就是普通的救护车,白色的,车身长长,划着红色的道道儿,写着蓝色的字迹。何金龙歪着头认真地看了看那辆车,发现那辆车就是一辆普通的救护车而已,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既然没有什么特别的,人们为什么都如此认真地观望呢?

何金龙本来不想开口寻问的,这种事情真的不需要寻问,因为总有人会自行开口说话的。可等了好半天,人们都回头回脑地准备散开了,何金龙还是没有听到一句有关于那辆救护车的话。何金龙实在不甘心自己的这种白费力气,就问旁边的一位也要转身离开的老人,刚才到底发生啥事儿了?老人注意地看了他一眼,便认真地回答说:好像八成应该是出了啥事儿了吧?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出啥儿了,你站在这里看啥呀?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何金龙突然烦躁了起来,这句心里的话便一张嘴儿就蹓哒出去了。

“我愿意站哪儿看,就站在哪儿看,你管得着吗?”老头的耳朵偏偏非常好使,他已经要走了,听了他的话就立马站住了,一双浑浊的老眼充满了挑衅。

两个人之间的空气骤然变冷了,正在散去的人们闻听吵声,都止住了脚步,把关注的目光朝他们射了过来。猛然置身于众目睽睽之下,何金龙有些措不及防,正不知如何是好呢,幸好一位妇女说话了,她声音清丽,吐字清晰,宛如百灵,一下子吸引了大家的目光。

“有个女的,刚才在候车室那里昏倒了,车站就叫来了救护车!”

“死了吗?”

“不知道,反正抬上担架时软软的。”

何金龙立刻想到了何金凤,心里便一惊,人也反射似地向前跑去,可跑了几步,又停下来了:从呼叫救护车到救护车驶来,应该需要一段时间的,可何金凤刚刚进入候车室呀,即使她真的昏倒了,也不会这么快就被抬走的。

“刚才我在救护车旁边还看到一个大皮箱,应该是那个女的吧?”

“应该是吧?瞧那皮箱,就知道是个有钱人……”

听了这样的议论,何金龙的心才完全放下了。

观望的人们终于慢慢地散去了,何金龙向候车室那边看了一眼,依然没有看到何金凤的影子。他忍不住又小声地骂了一句:这个弱智呀!骂完后便站在车边抖起腿来。

天实在是冷极了,可即使这么冷,也没把沙土给冻住,一阵风吹来,还是刮起了漫天的黄沙。何金龙因为一直朝候车室那边看,黄沙刮来时忘了闭嘴,便觉得满嘴全都是沙子。他吐了一口唾沫,又吐了一口唾沫,叩了叩齿,依然能听到沙子磨牙的声音。

绿野食杂店里的女人穿着单薄的衣裳,抖抖擞擞地在门边站了一会儿,见何金龙并没有上车的意思,就说:“这车怎么还不走啊?刚才说好了只停一小会儿的……”何金龙并不知道何金凤为了停车而煞费苦心的事儿,女人的突然催促,便令他很不愉快,可转念想了想:也是,这个地方毕竟不是停车场,人家似乎也没有向他索要停车费的意思,这么想了,那刚刚硬在脸上的气忿便立即被笑容遮盖了:“她上厕所了!等她回来就走,谢谢啊!”他一边笑着一边点头如捣蒜。直到那个女人一闪身又缩回了食杂店。

何金龙朝候车到那边又望了望,气哼哼地骂了一句,隔着门,见食杂店的女老板依然在门边站着,为了证明自己真的马上要离开了,何金龙便打开车门坐了进去。车里依然放着歌曲,此时唱歌的是一个女人,声音细细的,柔柔的,近乎耳语。

    我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没有烟味没有是非

    没有肥皂剧里的对白

   

我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没有guitar没有依赖

    没有约会时的等待

   

离开我熟悉的城市

    忘记我自己的名字

    说没有结局的故事

    你不想听我就消失

……

何金龙突然心里异样地一动,不禁扭大了音量,又看了一眼小屏幕上的歌名,只见上面一闪一闪的,是范晓萱《消失》。

我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没有电话没有灾害

没有那么多的电视台

 

我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冲了马桶看著水流

我躲在厕所不想出来

……

就像一盆凉水突然从头上浇下来,一种不祥的预感猛然就袭击了何金龙。何金龙一个鲤鱼打挺跳出车来,甚至都没有向食杂店里望上一眼,锁上了车,就向候车室那边跑去,一边跑,嘴里一边絮絮地骂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骂了什么。何金凤这次上厕所,时间也的确太长了,何金龙在奔跑途中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发现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了,哪怕是便秘,她何金凤也该出来了。

不远处又围了许多观望着的人,何金龙一边跑一边向那边看了一眼,冷风里,飘过来一男一女的对话声。

“那边咋的了?”

“好像出啥事儿了!”

“太平日子,怎么总有这么多的事儿?”

“可不是,都是吃饱了撑的……”

随着何金龙越跑越远,他们的声音也越来越小,直至慢慢被冷风吞没。但他们的话语却让何金龙印在脑子里了。是啊!她何金凤这次去厕所,就是吃饱了撑的。这么想着,两条腿便有些慢了,横过马路时,因为心事重重,他连红绿灯都忘了看了,横行霸道地就从飞驰的车流里钻了过去,立即引发了一片刺耳的车笛声、刹车声和司机的辱骂声。

候车室的门大敞着,露出里面厚厚的棉门帘,何金龙终于跑上了候车室的台阶,掀开又厚又脏的门帘,一股热气顿时扑面而来。候车室里空旷而且寂静,长长的座椅上,仅有四五个候车的旅客。门口处,一位身穿制服、个子高高的安检员正坐在椅子上打哈欠,见何金龙走进来,他便翻着眼睛看他,眼睛里飘移的全都是倦怠的神情。

未进安检门前,何金龙先站在门边向里面看了看,也许他的眼睛太大太亮,眼神也太直,像两个探照灯似的,直看得安检员渐渐地绷直了身体,脸上的困倦也被警觉所代替。

何金龙往前踏了一步,安检员便站起身来,用一个又黑又长的东西扫了扫何金龙的身前,又扫了扫何金龙的身后,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到底在何金龙的裤角处摸了摸,才让他走了进去。安检员让何金龙进去了,何金龙却不进去了,他就那么神情黯然地杵在安检门里东瞧西看,以致于挡了后面几个人的路。

“你到底要做啥?是乘车呀,还是买票呀?”安检员问他。

“看没看到一个女的?半个小时前,她进来……上厕所的。”

安检员疑惑地望着他,冲坐在椅子上的几个女人翘了翘下巴:“女的?那几个不都是?”

