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载着“大寒”如期而至。
“大寒到顶点,日后天渐暖”,春天正在走来。
在我少时的大寒节气间,地处深山的家乡虽冷雨连连、寒气迫人,有时甚至会下着家乡人称作“鱼眼睛”的小冰粒,但乡亲们在喜庆迎年中暖意融融,尤其自进入腊月二十后,整个小村热腾腾的,家家户户都在忙着置办过年时固有的菜肴食品。
准备糯米粉炸油糍糖环、蒸年糕、打糯米饼,买来面粉做角子。当年这些过年前应做的事务,让我在懵懵懂懂的参与中,欣喜无比。糯米粉用自己耕种的糯稻加工而成,看见那细腻而嫩滑的糯米粉,就像闻到了油糍糖环年糕和糯米饼的香味。无论是以前用脚踏碓舂米粉,还是后来家乡有了小型的集碾米、碾粉、发电于一体的小型水力发电站,可以用碾粉机碾米粉,都得按先来后到等候,但大家有序排队,没有人争先恐后,其中在用脚踏碓舂米粉时还会相互帮忙,以加快进度。
炸油糍糖环、蒸年糕和打糯米饼较为简单,做角子则复杂一些,不仅多了一些工序,而且还要讲究技法才能做出靓丽好吃的角子来。家乡人做角子,首先得从街市买来低筋面粉和白糖,并将花生炒熟后去皮弄碎。将花生弄碎难度不大,因为小村里阿焦叔公家有祖传的铁碾船,大家需要将花生弄碎时都到他家去用碾船碾,他们一家也非常热情地给予方便。做角子制作面皮时,需先舀来适量而且已经冷却成白色膏状的猪油放到面粉里,并用手指尖将猪油及面粉捻捏成棉絮状,接着加入适量的鸡蛋液后,用抓捏的方法两手并用,将鸡蛋液与之前添加了猪油的面粉混合均匀。和好面粉后,便根据面粉湿度,一边加水一边揉搓,当面粉和水分比例协调后,则停止加水,然后一气呵成将面粉揉搓成粉团。做角子,虽然不是家乡人的祖传活,但乡亲们善于总结经验,一些女性长辈还说,和面时不能搅拌或者揉搓,不然会起面筋,直到和好面,准备将其弄成面粉团时才可以搓。乡亲们擀面皮以及将面皮弄成一个个大小适中的圆圈时,还因陋就简。擀面皮,用的是空酒瓶;将面皮压成一个个圆圈,用的是手电筒镜盖。包裹角子比较耗时,所以家乡人做角子时都会相互帮忙。
家乡人把进入腊月二十五这天称作入年架。在入了年架之后,灶炉破旧了想更新的人家会拆旧布新,垒砌新的灶炉。垒灶炉,家乡人称作打灶头。在我少时,家乡人垒灶炉用的是泥砖加石灰,先用泥砖泥油垒好灶炉后,再用石灰批烫灶炉外围。垒灶炉,看似简单,其实也大有窍门可讲。曾听为家里垒灶炉的泥水师傅说,在垒灶炉时,烟窗的架设位置一定要适度,跟灶炉烧火的位置不能隔得太远,也不能靠得太近。隔得远,会呕烟,就是说火烟会从灶炉口出来;隔得近,通风性能太好,柴火又会不耐烧。因而各家各户垒灶炉时,都能按不远不近的原则操作,并清一色垒砌大灶炉、小灶炉构成一体的组合灶炉。这大小灶炉组合在一起,还可以多出一个“尾锅”借火温水。随着生火做饭煮猪食,“尾锅”就有热水可用。主人在灶炉垒好之后,还会用新灶炒上一些爆米花拿给前来看热闹的小孩子们吃。
当年临近过年时,家乡家家户户还会杀大猪。以前养的猪,是本土品种的黑白花猪,并且用白粥、米糠、薯藤、野菜等有机饲料饲养了一年以上才宰杀。所饲养的生猪,按“购六留四”政策送去公社食品站宰杀。家庭假如同时养有两头大猪,也可以交一头到食品站,一头自己宰杀处理。每户人家过年杀猪时,都会邀请近亲邻居吃上一顿饭,同时还一块块送给不在本村居住的亲戚,对剩余的猪肉则添上适量食盐搓匀后用大瓦缸腌起来。除夕一大早,家家户户便着手用大瓦盆蒸上一大盆添加了五香粉和蒜苗的猪肉过年,开年后如果腌肉缸里仍有猪肉,就用来晒制腊肉。
