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又大暑,一年中最炎热的节气到来了。
以前,在大暑节气间,家乡人既要延续小暑节气的割禾农活,把早稻收割回来晒干,又要及时将晚稻秧苗插到田间。家乡地处高寒山区,春季常会出现“倒春寒”天气,不能过草播种育秧;秋季寒露风又来得早,必须在立秋节气到来前完成晚造水稻插秧农务,以确保晚稻在寒露风入侵前就已抽穗扬花、灌浆结实。
在我少时,生产队有一百多亩农田,其中大部分用于耕种水稻。由于耕作条件艰苦,气候又没有优势,每逢农忙时节,乡亲们只得通过延长劳动时间来抢抓农时。因此,夏收夏种,被家乡人称为抢收抢种。为赶农时,家乡人在“双夏”农忙时,像早造水稻插秧时一样,实行两段制劳作模式,早上六点多钟吃过早餐出田开工,中午十二点钟收工;下午两点钟出田开工,傍晚七点多钟收工。割禾、割田草、犁耙田、插秧等等农活,都在生产队的科学安排,以及社员们的共同努力下有序运作。
“要知农家活,晒脱三层皮。”在炎炎烈日下干农活,那种苦累简直无法言状。
割禾和打谷的乡亲们热得汗淋如雨不说,还常常被像锯齿一样的禾叶边沿割伤,一天下来,手臂、腿脚,甚至脸颊到处都是被禾叶割过的痕迹。第二天割禾打谷时,又旧患新伤,或增添新的伤痕。家乡人把被禾叶割得又红又肿的皮肤痕迹称为“禾捺”,在太阳的烤晒下,乡亲们身上的“禾捺”火烧火燎般作痛,整个夏收持续十几天,“禾捺”就把割禾人和打谷人折磨了十几天。由于家乡的稻田全是梯田,田与田之间的跨度较大,许多稻田的田壁高度超过两米,因此无论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前用禾房甩打脱粒,还是后来用半机械化的打禾机脱粒,在拉禾房或拉打禾机下另一块稻田打谷时,都必须有人在下一块稻田将禾房或打禾机座放斜,并托举着禾房或打禾机座慢慢打斜向下移动,同时也必须有人在上一块稻田的田塍边吊着禾房,或用拉抬打禾机的绳索吊着打禾机,然后配合着下一块田的人们将禾房或打禾机慢慢移下稻田。
吆喝着耕牛,深一脚浅一脚犁田耙地的男性劳动力更不容易。将犁霜田计算在内,耕种早造水稻实行两犁两耙,耕种晚造水稻则实行一犁一耙。犁田起到的是翻土作用,耙田起到的则是碎土和平整土层的作用。犁田耙地,看似简单,有力气提得起犁耙就行了,其实不然。无论是犁田还是耙田,既要有力气,还要讲技巧。比如犁田,在下犁前,得先要根据田地的形状选择开犁点、收犁点和走犁方式。根据家乡人的习惯,走犁方式主要有几种。长方形的田地采用掉头方式,圆形的田地采用转弯方式,半圆形的田地采用转弯和掉头相结合的方式,不规整的田地则采取分割和掉头相结合的方式。家乡的稻田中,圆形的很少,一部分是半圆形,大部分的田块极不规整,这无疑给犁田耙地增加了难度。犁田时,还要确保将整块田地犁透,避免出现漏犁的土壤。耙田的作用除了松土和平整土层外,还可以将漏犁的土层掀起来,并且能将禾秆、杂草及其根须压到土层之下。然而,要将禾秆、杂草及其根须压到土层之下,也得讲究一定的技巧。在耙每一块田时,都必须综合运用横耙、直耙、斜耙、提耙、压耙等方式,才能把田耙好。当年,家乡的男性劳动力为能在酷暑难当的天气中凉爽一些,都习惯光着膀子干农活,不仅晒黑了皮肤,而且还被强烈的阳光灼伤皮肤,肩膀背脊斑斑点点地脱了一次皮又一次皮。