何金龙比比划划地:“穿着米色的外套,这么高!挺漂亮的。”

安检员想了想,便肯定地摇了摇头:“没有。”

何金龙的眼睛里突然冒出了火,那火明亮而且灼热,一下子就把安检员给震住了。安检员似乎胆怯了,便神经反射似的加了一句:“再不,你进洗手间里找一找吧!”说完这句话,他才意识到了自己的懦弱,又瘦又高的身子下意识地挺了挺。

何金龙将军似的往前走了几步,再次从左到右把候车室扫视了一遍,这才发现了洗手间的门牌,它就躲藏在一个柜台突出的小商店旁边,三个字写得足够大:“卫生间”,大到足以看一眼就能记到心里。三个字的旁边,还并排画着两个小人,一个穿西装,一个穿裙子。洗手间门是圆形的,隔了很远,就能看到里面的半块镜子和一段水池。

何金龙大踏步地走进拱门,这才看到镜子两旁还隐藏着的两扇门,左边的门旁贴着穿西服的小人儿,右边的门旁贴着穿裙子的小人。何金龙向穿裙子的小人那里走了几步,终于没敢继续往前走。正巧一位身着黑色貂皮大衣的女子挺着胸脯从门里走出来,何金龙便期期艾艾地望着她说:“我爱人刚才上厕所了,都进去好半天了,请您帮我看一看,她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出来?”

女人个子并不高,但她还是居高临下地瞥了何金龙一眼,神情决然地摇了摇头说:“里面没有人。”

“求你了!求你再帮我看一眼,她都进去半个多小时了,不可能不在里面的!是不是摔在哪里了?”

女人正要去洗手池边洗手,听了他的话不禁皱了皱眉头,刚要伸手去触碰水龙头,一眼瞥见何金龙的目光正往出呼呼地冒火苗儿,那伸出的手便缩回去了。她没有再看他,在原地猛地来了一个急转身,就向厕所那里走去了,但进去了很快又转了出来,嘴里更加干脆地说:“没有人!”

“怎么会没有呢?”何金龙觉得大脑里好像突然多了一个电钻,此时正嗡嗡地飞转着,发出尖利的声音。

“没有人就是没有人。”貂皮女人不再理会何金龙了,而是小心翼翼把两只小白手伸到水笼头下面,怕貂皮大衣碰到洗手池,她的身子一直尽力地向外闪着,身体便被伸成了弓箭的形状。在两只小手的挥动下,感应水笼头终于哗啦啦地流下水来了,女人便更加小心地洗了两下手,接着,她就看到何金龙气昂昂地走进女厕所去了。

“我就不信了……”何金龙是喊着这句话踏进女厕所的。厕所里静静的,充溢着一股难闻的气味儿,几级台阶上面,是一排同一式样的白色小门,除了中间的那扇门半开着,其余的都大张着口,露出里面蹲式的便池。何金龙推开中间半开的门向里面看了看,里面的确没有一个人。

何金龙的心便一点一点抽紧了:“难道……难道这个弱智的狗叼何金凤……真的‘消失’了!”

何金龙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个貂皮女人正站在门外,一边甩着两只湿手,一边目光异常地盯着他。

何金龙急得眼睛都红了:“我明明看见她走进来的,怎么会没有了呢?”

女人终于相信了他的眼神儿,眼睛里的警惕也被一缕柔柔的同情所取代,但她依然还是那么站着,什么话都不说。

何金龙从女厕所里走出来,又走进男厕所,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进男厕所,也许他直觉里认为何金凤就是弱智,真的有可能走错厕所的。男厕所也一个人都没有,尽管何金龙憋了一泡尿,但他乱哄哄的大脑里,真的塞不下去一点别的信息了,哪怕这泡尿憋得他小肚子都隐隐做痛。此时此刻,他的大脑里装的只有两个字:“找人”。

“我看你……不如回原处等着,青天白日的,那么大的活人,咋能丢了呢?”一个声音柔柔地飘过来,何金龙不回头就知道,这句话出自貂皮女人之口。

就像窒息的人,突然就呼吸到了一股子新鲜空气,何金龙的憋闷的大脑也猛然开了窍:“是啊!一个那么大的活人,哪能说消失就消失了呢?”这么一想,心也宽了,憋尿的感觉就明朗了起来。何金龙返回男厕所,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尿,好大的一泡尿,撒了足足有半分钟。一泡尿撒完了,小肚子也变空了。但更觉得空的,是他的心:“她何金凤是一个脑袋不会转弯的狗叼,她说到候车室上厕所,就一定到候车室上厕所的,她怎么可能到别的地方去呢?”

走出男厕所,何金龙先是向左转了半圈,迈出两步后,又停下来,向右转了半圈。此时厕所外不仅站着那个貂皮女人,还站着安检员和几个旅客。不远处,不知从哪里又钻出了两个穿制服的检票员,一男一女,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两个人就那么并排直立着,一动不动,如同雕塑。原来在椅子上坐着的旅客,此时也有人站了起来,远远地朝这里看着。

何金龙再次向四周环视了一遍,小城镇的车站候车室真的太小,真的没有几处能够藏人的地方,对面的两个屋子,一个是售票口,一个是问事处,两个屋子的窗子都足够大,玻璃也都足够亮,亮得一眼就能看到屋子里所有的人和物。问事处的旁边有一扇木门,那扇木门倒是关着的,木门的上方,挂着一个小小的木牌儿,由于离得远,何金龙看不到木牌上写着什么。

厕所旁边的小商店,柜台呈U字型,就像孕妇圆鼓鼓的肚子,透明的玻璃柜里摆满了五颜六色的小商品。何金龙向柜台边走了几步,柜台里的小商品便也向他靠近了一些,此时,仿佛所有的小商品都活了,都瞪着方的或圆的眼睛,拿姿作态地朝他看着,那招摇的目光很像街头的妓女,尽管何金龙并没有真正见到过街头的妓女。

就在何金龙对着小商品发愣时,一个女人从柜台后面站起身来,手里拿着一本杂志。也许女人的长相很让人觉得亲切,何金龙还没等说话,眼睛就热了。何金龙并不想掩饰自己的情感,他就那么眼睛含泪问那个女人:“刚才,你看见有一个很好看的、穿米色毛衣的女的,上厕所了吗?”