猪鸡鹅鱼,是家乡人过年时的四大主菜。在我少时,生产队饲养有塘鱼。家乡是典型的山区,饲养鱼类等水产品有一定的局限,但勤劳智慧的家乡人巧妙选点养殖。在我能够记事时,家乡叫坎下的地方就有一口半圆形鱼塘。鱼塘前后端有一定的落差,进水口是上端的山溪,出水口则是下端的山溪,进水出水都不会影响其他田地。每年在整个饲养期中,坚持用青草作为主料喂鱼,立秋节气榨花生油时,还会向鱼塘投放一些经过发酵处理的花生麸,以助塘鱼生长发育。为避免夏天炎热时对塘鱼生长不利,乡亲们还砍来适量的松树枝放置到鱼塘里。家乡有“水浸千年松,搁起万年杉”之说,就是说浸泡在水里的松木和搁置在干燥环境里的杉木,能保存相当长的时间。现实确实如此,鱼塘中的松树枝用了一年又一年,它们为一茬一茬的鱼儿提供着安稳的庇荫场所。当年每每进入腊月二十七八后,生产队就会旱塘捉鱼。这项特色活,是我少时和同伴们乐于“掺和”的事。这“掺和”,其实只是看热闹过眼瘾。鱼塘的面积虽然不大,但队里人口不多,每年分来的塘鱼也能丰富每户人家的过年餐桌。旱鱼塘,通常在吃过早餐后进行。鱼塘只隔家乡人聚居屋场二三十米,当看见长辈们扛着锄头铲子、挑着箩筐出门,我和同伴们便尾随在后。旱鱼塘的长辈刚把鱼塘缺口扒开,塘里的水便哗啦哗啦流下旁边小溪。为了提防塘鱼随着水流溜下小溪,长辈们还用事先准备好的竹篾网格罩着缺口。将塘水泄流半个多小时后,一条条塘鱼的背脊便露了出来。这时,最欢喜的就是我们小孩子,大家都一个劲地蹦蹦跳跳,嘴里还不停地欢呼着。待塘水流淌至只有脚跟浅时,长辈们便开始下塘捉鱼,并将混合饲养的鲤鱼、草鱼、鲢鱼归类用箩筐装好,以便按类别分给社员。
看长辈们挖藕,也是我少时和同伴们的乐事。家乡的莲藕是在水田里种植的浅水莲藕,又香又糯。由于年初将藕种栽植到藕田后,通常直到过年时才挖来吃,由此挖莲藕时大家都满心欢喜。浅水莲藕容易采挖,每年初冬开始,满塘荷叶便开始谢苗,家乡人也停止往藕田灌水,过年挖藕时,藕田已非常干爽,可以穿着布鞋袜子下田挖藕。莲藕种在藕田里,果实也结在藕田里被泥土遮挡着。因而去看长辈们挖藕,主要是想去看泥土下的莲藕多不多、粗不粗壮。虽是公家的东西,但一群伙伴都盼着队里的莲藕迎来丰收,毕竟集体生产的东西越多,每户人家就能分得越多。
家乡人喜欢干净整洁的环境,家家户户每天必打扫一次房前屋后的清洁卫生。这项不用费力的事务,大多由小孩子们完成。进入腊月二十八这天,每户人家更是虔诚传承“年二十八洗邋遢”的习俗,对家居进行大清洁。在我少时,每到这一天,小村里每家每户的主妇就会弄来长长的扫帚,然后戴上斗笠、系上围裙,清扫屋顶房檐;小孩子们则合力清洗台凳椅桌。家乡小村子没有河流,只有窄小的山溪,而大家集中清洗桌椅时,不可能在溪边找到合适的位置摆放待清洗的桌椅,由此小孩子们就把桌椅摆放在自家客厅门口的石阶上,再从几十米外的家乡人称作河坝的山溪挑水或抬水回来擦洗。
赴年街,也体现了浓郁的乡俗年味。家乡人把赶集称作赴街,赴年街就是在农历过年前的最后一个集市日赶集。家乡赴街的集市位于所在乡镇政府的驻地,路程比较远,尤其在开通公路之前,走的又是弯弯曲曲、崎岖陡峭的山路。在我少时,乡亲们每次到集市去,也不是专门去赴街,而是利用集市日把要缴纳的公余粮和生猪家禽,以及要售卖的农副产品挑抬下山去,再把生产生活所需要的农药化肥、涵筒铁管、水泥石灰等物品挑抬上山来。乡亲们在赴街往返的路途中,虽然非常苦累,但没有人叫过一声苦。相对于平时赴街而言,赴年街则要轻松许多,因为需要挑挑抬抬进山出山的重物,早已在挨年近晚到来前落实妥帖,在过年前最后一个集市日里到集市去,只需购买过年需要用的应节食品和用品,通常都是空着手或带上空袋子出门,然后购回门画对联或用于写对联的红纸、用于大年初一“开门”的鞭炮、用于蒸猪肉的五香粉、用于制作鹅醋钵的酸荞头。经济较为宽裕的家庭还会出手阔绰,购买几根作水果吃的黑皮蔗,以及一些家庭难于制作的中果、瓜条、白鸽屎(裹花生)、糖莲藕等贺年食品回来。
大寒节气虽然比较寒冷,还要准备过年特有的菜肴和其他食品用品,但当年家乡人丝毫不会放松应干的农活,很多年份都在接续干着小寒节气没有干完的锄山活儿。除夕当天尽管生产队安排了放假,而劳动力们都会到山里锄一个上午的山后,才回家准备年夜饭,大年初三过后,仍沉浸于新年气氛中的社员们又风尘仆仆往山里去。随着一锄一镐的开垦,一掊掊新土被翻了起来,让荒芜的山野变成种植木薯杂粮的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