全部稻田均是梯田,并且田块极不规整的状况,使得家乡无法实行机械耕作,无论是生产队集体耕作时期,还是后来分田到户承包经营,都只好采用人工加牛力的方式进行犁田耙地,用来拖拉犁耙的牛只全是体魄较好、性情温顺、容易调教和比较耐劳的牛种—水牛。早造农忙犁田耙地插秧,或是“双夏”时节犁田耙地插秧,中午收工时都让耕牛留在田里吃草和休息补充能量。而将牛留在田里,就得有人到田间看管,以防止牛只偷吃秧苗和损害其他农作物。在生产队时期,我家领养了一头母牛以增加家庭工分。作为家中长女的我,从五六岁开始,至十多岁参加生产队集体劳作前,每年农忙时节的中午,都在大人们收工前赶到田里看牛,耳濡目染了父辈们以及所有耕牛犁田耙田的艰辛。“百里西风禾黍香,鸣泉落窦谷登场。老牛还了耕耘债,啮草坡头卧夕阳。”“羸羸老牯牛,默默数春秋;田里禾苗壮,一步一点头。”一首首吟牛诗篇,也道出了我家乡一代代耕牛的辛勤付出。
割田草的劳动强度比其他农务小很多,所以大多由一茬一茬的少年半劳力完成。我在将要升读五年级的那年暑假,与几位年龄相仿的伙伴一起,加入了割田草的队伍,用镰刀将割稻后的田塍杂草割除干净,以便犁田耙地插植晚稻秧苗。带着我们几个小伙伴割田草的叔公是我祖父的堂弟,当年他虽年过六旬,从壮年劳动力队伍中退了出来,但仍然从事较为轻松的集体劳作。在割田草时,我们通常将老一点的草随手丢在稻田里,让其自然发酵,沤制成有机肥;对较为鲜嫩的草则一边割一边放在田埂上,收工时再将它们捆绑好挑回家,用于喂牛或铺垫牛圈、猪圈。
家乡稻田的田塍田壁上,植物杂草多种多样,其中在许多田壁生长的凤仙花还是生猪的好食材。凤仙花,家乡人称作耳环花。当年,家乡每家每户都采用土法养猪,同伴们割草将凤仙花割下后,都会单独放在田梗上,收工时另外捆扎一遍后,再捆绑到杂草里挑回家。一群同伴跟着叔公割田草,虽然吃的是“大锅饭”,但大家都以劳动为荣,没有人出工不出力,只是毕竟是小孩子,劳作中有时也会玩耍一下或者摘野果吃。就如割凤仙花时,常常会在下镰前用手去捏它那成熟了的果实。凤仙花的果实呈椭圆型,成熟之后外皮晶莹透亮,只要轻轻捏它一下,它就会“嘭”的一声,将一粒粒乌黑的种子弹射出来,而外皮就会向内卷缩,非常神奇,所以同伴们都喜欢玩。摘野果吃,则是整个割田草阶段的常事,匍匐着田壁生长的地稔,以及山溪里一棵棵家乡人称作水桶子的野果,让我们大饱口福。无论是地稔,还是水桶子,成熟之后都非常清甜,既能生津解渴又能补充能量,假如割草的田地与大人们割禾或插秧的地方隔得不远,我们还会将摘来的水桶子送去给大人们吃。
家乡耕作条件十分艰苦,一些平原地区一天就可完成的劳作,在我的家乡得花上三四天的时间才能完成,但当年大家的劳动热情非常高涨,尽管“双夏”中的农活艰辛异常,却没有人叫一声苦,喊一声累,大家都乐在其中地抢收抢种。以前,家乡虽然家家户户都有旧式长方形挂钟,但手表仍是奢侈品稀罕物,在田地劳作的家乡人便以炊烟和太阳射影来判断时间。“双夏”期间,中午十二点钟收工,在家里的老人或小孩子都会在十一点半钟左右生火做饭。家乡的稻田大部分在居屋对面,当炊烟在家家户户的厨房烟窗袅袅升起时,劳作的乡亲便知道收工时间即将到来。长辈们还说,“双夏”时节中午十二点钟时,自己在太阳底下站立的影子就在正中间。由此,家乡流传着“热头(太阳)正中十二点钟”的口头禅。在“双夏”中,生产队也会在中午十二点钟时“敲收兵锣”,未够年龄参加队里劳动的小孩子会在晒谷员的吩咐下,抬着生产队的大铜锣到村头村尾去敲打。队里的田地就在屋场周边,铜锣一响,在田里甚至在山里干活的人们都能听见。好些时候,乡亲们为了完成某一地段的劳作,即使叫喊收工的铜锣响了起来,也会推迟收工时间。