女人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着他,默默地摇了摇头。

“她是我媳妇,她说她要到车站上厕所的,可我怎么找都找不见了。”何金龙的眼泪扑簌簌地流淌出来,打在了前襟上。

“没到别的地方找找吗?”女人同情地看着他。

何金龙使劲地摇了摇头,一边用大手抹了一把自己的眼泪和鼻涕。

“没给她打电话吗?”

何金龙傻傻地看着那个女人,似乎没听明白她的话。

女人脚步轻快地从柜台后面走出来,左手拿着一块纸巾,右手从衣袋里往出掏手机,直到走出来,她才看到何金龙手里也攥着一个手机,就把纸巾塞到何金龙的手中,指了指他的手机说:“你打电话给她呀!”

直到这时,何金龙才“发现”自己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个小手机,此时这个小手机已被他汗津津的手攥得湿漉漉的了。何金龙先是用纸巾抹了一下手机上的汗珠儿,也顾不上擦眼泪了,手忙脚乱地就拨通了何金凤的手机号,很快,手机就通了,隔一会儿响一声“嘟”,隔一会又响一声“嘟”,可小小的手机里边只是这么嘟嘟地响着。

候车室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下子多了许多人,就像从地底下突然冒出来似的,并且所有的人都在观看着何金龙,仿佛何金龙是个什么明星。因为此时,何金龙正打电话,所以小小的候车室里便显得静极了,因为大家都摒着呼吸,都在侧耳倾听着何金龙小手机里的嘟嘟声,直到一个机械的女声温柔地说: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您稍后再拨。

何金龙突然一拍脑袋:“她的手机应该还在车里呢!刚才她上厕所前,我恍惚看见她把小兜子放到车里了。”

“啥叫恍惚看见呀?你能确定吗?”商店的女人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一些。

何金龙肯定地说:“能确定,我眼看着她把小兜子扔在车里了!”

“那你就到别的地方再找找吧!别着急,那么大的一个人,不能出啥事的。”

“再不你去调调监控吧!看看你媳妇到底进没进来过!”那个貂皮女子突然说。

安检员接过话头:“停电了,调哪果子监控?忘了你进门时,连行李的安检都是目测的吗?”

貂皮女子突然一拍脑袋:“可不是,维修线路呢!我家那片也停电了!”

大家说话时,何金龙就傻呆呆地望着大家说话,他的确是有些傻了,不仅肚子空,心里空,脑袋似乎也空了。

商店的女子安慰他说:“你也不用太着急了,兴许这功夫你媳妇已经回家了呢!”

一位旅客说:“可不是,现在别说是个大人了,即使孩子,也不能轻易就能走丢的。那天我家孩子不见了,我出去找孩子,哪逞想孩子见我没在家,也出来找我,我们娘俩儿就那么互相找啊找啊找了大半宿……哈哈哈……”这个旅客刚要继续笑,见所有的人都像何金龙一样忧伤地看着她,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立即把正往出冒的笑声咽回去了。

“是啊!你不如先回家看看!唉!”那位旅客说完这句话,又毫无道理地加了一声哀叹。

何金龙果然听话地往出走了,一边走,一边默默祈祷:“但愿这功夫她已经站到车边了!”何金龙想到这里,脚步也立刻变急了,一路小跑穿出候车室后,就疯也似地朝停车的地方跑去了。路口的红绿灯似乎也同情起何金龙来了,见他跑过来,立即刷地一下亮起了绿灯,于是,所有疾行的汽车都停下来,都给何金龙让路了。

何金龙几步就跨过了大马路,虽然道路畅通无阻,但他的脚步却明显地缓慢了,因为那辆车依然还只是孤零零的那辆车,车旁,别说何金凤了,连一丝风都没有。

望着孤零零的汽车,何金龙突然打了一个寒噤,心也坠入了万丈深渊:是啊!要是真的没有了狗叼何金凤,何金龙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我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没有电话没有灾害

没有那么多的电视台

我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冲了马桶看著水流

我躲在厕所不想出来

……

何金龙的耳边,莫明其妙地又响起了这首名叫《消失》的歌,心便再次充满了忧伤,空前绝后的忧伤,豆大的泪珠儿再一次从他那双过大过亮的眸子里滚落了下来,避里啪啦地打在了衣襟上。

 

 

                        (三)

外号叫狗叼的何金凤,当初确实是被何金龙家的大黄狗从野甸子上叼回来的,但真正救何金凤命的人,却不是大黄狗,而是何金龙。因为就在大黄狗把何金凤叼回来的那一刻,如果不是五岁的何金龙及时发现了狗嘴里的何金凤,并用粪叉子把她从狗嘴里捅了下来,那么何金凤到底能不能活下来还是个未知数呢。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五岁的何金龙虽然仅仅五岁,也和当地的小孩子一样,到了跟在大人身后挖菜捡柴的年纪。何金龙小时候虽然不算聪明绝顶,但也是懂事相当早的。他记得那是一个早晨,小小的村庄里家家炊烟,户户菜香。何金龙远远地跟在姐姐的后面,挎着一小筐牛粪,拎着一个粪叉子,在窄窄的小土路上一边走一边玩儿。走在前边的姐姐,尽管挎着比他大一倍的筐,却依然要时不时地回过头来看他一眼,喊他一声。

——接着,那庄严的一刻就到了。

随着几声狗叫,何金龙一回头,就看见自己家的大黄狗嘴里叼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野甸子那边跑回来了,大黄狗的后面,还跟着两条没见过的野狗。后面的两条野狗也不知道是在追赶着大黄狗,还是追随着大黄狗,反正当时进入何金龙视线的,就是三只披着金光的大狗正在奔跑,一只在前,两只在后,在茫茫的野地上,在圆圆的朝阳下,那三只大狗奔跑出了一道特别苍凉特别奇丽的风景,直到现在,何金龙一闭上眼睛,眼前依然能清晰地看见那壮美的风景。

“大黄,你叼的是什么?”这一场景,走在前边的姐姐也看到了,当时她还喊了一声。

似乎怕何金龙姐弟俩抢走它嘴里的东西,大黄狗闻听喊声突然调转了方向旁边跑去,但眼尖的何金龙还是一眼就看见了狗嘴里的婴儿,嘴里也大喊了一声:“死孩子!它叼的是个死孩子!”

