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秀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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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又到夏至。
在我少时的夏至节气间，家乡的早造水稻已抽穗扬花，有的还灌浆结实“低下了头”。田园里，乡亲们又在忙于晚造水稻的播种育秧。
那时，家乡耕种的大多是常规稻，早造水稻的谷种在上一年的早造稻谷中选取，晚造水稻的谷种则在上一年的晚造水稻中选留。家乡人既能吃苦耐劳，又善于总结经验。长辈们说，谷种质量关乎稻谷收成。因此，当年生产队非常注重谷种的选留。每一年即将对早造水稻或晚造水稻下镰收割时，队里都会对当造水稻的长势、稻穗结实、病虫害等状况进行比对，然后按早熟、中熟、迟熟三种稻谷类型，选择最好的田块稻谷单独收割、单独晾晒和单独收藏。
所耕种的水稻中，大部分是粘稻，有小部分糯稻。家乡人偶尔会用糯米来煮饭，逢年过节必做一定量的糯米糍，并且会用糯米酿黄酒给坐月子的产妇补身体。因此，一年两造都会选择某个地段耕种适量的糯稻。糯稻种植面积不多，所以无需细分早中迟熟品种。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家乡人开始尝试种植杂优稻，选择了不到一亩的稻田进行试验，当时的试验不是将整块稻田都用来种植杂优稻，而是每行杂优稻间隔一行常规稻，说是让禾苗抽穗扬花时互相授粉，殊不知两种稻谷的抽穗扬花期并不同步，导致同一块稻田中要割两次禾，然后便停止了试验。时隔几年后，又再逐步推广杂优稻种植，并吸取之前教训，不再进行杂优稻和常规稻同田间种。杂优稻的推广，让家乡的粮食产量得到了有效提高，但也有局限与不足，比如稻米品质较差，远不如常规稻米好吃，而且必须年年更换谷种，不能自行在生产的稻谷中选留种子。同时，一些未知因素也困扰着乡亲们。比如一些稻穗会出现像爆米花一样的稻谷，而且整粒稻谷布满黄色或黑色的霉菌。出现裂谷的原因是什么？那些霉菌有没有毒性？霉菌沾染到其他稻谷之后会否影响食用安全？乡亲们无从知晓。
在播种育秧中，乡亲们深谙“秧好一半谷、苗好半年粮”的道理，无论是以前生产队集体耕作还是后来分田到户经营，也无论是耕种常规稻还是杂优稻，都能一丝不苟地对待播种育秧的所有环节。对晚稻育秧，都在育过早稻秧苗的秧田里进行。在早造水稻插完秧后，让秧田一直空着，并任其自由生长杂草，待小满节气到来时，便将秧田翻犁一遍。翻犁秧田时，田里的杂草自然就被埋在了泥土之下，夏至节气到来后，能腐烂的软体杂草就会被沤制成有机肥，或者与土壤混合成为田泥。家乡人把做秧田称为做秧脚，做秧田时先将已犁好的秧田耙烂耙匀，并用竹木制成的有齿竹耙将草渣捞走，然后待泥浆沉淀后排走表层的水，随之将秧田做成畦条状以方便播种和管理。少时，我们一群同伴好奇心强，经常走到田间观看长辈们做秧田。
