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秀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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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温风至，因循小暑来。”
唐代诗人元稹诗句里的热风徐徐吹来，又小暑了。
在我少时，小暑节气到来后，尽管就要烈日炎炎，可家乡人欣喜有加，因为经过几个月的精耕细作，终于迎来早造水稻的收获季节。“禾出禾黄一个月”，这是家乡前辈经过对早造水稻生长规律进行长期观察后，得出的结论。早造水稻中的早熟品种在芒种节气到来后，便开始抽穗扬花、灌浆结实。进入小暑节气时，沉甸甸的稻穗黄澄澄的，可以下镰收割。“小暑小割，大暑大割”，家乡水稻的夏收特点，其实是家乡人为了避免所有稻谷同时成熟，来不及收割，而特意耕作早熟中熟迟熟三个品种的水稻。
家乡人称水稻夏收为翻早禾。我少时，正值生产队集体耕作时期。由于家乡地处偏僻山区，生产队又坚持选派青壮年劳动力参加县里或公社统筹的公路建设、桥梁建设、水利建设等大兵团作战，留家务农的二十多个劳动力中，大部分已人到中年，有的甚至接近退出劳动力队伍的年龄。翻早禾时，在生产队的科学安排下，身体较弱和年纪较大的劳动力负责晒谷，其他劳动力则分成两到三个小组割禾。我能够记事时，家乡仍采用人力甩打脱粒方式将稻谷从禾秆中分离出来。由于这种脱粒方式需花费一定气力，因此大多由男性劳动力，以及体魄强健的女性劳动力负责这项劳作。用于甩打脱粒的上大下小的方木桶，家乡人称为禾房，大概有一米多高，口子直径一点五米左右。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被家乡人称为打禾机的半机械化脱粒机出现在家乡田园。人力打禾机的应用，大大节省了家乡人打禾脱粒的人力和时间。无论是人力甩打脱粒，还是用打禾机脱粒，在进行早造水稻打禾脱粒时，打禾人都会根据实际将禾杆还田，把脱粒后的禾秆分散适度地丢在割了禾的稻田上，其中用禾房甩打脱粒时，还在禾房边悬挂着一两把大禾镰，打禾人在对每一扎稻穗脱谷后，都会顺手用大禾镰将禾秆对开割断后再丢到稻田里。
在早造水稻割禾时，将脱粒后的禾秆还田，是增加稻田有机肥料的方式之一，也可以起到松土和滋养土壤的作用，但也不能将所有禾秆都丢到稻田里，因为短时间内不可能将禾秆完全沤制腐烂。假如田里的禾秆太多，在犁田耙地插植晚造水稻时，会造成禾秆在泥土里的比例过高，不利于插秧，也不利于插下去的秧苗尽快长出新根。打禾人在适度将一些禾秆分散丢到稻田后，对多余的禾秆便会堆放在田壁有坎的地方，来年开春铲田塍时，再用镰刮将已经沤制腐烂的禾秆泥铲到稻田里。因此，翻早禾时，生产队准许各家各户把禾秆挑回去喂牛，或者用于铺垫猪圈。山里的孩子早当家，当年到田里挑禾秆回去喂牛或铺垫猪圈，是小孩子们干的活。家乡小村里，不论谁家的孩子，长到五六岁时都帮忙着干农活，采猪菜、放牛、放鸭子等等。比起采猪菜和放牛，挑禾秆还算是比较简单的活儿，挑不了多，也可以少挑一点。用来挑禾秆的扁担，是两头尖的竹扁担。每每有小孩子扛着扁担来到田里，大人们便会帮忙将禾秆捆扎成稻草人一样的禾秆把，以方便小孩子将禾秆挑回家。刚割下来的早造禾秆湿度较大，记得我最初去挑禾秆时，只能挑两小捆禾秆，扁担的左右两端各串一小捆，长大了一点后，又再左右两端各两小捆，逐年增加所挑的禾秆数量。家乡的田地全都是梯田，田间小道虽不好走，但大部分田地与居屋隔得很近，小孩子们就算是半玩耍半挑秆，半天下来也能挑上好几趟。