刚刚喊完这句话,何金龙就看到狗嘴里的死孩子动了一下。何金龙就蒙了,又加大声音再喊:“活孩子!活孩子,它叼的是个活孩子!”

与此同时,姐姐也看到了那个死孩子在动,就冲大黄狗叫道:“大黄,快放下那死孩子!”

大黄不听,跑得更快了。何金龙便丢下粪筐,举起手中的捡粪叉子,就飞也似地朝那三只狗追去了……

事后,何金龙曾无数次地把这个场景描述给何金凤听,虽然每次描述的细节都各有不同,但每一次描述,那个奋力追赶野狗的男孩子都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尽管每次听到何金龙的描述,何金龙的姐姐何金玲的脸上,都会表现出不屑的或讥讽的神情,但不管何金玲的表情如何千变万化,把何金凤从狗嘴里用粪叉子捅下来的人,的确就是他何金龙,而不是她何金玲。

且不管当时的细节到底是怎样的了,反正那狗到底还是把嘴里叼着的东西吐下来了。何金龙走近看,发现泥乎乎的被子里包着的孩子就像野猫一样大小,幸好被子被人用布带系得够结实,狗在奔跑时才没把被里面的孩子抖落下去。

直到姐姐也凑近了,何金龙才敢把被子打开,他的手刚刚碰到那个孩子的脸,就听那孩子猫似地叫了一声。听到孩子的叫声,总是自栩为胆大的姐姐顿时吓得妈呀一声,跳到了一旁。尽管每次讲到这里时,何金玲都强调说自己并没有被吓跑,而是一直都在何金龙的身后站着来的,但无论姐姐咋说,最后把孩子抱回家来的,也还是他何金龙。从那天开始,这个野孩子何金凤就成了何金龙永远的私有财产了,成了他一辈子都离不开、甩不掉、挣不脱也放不下的贴身宝贝。

时光实在过得太快了,感觉就是一晃的时间,三十五年就过去了。

三十五年后的今天,当何金龙失魂落魄地站在孤零零的汽车边毫无顾忌地大泪滂沱之时,那个被狗叼来的何金凤,那个被何金龙经常骂为“弱智”的何金凤,到底去哪里了?

汽车边没有何金凤的影子,何金龙只好再次回到了候车室里。

候车室里的所有角落,该找的找了,不该找的,也都找了。再然后,车站附近的商铺药铺饭店旅店,该去的去了,不该去的,也都去了。可那个狗叼的何金凤,真的就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找不见一点踪影了。

小城市里的人,大多是热心肠的,所以何金龙接下来的找,便不仅仅是何金龙一个人的找了。那一时节,车站周围,街头巷尾,到处都能听到这样的寻问声:“看见一个穿着米色大衣的女子了吗?听说是个美女,她在上厕所的时候走丢了!”

再然后,寻找的声音就越传越远,越传越杂,越传越神:

“有个美女,穿着米色的毛衣外罩,飘飘忽忽地上厕所去了,但进了厕所就再没出来!”

就这么一直说啊说啊,一直找啊找啊,但等到天黑,无论多热心的人也都回家去了。何金龙无论多悲伤,多不甘心,也只能灰心丧气地再次回到了轿车边。绿野食杂店的女人,见到何金龙立即迎出来,但这一次她并不是摧促他离开的,而是关切地寻问失踪女的事情。

“瞧你媳妇那人,看着挺精灵的,咋能说丢了就丢了呢?”迷蒙的夜色,依然掩不住她脸上的忧伤,她就那么满腹惆怅地反复念叨着。

就在何金龙坐到了驾驶室,准备驾车回家时,一转眼,他突然看到何金凤扔到车座上的小坤包,始终混浆浆的脑袋不知为啥,一下子欠开了一道小缝儿,一束微弱的光突然在小缝儿里冲他亮了亮,何金龙的眼睛就定在那里了:“对呀!我咋把这个茬儿忘了?”

何金龙又是一个鲫鱼打挺,再次从车里下来。绿野食杂店的女人依然在门边站着,见何金龙再次从车里出来了,她就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置疑地望着他。何金龙咽了一口干干的唾液,对她干巴巴地解释道:“那功夫……不是有一辆救护车,把一个昏倒的女人拉走了吗?我咋把这个茬儿给忘了?”

“对呀!我刚才也琢磨这事儿呢!”女人说。

“琢磨了,咋不说呢?”干巴巴的心田里,突地窜出一股气,何金龙气哼哼地看都没有看女人一眼,几步就冲进了那片昏沌沌的夜,向候车室那边跑去了。是的,要想寻问救护车的事情,他也只能去候车室。

虽然夜幕已经落下来了,但候车室是不分白天黑夜的,在那里,除了阳光和灯光有一些区别外,时间仿佛永远都是一个样子的。隔了很远,就看见候车室里灯火通明的。

马路边,不远处的广场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都鬼魅似地闪起了五彩的霓虹,这种迷蒙的光勾起了何金龙的倦怠,让他毫无心肝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何金龙摇晃了一下脑袋,绺了绺纷乱的思绪。——灯光闪亮,意味着两个事实:一是来电了,二是天黑了。

来电了,意味着监控系统要恢复工作了,据说电梯在停电时,内部的自救装置会持续工作,不知道车站候车室的监控系统有没有这种装置?