夏至日过后,虽然白昼逐日变短,但大暑节气间家乡也要接近晚上七点二十分才会天黑。家乡人把太阳落山后,天色完全暗了下来的时间点称为断黑。傍晚收工则不用“敲收兵锣”,几乎都是即将断黑才收工回家。“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十九点整。”记得少时“双夏”时节参加生产队集体劳作时,假如遇上雨天,傍晚的天色就会暗得较快,相应就会早一些收工,回到家门的石阶天井时,常能听到屋檐下有线广播响起晚上七点钟的报时声;假如天气晴好,收工回到家时,则早已过了晚上七点钟的广播报时。“嘟、嘟、嘟、嘟、嘟、嘟”,当年广播报时整点前报出的五声低音,整点时报出的一声高音,如今忆想起来仍觉得非常亲切。
当年“双夏”时,家乡人深知时间不等人,许多长辈还常常把“春争日,夏争时”的农谚挂在嘴边。如有需要,生产队还会在晴好天气的晚上,组织突击队员打着“松光火”到田间割禾,以尽快将成熟了的稻谷收割回来。在正常情况下,将黄熟的禾割完后,才会转入晚稻插秧农务,但遇上下雨天,则不安排割禾,而安排割田草或插秧,因此在同一块稻田中,上午黄禾下午青禾是常有的事。就是说,上午才把这块田的禾割了,下午就在这块田插上晚造水稻的秧苗。所做的这些灵活安排,目的都是力争在立秋节气到来前完成晚造水稻插秧农务。有的年份,尽管用了最大努力,也会由于天气等原因延误水稻收割和插秧时间。比如雨水天气频繁,会影响稻谷晾晒,进而影响稻谷收割;下着大雨时又不宜插秧,以避免雨水打坏刚插到田间的秧苗。假如立秋节气到来仍未插完秧时,乡亲们便根据物候表象来决定是继续插秧,还是将仍未插秧的稻田改种红薯或其他作物。我少时常听父亲说:“不怕立秋处暑来,最怕盐霜柏花开。”意思是说,晚造水稻插秧时间持续到立秋处暑节气来了也不可怕,最怕的是盐霜柏花开了,就真的迟了。幸好家乡在晚造水稻插秧中,从未出现持续到盐霜柏花开的情况。
当年所在公社和大队为了助力“双夏”,为社员们提供了许多便民惠民服务。除有同吃同住同劳动的“三同”工作队员来到山村协助抢抓农时外,还有赤脚医生巡诊、送货下乡、送戏下乡和送电影下乡等等,既方便了乡村群众,又丰富了乡村群众的文娱生活。“竹夹一响闹洋洋,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不忘毛主席,如今日子甜过糖……”当年公社文艺宣传队来到我的家乡,为正在劳作的乡亲们演出时,曾把我家乡一带传唱的客家山歌搬上田间舞台,乡亲们听到开头一句就跟着唱起来。“麦介(什么)山歌涯(我)吾唱,专唱狗脑好风光,山清水秀人欢乐,革命老区美名扬……”宣传队有次来演出时,还专门将我家乡的秀丽风光,以及当年支持游击活动的感人事迹编成山歌演唱,乡亲们听后连连鼓掌。
家乡山高林茂,雨量充沛。大暑节气间,由于受台风天气影响,常会有阵雨或雷雨天气出现,有时在大晴天里也会突然下雨。生产队时期,虽然安排有劳动力专门负责晒谷,但晒谷人年龄相对偏大、身体也较弱小,从谷仓挑谷出来禾塘晒,或在禾塘里将收好的谷挑回谷仓都非常不易。为了帮助晒谷员将应晒的稻谷从谷仓里挑出来,只要天气好可以晒谷,社员们大清早出工前,会主动去谷仓帮忙着把谷挑到禾塘。晒谷时突然下雨,大家也会从旁协助。家乡夏季所吹的几乎都是南风,积雨云从南面吹来,雨也就从南面下来。家乡的南面是海拔近千米名叫狗头壳山的山体,也好在有山体作背景,下雨时便能清晰看见随风飘动的一层一层雨帘滚过,当看见狗头壳顶峰正在下雨时,晒谷人和在禾塘边玩耍的小孩子会立马将禾塘的稻谷收成两大堆,然后又迅速往谷堆盖上挡雨的尼龙纸。假如正值社员们中午收工在家吃午饭歇息时下雨,随着“雨从狗头壳落来了”一声喊,不论大人小孩大家都会放下饭碗,迅即跑到禾塘帮忙收谷。一次中午下雨抢收完禾塘里的稻谷后,生产队宣传员在队里的黑板报写道:“战地黄花分外香,且看狗脑打谷场,男女社员齐努力,学生小将干劲强,学习路线觉悟高,两天工作一天做……”。