小暑节气新谷登场，值得庆贺，由此家乡传承着六月初六尝新米的习俗，用新米煮粥煮饭，用新米磨浆做糍。家乡人尝的新米，指的是粘米，因为所耕种的糯稻不是早熟品种，六月六尝新米时，糯稻仍未黄熟。家乡人用粘米做糍，也能做出许多品种，最简便的是泡米磨浆后蒸粉皮或蒸软糕。
小暑大暑两暑相连，小割大割也两割相连。自小暑节气的某一天起镰割禾后，就会有稻谷陆续成熟，等待收割。对早造水稻收割到一定程度后，负责犁田耙地的男性劳动力便转入犁田工种，为晚造水稻插秧做准备。犁好一块稻田后，便及时对该块稻田进行蓄水，让田水淹没翻了起来的土层，以利将田里的禾秆、杂草及其根须沤制腐烂成为有机肥。
当年小暑节气初期，家乡人仍未下镰收割稻谷，便先收到来自大自然的馈赠，一树树香飘四溢的山苍子。山苍子，家乡人称为橡子，属落叶小乔木。少时听长辈们说，山苍子可以驱风杀菌、提神醒脑。其实，山苍子的价值远不止这些，无论是用于医药，还是用于工业，都用途广泛，具有很高的价值。家乡虽然没有连片长着山苍子树的山岭，但大部分的山岭边沿、山道旁边，以及残疏林地都长有野生的山苍子树。每年小暑节气山苍子成熟时，每家每户都会摘山苍子卖给药材站，只是没有人专门去摘，都是由出田地干活的大人们收工回家在路上看见有山苍子时，顺手攀折扛回家。当年，家乡人摘山苍子的方法很不科学，但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一则药材站要求所收购的山苍子须有果柄果托，因为没有果柄果托的山苍子保油保质率低，果实里的精华容易从孔口挥发氧化。由此，摘山苍子时不宜心急，应小心采摘，而大人们收工回家顺手攀折山苍子不可能停留太久。二则结了果实的山苍子普遍有几米高，即使把手伸长，也难于摘到枝条较高的山苍子。这样，大家就只好采取砍枝砍树的方式，将结有果实的山苍树枝条砍下来绑好扛回家，然后再由家里的老人和小孩子把山苍子摘下来。好在这样做也没有杀鸡取卵，山苍树的枝条被斩去后，它的头部很快又会长出新的枝条。
家乡地处所在小镇的最高峰，昼夜温差较大，进入小暑节气后，虽然白天开始炎热，但在太阳落山夜幕降临之后，室外就会凉风习习。以前每到小暑节气的晚间，家乡围屋的天井石阶里就会热闹起来。家乡小村子是抗日战争后期和解放战争时期革命队伍的活动据点之一，旧时老屋于一九四八年七月被国民党烧毁，家乡一排排井然有序的房屋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政府拨款兴建的。这些房屋共由三组围屋组成，其中我家居住的是一组最大的围屋。这组围屋由三排房子组成，第一排是清一色的一间间厨房，第二排是住房，有两室一厅的，也有四室一厅的，东西两端各有门廊和大木门，厨房与住房之间是长长的天井石阶，其中第二排的住房中间还有门廊进入第三排。第三排也是住房，东西两端则是厨房，第二排与第三排之间也有长长的天井石阶，七个大家庭从第一排的东门西门出入。进入小暑节气后，在天气晴好的夜晚，七个大家庭的成员都喜欢搬来小凳子，聚拢在第一二排之间的天井石阶里纳凉，并在纳凉的过程中听广播、叙农事、话家常。当年邻居们在星光月色下围坐一起纳凉闲聊的温馨场景，让我至今仍难以忘怀。
小暑节气的到来，意味着夏正盛。北宋诗人秦观诗云“芳菲歇去何须恨，夏木阴阴正可人。”在我的家乡，小暑节气时，满山滴翠、夏木阴阴，但也芳菲依旧，无论是田园还是荒野，同样花草香美。风姿绰约的荷花顺应时节绽放了，它们给小山村增添了雅气。生产队时期，队里专门利用一块面积较大、土质松软、排灌便利的大田种植莲藕，以便过年时挖来分配给社员加菜。分田到户承包经营后，各家各户也种植有莲藕，虽然种得不多，但也能自给自足。当年，在荷花盛开的整个时段，我们一群小伙伴会相约去藕田看荷花。其实，与其说去看荷花，不如说去拗荷花，站在田埂里没看多久，就对那些伸手就能拗到的荷花下起手来，拗了一朵又一朵，然后拿回家用玻璃瓶养起来。