天黑了,意味着大哈小哈必须要回家睡觉了,也不知道何金凤在接他之前,到底是怎么安排大哈小哈的,妈妈爸爸迟迟不到幼儿园接孩子,幼儿园的阿姨会怎么对待大哈小哈?大哈小哈会不会哭闹?

就像是配合何金龙似的,一直攥在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何金龙看了一眼手机上的号码,发现是妈妈打来的。何金龙刚刚按下接听键,就听妈妈在手机里焦急地说:“你媳妇是怎么回事?幼儿园的阿姨给她打电话,可她就是不接听。他们幼儿园又不知道你的电话,幸好有一个阿姨认识我们小区里的一个人,才把电话打到了我这里,狼哇哇地让我去接大哈小哈,你说我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这么远的路,我咋去接啊?”

“何金凤找不见了,我正找她呢!”何金龙刚刚消下去的气儿,又冒出来了。自从小哈出生后,妈妈不知道犯了哪种邪了,说啥也不肯帮何金凤带孩子了,一天天除了跳广场舞,再不就去参加那些乱七八糟的保健活动,冤枉钱花了无数不说,还总是不定期地制造一些绯闻,弄得何金龙只要听见有人提起妈妈,那张圆圆的脸就会反射似的涨得通红。

“何金凤找不见了,那你就去接呀!反正你有车,多远的路一脚油就到了。”妈妈的思维还处在斤斤计较的频道里,也许她还没弄明白“找不见了”是啥含义呢!

“我是说:何金凤丢了,丢了的意思你还没弄明白吗?你要是没法接,就给我大姐打个电话吧!实在不行……你就雇个人去接!”何金龙本来想赌气地说:“实在不行,你就不用去接了!”但话到嘴边,他终于没敢那么说,便临时换了个说法,说完这句话,就把手机挂了,嘴里叨唠了句“爱咋咋地吧!”

一通电话打完了,何金龙也走到了候车室的门前,刚一掀开候车室的门帘,一股子喧嚣就和那闷乎乎的热气一起涌了出来。候车室里乱得就像白天的超市一样,有很多人正在检票口前排着队,检票员用扩音器一遍遍地喊着:乘坐K1190次的火车的,都往这边来!乘坐K1190次的火车的,都快点的!

因为没带行李,加之何金龙早已成了熟人,所以何金龙这一次走过安检门时,不仅没有遇到任何阻碍,甚至还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安检员一看见他,呼地一下就站起身来,就冲他一笑说:“正好你来了!我们站长正四处找你呢!快跟我来!”说着就热情地引导着他,一直把他引进了站长办公室。

何金龙这是第二次进站长办公室了。第一次进来时,觉得这里面除了狭窄,除了让人觉得压抑,还笼着一股子臭脚丫子味儿。当时因为屋子里没有人,为了不放过一丝蛛丝马迹,何金龙便无礼地掀开了下垂的床单,向床底下看了一眼,发现里面堆了好几双脏兮兮的鞋子,还有一个破盆。

但何金龙这次进来却闻不到臭味了,因为狭窄的空间里充满了呛人的烟气,浓重的烟雾差一点把灯光都遮蔽了。那张脏兮兮的小床上,坐着一个穿着棕色羽绒服的男人,他和坐在办公桌边的站长每人捏着一支烟,正肆无忌惮地吞云吐雾,尽管桌子上赫然摆着一个“禁止吸烟”的小牌子。因为烟幕太重,何金龙在门前站定了,才在穿棕色羽绒服的男人后面,又看到了一个瘦瘦弱弱的身穿警服的年轻人。

何金龙站在门边好一会儿了,除了那个年轻警察奇怪地瞟了他一眼外,两个抽烟的人谁都没有抬头看他。安检员刚要出去忙,见两个人谁都没看到何金龙,便向屋子里探了探身子,指着何金龙对站长说:“就是他!丢媳妇的……”

站长这才抬起头,见了何金龙,立即站起来,跟何金龙握了握手说:“刚才听说你来过了,可我那功夫出去开会了,才刚听说。不幸,太不幸了!还没一点消息吗?”

“还没有……”也许站长的声音太温柔了,何金龙立即像见了亲人一般,心里一热,两个诺大的眸子里渐渐充满了眼泪。

站长指着坐在床上的男人说:“这位是咱们雪城公安局刑警大队的……大队长。”站长似乎突然忘了男人姓什么了,他一边征询地看了看那个年轻警察,一边含糊其辞地说。

“他是我们刑警大队的牛大队长,我是辅警,又叫协警,也有人管我们叫治安员的。”年轻人突然语速快快地说。

“什么大队长?副的。”男人冲治安员皱了皱眉头。

站长笑嘻嘻地说:“噢,对,是牛副队长!牛副队长。呵呵,我说你这个副大队长,当得可是有些年头了吧?也是,有你们的那个传奇英雄孟大队长在前面横着,你还真的一时半会儿也提不起来。哪天干脆和你们孟大队明砍得了,他这个传奇英雄当得也差不多了吧?是不是应该主动让让贤了!”

牛副队长没有说话,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声。

当一位警察突然变成了治安员,那种威严感就一落千丈了。何金龙瞟了那个治安员一眼,发现他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身材颀长,面目黝黑,随随便便地穿着一件肥大的但没有上衔的警服,心里便自然涌上了一股子轻视的感觉。没想到听了站长的话,这个治安员突然嗔怪地瞪了牛副队长一眼,嘴一撇就大咧咧地说:“我们牛队儿要是不改改他的牛脾气,我看这辈子都当不上大队长的,他可真不愧姓牛,就喜欢钻牛角尖……”

也许做为一名治安员,在这种场合说这种话的确有些不合时宜吧?站长听了他的话,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但终于什么话都没有说。牛副队长对于治安员的话却是一幅无可无不可的样子,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似的。见何金龙一直傻傻地站在门边,牛副队长便往床里面欠了欠身子,给何金龙让出一块地方说:“这位大哥,您媳妇是咋丢的?啥时候丢的?”