当年家乡生产队用于晒谷的禾塘,家乡人称为大禾塘,面积有好几百平方米,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用石灰和沙混合后打造的。禾塘旁边,便是家乡最大一组围屋的西门门廊,这被乡亲们称为“小门口”的西门没有山体遮挡,夏天凉风习习,大家都喜欢在中午吃过饭歇息时来到“小门口”,坐在门廊里的石条、门坎或者木墩上纳凉聊天,这也为中午时分下雨抢收禾塘里的稻谷集聚了人力。分田到户承包经营后,这“小门口”更加热闹,因为家家户户都在大禾塘里晒了稻谷,因此每户人家都会有专人看守自家晾晒的稻谷,以防放养的家禽走到禾塘啄食稻谷,同时也方便突然下雨时第一时间将稻谷收起来。
在大暑节气末端,家乡人还得忙碌一项非常重要的农事,那就是拔花生。花生是家乡主要的油料作物,生产队时期,除队里种植了一定面积的花生外,各家各户也会利用自留地种植。花生自春分节气种下后,经过精心管理和花生自身的生长发育,到立秋前夕便可收获。这一时段,花生植株接近谢苗,假如不及时采拔花生,老熟的花生就会在地里发芽,加之花生谢苗后,就拔不了花生而要锄花生了。要兼顾拔花生,自然就加重了“双夏”时节的劳作量。拔花生虽不是很辛苦的农活,但寄生在花生苗的叫辣虫的虫子防不胜防,一旦碰触到它,自己碰触点的皮肤就会火辣辣作痛。拔花生时,尽管大家都能提防花生叶里的辣虫,但为了赶进度,不可能对每一株花生苗左看右瞧,确认无辣虫或将辣虫处理掉再下手采拔,因此无论大人小孩,在拔花生时都经常遭遇辣虫的伤害。
在我少时的大暑节气,也是家乡瓜果飘香时节。蔬菜类的瓜果主要有南瓜、丝瓜、黄瓜、葫芦瓜、茄子、番茄、豆角,水果主要是沙梨。沙梨具有独特的保健功能,能够生津解渴、化痰止咳。家家户户种植的沙梨成熟时黄中透亮、爽脆清甜。当年,家乡还长有两棵野生的家乡人称为“将军子”的果树,那缀满枝头的果实随着大暑节气的来到,由青变黄成熟起来,虽然酸不溜秋的,但它能润肺止咳,大家都喜欢摘来吃,只可惜这两棵野果树后来都自然老化倒塌了。
由于小暑大暑湿度较大、气温较高,因此人体容易积聚湿毒。在“上蒸下煮”中,家乡人除了经常用黄豆煲赤蕨干或煲白菜、苦麦菜,亦汤亦菜消暑解毒外,还喜欢就地取材,从田间地头和林丛山野中采回溪黄草、鱼腥草、五指草、青蛇草、铜钱草等等能祛除湿毒的草头药煲水喝。当年,我们一群同伴则喜欢制作一种消暑食品。这食品,家乡人叫树叶糍。它既平常普通,又富有山区特色,是用一种学名叫豆腐柴的小乔木树叶做的。以前,家乡的山间小道、林木丛中随处可见豆腐柴的踪影。也许是不断攀折的缘故,我少时所见到的豆腐柴都不是很高,矮的只有尺来高,高的也超不过两米。椭圆形叶子有的稀稀疏疏、有的密密麻麻布在枝条。在大暑时节里,豆腐柴的叶片从嫩黄长成了墨绿,正是摘来制作树叶糍清凉消暑的好时段。由此,在炎热的大暑天,我们一群同伴总会在某个孩童的提议下,到山野的小路旁攀折豆腐柴。有时候,出门干农活的长辈们在路上看见有豆腐柴,也会攀折一些带回家让小孩子弄来吃。豆腐柴叶富含果胶,做树叶糍时,先将摘来的叶片洗干净,接着把叶片放到小盆子里并添加适量的温开水后,将叶片揉搓至碎烂时把浆液滤出来。滤好叶浆后,随即一边搅拌一边往叶浆添加适量的草木灰水。所有工序完成后,让叶浆静置十几分钟,它便会凝结成豆腐状的树叶糍。少时一群同伴围在一起制作树叶糍的欢乐场景,至今仍让我常常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