在我的意识里，爱花是人的天性。家乡各色各样的山花菜花果树花，点缀了山里人的生活。在我少时，家乡与荷花同期绽放的还有菜园里的木槿花、向日葵花、金针花，以及一些我不知道名字的野草花儿。被家乡人称作园篱花的木槿花集中长在邻居一户人家的菜园边，是主人从其他地方斩来枝条扦插种植的。菜园不是很大，只有一两分地，靠外围的一边全由木槿花作为篱笆。随着小暑节气的到来，这菜园边的木槿花竞相绽放，淡紫色单层花瓣的花朵在墨绿叶子的衬托下清新脱俗，非常诱人。木槿花虽然朝开暮谢，但花期很长，旧花凋落后，新花又蓬蓬勃勃地绽开来，正如唐代诗人崔道融所云：“槿花不见夕，一日一回新……”因为物以稀为贵，更因为木槿花确实好看，我对这菜园里的木槿花充满向往，在整个木槿花季里，每每路过这菜园边，都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静静地观赏想摘而又不敢摘的一树树有主的木槿花。向日葵则大多是小孩子们在开春回暖后，拿过年时从街上买来的生葵花仔种植的，一些家庭的长辈们也会为年幼的小孩子种植。无论是小孩子种植的，还是长辈们为小孩子种植的，目的都不是让向日葵结籽之后拿来吃，而是种来观赏它们开花时花序朝着太阳转的样子。虽然各户人家都种得不多，只在菜园边种植那么几棵，但大家的菜园相对集中，因此也起到了积少成多的效果。小暑节气来临“朵朵葵花向阳开”时，整片菜园绿里透金、朝气蓬勃。家乡两个菜园点的东面都被山体遮挡，因此我少时和弟妹或同伴们观赏到的向日葵花，都在朝着南方或者西南方盛开。当整个花盘舒展开来，结了果实之后，它们就不再朝着太阳转动。这时候，小孩子们就会摘来玩，摘菜浇园的大人们也会摘回给小孩子玩。向日葵是喜阳植物，由于菜园光照不足，即使留着它们在菜园里长到成熟期，它们的子粒也干瘪无肉。金针菜与向日葵一样，也是喜阳植物，在家乡的菜园里种植，虽然植株能长得很好，但开出的花并不繁茂，因此家乡人也只是零零星星地在菜园里种植。
“夏至三庚数头伏。”少时进入夏至节气后，长辈们就扳着指头念着“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天干数字，计算着进入三伏天的日子。头伏常会出现在小暑节气中段，因此自进入夏至后，随着日历一页一页翻过，气候宜人的家乡也日渐酷热起来。在如火的骄阳下，各种飞禽走兽却更加活跃，其中可爱的各式蜻蜓还成群结队来到家门口飞来晃去，它们忽高忽低、忽左忽右轻盈地飞舞着，成了小孩子们的追逐观赏对象。我少时也追逐过蜻蜓，并且跟同伴们一样，对蜻蜓与飞机一样，左右两边都有前翼后翼感到神奇。当年，山里的孩子虽没有见过世面，但飞机是能经常见到的，直升机、固定翼机都会常常从家乡的上空飞过，而且好些时候还会飞得很低。曾听长辈们说，飞得很低的飞机是在绿化造林，撒播松树种子。确实，有飞机低飞不久，家乡一些树木较少的山野便会长出许多新的小松树。蜻蜓是益虫，它们以捕食蚊子、苍蝇等小型有害飞虫为生。少时，一群同伴并不懂得应该爱护蜻蜓，除了追逐观赏，有时也会拿来用竹枝条扎成的大扫尘去扑蜻蜓。好在蜻蜓也不会轻易让你捉到，有时甚至想挑逗你似的，来到你的跟前亮一下相，然后一个华丽转身，又快速地飞走了。
随着气温不断飙升，大暑节气也日益临近。当年在小暑节气末端、大暑节气来临时，勤劳刚毅、苦干实干的家乡人无惧盛暑熏风，努力加紧农事节奏，斗志昂扬奋战在田间地头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