 “那功夫……她说上厕所,完了就进咱们候车室了,完了就说啥都找不见了!”何金龙的眼睛里也再次涌出了泪花。

可何金龙的激动,丝毫没影响到那个牛副队长的表情,此时如果描述这位牛副队长的表情,四个字最准确:那就是面无表情。他就那么面无表情地和那个治安员对视了一眼,那个治安员就站起身,声音洪亮地对何金龙说:“今天下午,一个女乘客突然在候车室的厕所里昏倒了,有乘客发现后,铁路警察就把她送到站前医院了。因为直到现在这个女乘客还没醒,在她的身上也没有找到任何证件。”

何金龙连忙接过话来:“是啊是啊!我也是突然想起了这事儿,就跑来问问,看看是不是我媳妇。”

“那你先看看照片。”治安员飞快地把手机打开,调出了里面的一组照片,让何金龙看。何金龙看了照片一眼,就呆在那里了。照片中的女子躺在床上,紧紧地闭着眼睛,虽然她面容浮肿,但何金龙还是一眼就认出:她就是何金凤。

“啊!就是她!就是她!她咋的啦?好好的她咋突然就昏过去了呢?她平时身体好极了!”何金龙刚刚干涸的眼泪,又涌流出来了,一串串粗大的泪珠,避里啪啦地打落在那个治安员的手机上。

“你别光顾着哭啊!哭能把你媳妇哭过来吗?一个大老爷们,控制一下情绪好不好?你再让他看看视频,让他仔细看看,别白跑冤枉路。”后面的话,牛副队长是说给那个治安员的。此时他面无表情的脸上,似乎多了一丝愤懑,为了发泄愤懑,他把叨在嘴上的烟蒂狠狠地吐到桌下的一个小痰盂里。

也许屋子里烟气太呛人了,那个治安员始终半眯着细细的眼睛,翘着又瘦又长的手指,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划动着,终于翻出了一个小视频,点开了,举到何金龙的眼睛下面。视频录得虽然短,但画面却显得更清晰了一些。

何金龙抹了把眼泪,睁圆了眼睛仔细地看了一遍小视频,看着看着,他眼睛里的泪水就干涸了:“好像……不是。”

牛副队长皱了皱眉头:“啥叫好像不是?”

何金龙再次重新看了一下那个视频,这才肯定地说:“人是,但衣服不是!”

“你看衣服干啥?你看人!”

何金龙又把手机凑到眼睛前看了一遍,再次肯定地说:“人是,可衣服不是。我媳妇穿的是米色的毛衣外套……”

“你死心眼子啊?医院为了抢救方便,可能会把外套给脱下去的,你记不记得你媳妇里面穿什么衣服?”

何金龙茫然地看了看牛副队长:“这我……倒没注意,我今天刚从外地出差回来,我媳妇是来接站的。”

牛副队长突然站起身:“还是去医院吧!”说完就率先向门外走去,车站站长忙不迭地站起来送他们。

何金龙恨不得立即跟他们走,转眼就飞到医院,去看看躺在那里的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媳妇。但跟在两个人的后面一步一步往出走时,何金龙还是感觉到怪怪的,一开始他并没有觉得到底哪里怪,直到走出候车室,罪犯似地被领上警车后,何金龙才明白哪里怪了:“这种事,为啥是你们刑警队的来找我?不应该是大夫来找我吗?”

“大夫是管救命的,哪管什么调查身份的事?”那个说话冒失的治安员突然接过话头,说完还看了一眼他的上司。从后影看,这个治安员更加显得瘦弱,肥大的警式羽绒服穿在他的身上就像挂在衣服架子上一样。看那种肥大,就知道这件警服根本就不是他本人的。

也不知治安员的话让那个牛副队长想起了什么,还是牛副队长就是要观察一下何金龙,听了治安员的话,牛副队长突然回头瞟了何金龙一眼,一下子就把何金龙看蒙了。

“他为什么用那种眼神儿看我?好像我是罪犯似的!”何金龙这么想着,便求证似的,赶紧回看牛副队长,但牛副队长却已经把眼睛转过别处了,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冲治安员抬了抬下巴,就一闪身钻进车来,一屁股坐在了何金龙的身边,砰地关上车门。

治安员坐进驾驶室后,又回头望了他上司一眼,似乎想说句什么话,又咽回去了。见两个人都坐安稳了,他才启动了车辆,车灯就蓦地亮了。接着警车就举着那两道明亮的灯,顺着那条让何金龙夫妻俩因为方向而争论不休的大马路,向浓浓的夜色里开去了。

 

                      (四)

 

医院里乱哄哄的气氛,和候车室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味道不太一样。重病监护室的门外,一个身装灰色夹克、长得白白净净的男子懒洋洋地坐在门边的椅子上,哈欠连天的,可一看见牛副队长他们过来,就呼地站起身,何金龙的心突然一动:难道这个美男子也是刑警队的?不知道他是不是正式的。

“小鲜肉儿!怎么总这么犯困?是不是又贪黑玩电竞了?”果然,那个治安员冲男子轻轻一笑。

隔着门,就能看见重症监护室里就何金凤孤零零一个人躺在病床上,身上不仅插着管子,还打着点滴,可她的身旁并没有一个大夫护理她。

何金龙一看到何金凤,那眼泪就又流下来了,无声地流淌,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淌,他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哭。嘴里喊了一声“你这个弱智的狗叼呀”!就快步朝何金凤奔了过去,没想到冷不丁地从半截白布帘子后面,冒出了一个穿白大褂子的护士来,一下子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这位大哥,怎么又哭上了?就不能控制一下吗?还是个爷们吗?”牛副队长皱着眉头说:“你让他到近前辨认一下,看看到底是不是他媳妇。”后面的话,牛副队长是冲小护士说的。

小护士让开了身子,何金龙就走到了何金凤的身边,他发现何金凤就那么闭着眼睛沉睡着。她不仅脸部浮肿,面色苍白,眼晕发青,嘴唇也干干的,虽然无论脸型还是眼睛,都是何金凤的模样,可何金龙却觉得眼前的这个何金凤实在显得太陌生了,尤其让他惊异的,是她那肉乎乎的小耳朵上,不知啥时多了一副银耳环。

“——我这才刚刚离开几天啊?她怎么就扎了耳朵眼儿了?她明明知道我不喜欢这些呀!”