生产队时期，做秧田育秧和种植第一茬红薯都在同时进行，其中大部分劳力负责种植红薯。“九山半水半分田”的家乡，有许多旱地，而旱地又主要用于种植黄豆。家乡人每年都对旱地进行两茬轮作，第一茬无论种植什么，第二茬种的都是红薯。夏至节气到来后，已将黄豆割完，随之就应在种过黄豆的旱地上种植红薯。种植红薯虽不用什么技巧，但要花费一定力气。铲除地面和地壁上的杂草、深耕土壤、起红薯垄，这些都是较重的体力活。深耕土壤时，家乡人善于利用地面和地壁的杂草作有机肥，在每一块田地起多少行红薯垄，在什么位置起垄，乡亲们先根据田地面积和土层厚薄目测确定，然后在确定的位置上，按长条形一边铲草，一边锄地将杂草埋在泥土下。完成了地壁和地面的铲草工序后，接着便翻地碎土起垄。以前养殖有耕牛时，都利用耕牛拉犁翻地。近年，各家各户放弃了耕牛养殖，种植红薯就只好用锄头锄地。少时听长辈们说，过于干旱会影响薯苗生长，出现水浸薯地状况同样也会影响红薯的长势，因此乡亲们在起薯垄时，能注意薯垄之间、整块田地之间、田地与田地之间的排水通畅，以确保每块田地的红薯不会因为下雨而导致水浸薯苗。
种植红薯扦插的薯藤苗，是清明节气时育的。自清明节气用上一年选留的红薯种育到地里后，经过精心管理，到夏至节气到来时已有几尺来长，非常适合割来扦插移植。夏至节气仍是雨季，薯滕苗扦插到薯垄后，很快就能生长。每垄薯地一般扦插两至三行，行距间隔十五公分左右，隔得太密，会缩小红薯在土壤里的生长空间，导致薯块偏小；隔得太疏，又会浪费田地。
完成播种育秧和种植早红薯劳作后，家乡人又忙着割稻田里的田塍草。只是这中耕割草，无须每块稻田都割，主要是割那些杂草长得较多的田塍，以减少田鼠对稻穗的危害，以及方便收割早稻。
夏至节气间，家乡同样还会出现强降雨天气。“夏至水推秧”，这是家乡关于夏至节气的一句谚语，说的是水患对晚稻秧苗的冲击危害。由于从立夏开始，家乡雨水频繁，尤其进入芒种节气后，一场接一场的强降雨洗劫着家乡的田园和山地，到夏至节气时，田塍、渠堤和山体水分已处于饱和状态，甚至松散起来，从而不可避免地出现田地崩裂、排灌渠缺口和路面塌方等现象。由此，在这一节气中，家乡人除了干农务活外，还要花费一定的人力物力应对特殊的工事，那就是为崩裂的稻田重筑田基，为缺了口的排灌渠封堵缺口，以及清理路边塌方堆积的山泥。分田到户承包经营后好长一段时间，每每需要修补排灌渠和清理村道山泥时，都由每户家庭各派出一人组成小队伍义务投工投劳。近年由于在家务农的青壮年劳力越来越少，则改由村民组从集体资金中出钱雇请人力落实。
暴雨山洪危害极大，还算有点用处的是，它解决了乡亲们建筑、批荡用沙问题。山洪有一定的含沙量，每次山洪过后，山溪里便堆积了许多沙子，谁家将要用到沙子，都会到山溪里掏，既让沙子派上了用场，又疏通了溪流。
属于南亚热带季风气候的家乡，进入夏至节气后，虽然也常会出现强降雨天气，但下起雨来不再无停无歇，一阵太阳一阵雨成了家乡日间的天气特点，家乡人称作分龙水的下雨特点出现。分条分块下的分龙雨，总是东边下雨西边晴，或是南边下雨北边晴，一团团乌云的旁边要么金光灿灿，要么银光闪闪，非常壮观。随着分龙雨的出现，彩虹也更加活跃起来。当年，我们一群小孩子根本不知道彩虹是太阳光照射到半空中的雨点时，出现的一种光学现象。或者连长辈们也不知道彩虹出现的原理，不然，他们就不会跟我们小孩子说这是“天弓拦水”。看彩虹，是当年我们小孩子一件快乐而且充满童趣的事，每每有彩虹出现，一群伙伴便会欢呼雀跃，挤在一起看彩虹，直到彩虹完全消失，才意犹未尽地散开。
在正常的年份，夏至节气的到来，家乡的大蕉也随之抽蕾开花。家乡属于高寒山区，深冬时节常会出现霜冻天气甚至冰雪天气，不适宜种植抗冻力较弱的香蕉、粉蕉。大蕉能耐受短时间的低温，并且即便在深冬时节遭受了严重的冰冻伤害，来年开春之后也会慢慢复苏。家乡的大蕉属于多年生草本植物，家里如今仍有几丛我少时就长在那儿的大蕉，只是它们都是不断更替了的幼株长成的。家乡每户人家都沿着居屋前的溪边，散点种植了大蕉树，多的有好几丛，少的也有一两丛。在乡亲们的眼里，蕉树如期抽蕾开花，是值得欣喜的事，意味着这一年有吃上大蕉的口福。