何金龙越仔细看她,越觉得陌生,那种突如其来的陌生感,很快烧干了何金龙眼睛里的泪水,也让他的大脑变得通透一些了。他凑上前闻了闻何金凤身上的气味,发现这个女人的身上笼着一股子怪异的中草药味道,根本没有一丝令何金龙熟悉的体香。

觉出了陌生,何金龙的身子就往后闪了闪,可当他隔了一段空间再去看她时,他觉得这个躺在病床上的女子,就又是何金凤了,特别是那张紧闭着的微微有些上翘的嘴儿,记不清自己到底吻过多少次了,如此熟悉的小嘴儿,怎能不是何金凤的嘴儿呢?

“你们不是结婚好多年了吗?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媳妇,不是一眼就能认得出吗?”牛副队长凝视着何金龙的神情。

何金龙没有说话,又仔细看了看女子身上的碎花点点的圆领内衣,这是一件蜡染的、具有少数民族风格的内衣,领口、衣襟、袖口处,镶着色彩艳丽的花边儿。何金龙也叫不准这件绿底绣花的内衣,到底属于哪个民族的,不过那花儿绣得也真叫好看,一朵朵儿的,貌似凤蝶翩翩飞舞。花儿与花儿之间,还绣着几个弯弯曲曲的字母,也不知道是哪个民族的文字。

何金凤非常偏爱这种少数民族风格的服装,有一次逛商场,何金凤就看中了一款这种风格的绣衣,可一问那价格,两个人便都噤若寒蝉,从此谁都不再提及了。如今,如此昂贵的蜡染内衣,什么时候穿到何金凤的身上去了?

在何金龙看女子的时候,牛副队长始终不错眼珠地盯着何金龙的脸:“快说话呀!她到底是不是你媳妇呀?”他连连追问道。

“人是,但衣服不是!耳环也不是……”说这句话时,何金龙又瞥见了女子手腕上的银手镯,便又加了一句:“手镯也不是。”

牛副队长不再说什么了,抱着个膀子站到一旁,皱着眉头,黑着脸子,若有所思地看着何金龙。何金龙见他身材挺拔,微微有些发黑的脸棱角分明,一双冷峻的眼睛上,长着两道浓浓的剑眉,细细瞧去,应该算是英俊型的美男,可为什么给人的感觉,总是那么寒气逼人呢?

但何金龙却没有时间再琢磨牛副队长了,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越来越大,面对这个酷似自己媳妇的女子,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如果这个女人不是何金凤,可她为什么和何金凤长得这么像?如果她真的就是何金凤,她又在什么时候扎了耳朵眼儿?戴了手镯?换上了陌生的民族衣服?难道在自己离开的这些日子里,她遇到了什么特殊的事情了吗?

“你和你媳妇分开多久了?”那个治安员突然问。

“刚刚十几天……”

“你媳妇以前没戴过耳环和手镯吗?”

“她也张罗过要戴的,可因为我不喜欢……就没敢戴。”

“你媳妇在……呃丢失前,不是与你有过接触吗?当时你没发现她戴耳环和手镯吗?”

“当时我俩净掰扯车站门前的大马路朝北还是朝东了,我根本没注意她!”

何金龙目光复杂地看了治安员一眼,心里觉得他的话似乎太多了,你一个治安员,问得再多,又能解决什么实际问题吗?但转念想了想,又觉得话多的总比没话的强,比如那个懒洋洋地坐在走廊椅子上、被治安员称为小鲜肉的年轻人,自从何金龙见了他以后,他始终都没吭一声。

牛副队长突然清了清嗓子,打断了治安员的话:“你媳妇的身体上……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号?”

何金龙愣愣地看着牛副队长,一时没明白他的话。

治安员便小声解释说:“我们牛队的意思……是问你,你媳妇身上有没有什么特殊的胎记?比如痣呀,疤呀什么的。”

何金龙总算听明白了,但随即脸也红了:“有是有……可……”

“有什么呀?说呀!在哪里呀?”牛副队长依然皱着眉头。

“可……我没法看呀!万一不是我媳妇呢!”何金龙为难地说。

牛副队长依然黑着脸子:“谁说让你看了,你只是说说有什么记号!”

“她前胸上……这里,还有肚皮上……这个位置,都长着黑痣,还有……阴部左边,还长着一个红痣,心型的。”何金龙一边比划着,一边说。

牛副队长听了,立即回头就冲那个治安员扬了扬下巴:“按他刚才说的,和护士一起去察验一下。”说着便把何金龙从床边拉了过来,并刷地一下把那块白布帘子拉上了。

治安员答应了一声,便一掀布帘子进里面去了,何金龙愣愣地看着年轻的治安员走进布帘里,脑袋瓜子更觉得迟钝了,想了好半天,嵌在大脑里的一扇小门儿才轰地洞开了:原来那个一头短发、面目黝黑、身材纤瘦的治安员,竟然是个——女的。

很快,治安员和那个护士就从布帘子后面出来了,治安员瞥了何金龙一眼,便语气决断地说:“他说的那三个地方,都看了,全都没长痣。倒是别处有几个痣。”自从发现这个年轻的治安员是个女子后,何金龙便发现她不仅长相很像女的,连说话的声音更像女的了。

牛副队长又皱了皱眉,就对何金龙说:“听到了吧!她不是你媳妇!”末了又加了一句:“你是啥眼神儿呀?你媳妇和她真就那么像吗?”

何金龙的眼睛又红了:“这都啥时候了?都火烧眉毛了!我哪有闲心和你们撒谎啊!她们两个实在长得像极了!”何金龙说着说着,那眼泪就又流了下来。可这次他并没有去擦眼泪,而是泪眼纷飞地拿出手机,打开,翻出里面的照片举到牛副队长的眼前:“你看看,这就是我媳妇的照片,你看看像不像?”抹了一把眼泪又点开一张,把手机放到治安员的眼前:“你再看看这张……像不像?”