家乡虽然能种植大蕉，但假如它们在上一年深冬遭受了严重的霜冻，尤其是被冰雪伤害之后，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元气，从而也就影响到抽蕾开花的时间。据乡亲们观察，夏至直到大暑节气抽蕾开花的大蕉，断蕾后再长三个月左右就能成熟，而立秋之后抽蕾开花的大蕉，由于日照时间变短、天气逐渐转凉，则在断蕾之后还得再长四五个月才能成熟。也就是说，立秋之后才抽蕾开花的大蕉，远没有到达成熟期，就进入了寒冷季节。
家乡地处小镇的最高峰，虽有点偏僻，但山明水秀、恬淡祥和，胜似世外桃源。怡人的景色，让山外人来到之后都赞叹不已。家乡的夜晚同样美不胜收，进入夏至节气后，田园依然蛙声一片，骤来疾去的分龙雨让星儿勤了起来，只要不是在下着雨，夜空里就会繁星闪闪。长辈们则说，落水出星，无日好天。确实，在这一节气里，几乎每天午后或者傍晚都会下一阵子分龙雨，而到了晚上，夜空又布满繁星。小满节气就已出现的萤火虫，也一下子多了起来，它们在村头巷尾、田园野外飞来晃去，如同一盏盏移动灯景在山村里转悠。满天繁星与萤火灯景辉映一起，给了山乡星光萤火不夜天。少时，我们一群同伴常借着星光月色，在村头巷尾追逐萤火虫，偶然还会捉上几个放在玻璃瓶里作灯盏试光。“火萤虫熠熠光，借你锁匙开笼箱；开（打）开箱圆叮当，开（打）开笼圆叮咚……”在追逐萤火虫时，我们还齐刷刷地唱着与萤火虫有关的童谣。
玩耍是小孩子的天性，少时在夏至节气间，我们一群同伴晚上追捉萤火虫，白天则攀折正在抽穗的芒杆花玩。芒杆遍布家乡山坡林下和溪边路旁，其中居屋背面的小道旁就有多丛，微紫色的刚抽穗仍未发絮的芒杆花，油嫩得让人爱不释手。其实，自芒杆在芒种节气孕穗时，我们一群女孩子就会折来一枝枝芒杆花穗，并迫不及待地用指甲剖开它，抽出那比头发还柔顺的淡黄色花穗，然后挂在自己的耳朵边上充当发辫。
随着夏至节气的到来，家乡的桃子也陆续成熟。芒种李夏至桃，吃完李子又吃桃，这是我少时与同伴们的一大乐事。当年家乡的桃子大多是普通品种，用我们家乡的客家土话叫毛桃。毛桃虽不难吃，但也说不上好吃，通常都是把它们摘下来，砍开桃肉取桃核，并将桃核洗净晒干后拿去卖给圩镇的药店。当然，桃肉也没有直接倒掉。哪家摘桃子，小孩子们就会聚到哪家去吃个够。“吃桃饱吃李滖吃着杨梅当刅归”，这是大人们教我们念的一句顺口溜。这顺口溜的意思是说，吃桃子能够充饥裹腹，而李子和杨梅酸度太大，吃多了会伤害身体。当年，我家有棵小山村独一无二的蜜桃树，成熟后的果肉晶莹剔透、香甜爽脆，每年蜜桃成熟时，祖母都要把摘下的蜜桃分送给邻居们品尝。
在耕种常规稻的年代，家乡有少部分早熟品种的稻谷可以在小暑节气时收割。因此，当年每每进入夏至节气后期，家乡人都会未雨绸缪，在有计划有步骤地干好田地活的同时，提前作好相关准备，把用于收割和晾晒稻谷的各种农具用具清理一遍，该修补的及时修补，该添置的重新添置，并且将粮仓和用于晒谷的禾塘清扫干净。家家户户还会多准备一些米粮存放起来，并及时播下白菜种子，以保障“双夏”时节的米菜供给。“双夏”农忙时，用黄豆煲白菜，既可作菜吃，又可以当汤水清热解暑。当年“双夏”时节中午吃饭时，母亲常说，无水不行船。如今回过头去想，这是由于大暑天出汗多，加之劳累的缘故。除了及时种植以白菜为主的接替菜外，各家各户还会准备适量应急菜，比如腌芋头苗和自制莓豆腐。腌芋头苗比较简单，自制莓豆腐则要经过较为复杂的工序，但大家都乐此不疲地制作，并在热切期盼着“小暑小割”的来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