这时,那个被治安员称为小鲜肉儿的男子也凑了过来,三个人便一起对着照片研究了起来,他们一边看,一边不约而同地点头感叹:“真的啊!长得实在是太像了!”

见警察们信了自己的话,何金龙的神经便松弛了,眼泪也像开闸放水了似的,流得更加通畅了:“她不是我媳妇,那我媳妇到哪儿去了?牛队长,我是不是应该报案了?我应该上哪里报案啊?”

牛副队长没有说话,只是冲治安员扬了扬下巴,就向医生办公室那边走去了。治安员向坐在病房前的小鲜肉儿做了个鬼脸儿,就把何金龙拉到走廊里,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块纸巾递给他,语气柔和地说:“你可真能哭,你是我长了这么大所见过的最能哭的男人。”

治安员说着,就把何金龙按到了走廊里的椅子上,走廊的对面是护士办公室,治安员向护士办公室看了一眼,便脚步快捷地走进去,从自动饮水机边拿过了一个纸杯接了杯水,给何金龙端了过来,何金龙的确很渴了,接过水杯就一饮而尽,尽管喝水时,几滴眼泪噼里啪啦地落到了水杯里。

治安员接过空杯,又去饮水机前接了一杯水端给何金龙,才接着说:“你当然可以报案,但这个点了,太晚了吧?还是等明天早晨吧!带上你媳妇的身份证和照片,先到你们辖区派出所报案。” 

“为啥到辖区派出所报案啊?不是应该在哪丢的就在哪儿报案吗?”何金龙尽管哭得抽抽答答的,却一点都不影响说话。

“因为现在还不能确定你媳妇就是在车站走丢的。”治安员犹豫了一下,声音再次变得柔情了:“你放心,如果能证明你的媳妇就是在车站走失的,你到车站派出所去报案也可以。”

何金龙这才想到电梯停电自救功能,便问:“候车室里的监控录相有没有停电自救功能啊?”

“啥叫停电自救功能?”治安员一时没明白何金龙的话。

何金龙说:“我媳妇进候车室的时候,偏偏赶上停电了,可现在不是来电了吗?我的意思是,现在能不能调出停电时的监控录像?”

治安员摇了摇头:“不能,肯定不能。这方面我有过研究。”

听了她的话,何金龙刚刚有些干涸的眼泪,就又流淌起来了,淌得无声无息的,嘴里骂道:“真他妈的倒霉,八百辈子也不停电,偏偏这个节骨眼儿……”

治安员坐到了他的身边,她又掏出了一块纸巾,这一次甚至像哄小孩子似的,亲自帮他擦了擦眼泪:“和你说句实话:你能为了媳妇哭成这样……我真的挺感动的。现在像你这样爱媳妇的男人已经很少了。”

治安员的举动,让何金龙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把纸巾从她手里接过来,擦了擦眼睛,同时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我和我媳妇的感情,和别人哪能一样呢?这么多年来,我们俩真是你离不开我,我离不开你。除了我出差,除了我工作,剩下的时间,我们俩没有一天分开过。我媳妇离开我……真的没法儿活的。”说着说着,他又被自己感动了,刚刚擦干的眼泪就又涌流出来。

治安员低头沉吟了一下,问他:“你媳妇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习惯啊?比如她最喜欢往哪里去?喜欢和哪些人在一起?”

何金龙立即把脑袋摇成了波浪鼓:“我媳妇啥不良习惯都没有。没事儿的时候她总是和大哈小哈呆在家里。”

“大哈小哈?”

“大哈小哈是我的两个儿子!大哈六岁,小哈刚刚四岁,她现在天天都忙得要死要活的,即使想交朋友,都没有那个时间啊!对了,以前她喜欢在网上写一些小说,等有了大哈小哈就再没时间写了。”

“在网上写小说?这么说你媳妇还是个大作家呢?她有笔名吗?”

“啥大作家呀!她就是爱好而已,她的笔名叫紫丁。我听我媳妇说,网上有个‘穿越小说吧’,你一进那个‘吧’就能查到她的小说,她是那个‘吧’的会员。”何金龙虽然说得谦虚,但脸上还是露出了自豪的神色。此时他已经不再哭了,眼睛肿肿的,说话也嗡声嗡气的,好像鼻子都被眼泪堵住了。

在何金龙说话的时候,那个年轻的治安员已经在查阅手机了,又瘦又长的小手指依然那么翘着。等何金龙说完了,她也查出结果来了,便对着手机向何金龙念道:“《桃花蛊》,这个作者就叫紫丁,这是你媳妇写的吗?哟,这小说不错呀,点击量……有9个人呢。”

“应该是吧?我从来都没看过她的小说。”何金龙说着便伸过头去看,他这还是第一次在网上看自己媳妇写的小说呢,以前他总是听何金凤和他说,根本就没有时间去亲自看。这么多年了,他这么一天天的,到底在忙啥呢?

治安员看着看着,突然抬头问他:“对了,你媳妇……有没有走失的双胞胎姐妹呀?”

何金龙把纸巾摊开,放到鼻子上,狠狠地擤了一下鼻涕:“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媳妇小时候,是被大黄狗从野甸子上叼回来的死孩子。”

治安员一愣:“你说啥?”

何金龙说:“我媳妇刚出生的时候,不知啥原因被人扔到了野甸子上了,她是被我家的大黄狗从野甸子上叼回来的!幸好让我看见了,才把她从狗嘴里救了下来,抱回家里了。”

“噢!如果不是亲耳听你说,我还真不会相信:这世上还有这么稀奇古怪的事儿呢!那后来,你们打听没打听,到底是谁家把自己家的孩子丢到野甸子上啦?”

“傻呀?瞒都怕瞒不过来呢!哪还敢瞎打听啊?怕扔孩子的那家人找到我家,我们家早早地就从葵花屯儿搬走了!搬走的时候谁都没敢告诉,我们是起大早悄悄地搬走的,就像当年打游击战似的。搬走的时候我媳妇刚刚五岁,还不咋懂事呢!”

治安员突然一把拉起了坐在椅子上的何金龙:“你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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