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惊蛰,气温明显回升,想必家乡已满眼春色。
“惊蛰春雷响,农夫闲转忙”,家乡的农谚则说:“惊蛰前后种瓜种豆。”
家乡惊蛰节气种瓜,其实只是“落瓜秧”,培育南瓜、丝瓜、节瓜等瓜苗,待育好瓜苗移苗种植时已接近清明节气了;家乡惊蛰节气种豆,主要是种植黄豆。黄豆耐旱,并且可连续多年在同一块地里种植。少时在家乡,惊蛰节气到来后,龟颈、高桥、松树冈等几个用于种植黄豆的旱地,随处都是乡亲们忙碌的身影。当年,龟颈的旱地是生产队的,高桥、松树冈的旱地则大多是生产队分给各家各户的自留地。
田尽而地,地尽而山,这是家乡山岭田地的分布特点。家乡几个地段用于种植黄豆的旱地中,上端的尽头便是竹木茂盛的山岭,而下端连接的便是稻田。
种植黄豆,得先翻土整地,而翻地前又必须将地里的杂草铲除干净。抢晴天将旱地的杂草铲除下来,并晾晒一两天后,便将它们拖移到靠近地壁的地方堆成一堆,然后在顶端处覆盖一些泥土,接着在下端处点火焚烧。所烧制成的草木灰和焦泥土兼具的灰泥,家乡人称作土子泥。将土子泥拌上一些农家肥后,就成了种植黄豆的好肥料。长辈们说,用土子泥种植黄豆,能够起到杀菌和松土作用。
将旱地的杂草铲除干净并烧好土子泥后,接着又会抢晴天翻土整地种豆。生产队种黄豆时,由男劳力通过人力加牛力,用犁头翻土;女劳力则负责在翻好的地中碎土,并整理成一垄一垄后打穴种植黄豆。将黄豆种子直播到豆穴,同时对每个豆穴施上适量拌有农家肥的土子泥后,再用地面表层的泥土一行行将豆穴覆盖好。
由于种植黄豆工序较多,耗时也就相应长些,加之生产队和家庭自身的黄豆都得抢晴天、赶农时种,因此乡亲们在中午集体劳作收工后,根本顾不得歇一歇,就急匆匆赶到自留地忙活一会再回家吃午饭,待吃过午饭后又马不停蹄赶着下午出工,参加集体劳作。山里的孩子早当家,当年打理自留地的农活时,小孩子们起了很大作用。
“布谷飞飞劝早耕,舂锄扑扑趁春晴。千层石树遥行路,一带山田放水声。”对于家乡来说,惊蛰是春季中重要的农时节气,不仅要及时种植黄豆,而且要引水灌田。忆想过往家乡惊蛰时节的场景,那层层梯田“田缺口”里的水流声,仿佛仍“淙淙淙淙”地在我的耳边响起。春季稻田耕作,先得蓄水保墒。家乡属于南亚热带季风气候,惊蛰节气时,西南季风尚未来临,降雨量较少。一块块靠山泉水和天然水灌溉的稻田,及时蓄水保墒显得尤为重要。因此,惊蛰节气一到,乡亲们便一边用石头加泥巴适度堵好每块稻田的田缺口,以便积蓄下雨时的天然水;一边从山溪的山泉水渠中引水灌田。
生产队时期每年惊蛰节气放水荫田时,看水员都会逐一巡查引水渠的水流情况,并及时修补漏水点,以确保水源畅顺地流到田间。在稻田蓄水后,负责犁田耙地的男劳力便进行早造稻田两犁两耙中的第一次耙田。“惊蛰牛藤直”“二月二教牛穿鼻”,这些家乡流传的农谚,说的都是惊蛰节气时应犁田耙地准备春耕。家乡农谚中的“二月二教牛穿鼻”,是指农历二月节期间为接近两岁的小牛穿鼻子,并对其进行犁田耙地训练。家乡人借助牛力犁田耙地时,都是清一色用左手牵执牛绳、用右手扶犁掌耙,掉头或转弯时均向着左边转身,其中耙田时既要把牛绳牵好,还要用双手扶稳耙子,并在该深耙时用力压住耙子,在该浅耙时则稍为把耙子提起一些。乡亲们使役耕牛犁田耙地的这些特点,是在调教耕牛犁田耙地时所形成的。而固定的使役方式,既让耕农无论使役哪头耕牛,也让耕牛无论被哪位耕农使役,都能相互适应、配合默契。
教小牛学耕,并非易事,不仅要花费力气,而且得讲究技巧。家乡的男劳力中,大多是犁田耙地好手,不论谁训教小牛,都会采用先易后难的方法进行,而且还先让小牛跟着正在犁田耙地的母牛身边行走,让小牛在灌了田水并犁起了一掊掊田土的稻田里把脚步走稳。然后,再让小牛拖着一根一米多长、三十多斤重的原木在平整且较为大块的稻田里向左转圈,以让小牛适应担着牛轭拖着重物行走的劳役,以及培养牛只的方向感。虽然从简单的开始训教小牛,但好些牛犊刚被套上小牛轭时,会不停地摇头晃脑,左抬一下脚,右抬一下脚,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任凭调教者怎样牵扯拴在它鼻子的绳索吆喝它行走,它都不迈步。爱看热闹,这是小孩子的天性。少时,无论谁家负责饲养的母牛生了小牛犊,我和一群同伴都会跑去看。在长辈们牵小牛去田地训教时,我们也会跟着去观看。见长辈一本正经地牵着傻乎乎的小牛在田里不停地转圈,我的心里既紧张,又觉得好玩。好在家乡人饲养的全是比较耐劳、性情温顺、容易调教的水牛,对小牛训教一两天后,就能让它们从浅耙开始参加犁田耙地劳作。
家乡早造水稻插秧前的两犁两耙,是指犁两次田和耙两次田。犁第一次田均在上年冬割完晚造水稻后进行,家乡人把犁冬田称作犁霜田。第二次犁田,是在把所有稻田都耙过一遍,并且准备插植早造水稻时进行。第二次耙田,则与早造插秧同步。两犁两耙中的第一次耙田,家乡人称作“耙粗灰”。“耙粗灰”虽然不像第二次耙田一样应讲究稻田泥土的均匀平整,但要比第二次耙田辛苦得多。一来地处粤北山区的家乡惊蛰时节仍较寒冷,赤脚来回走在冰冷的田水里,非常难受。二来晒了一冬的泥土虽然经过稻田蓄水之后松散了起来,但要将其耙成泥浆状的田土得花费一定的时间和力气。
当年惊蛰节气犁田耙地,全由男劳力负责,女劳力除了种瓜种豆外,还得起牛栏粪和铲田壁草。通常是晴天时翻整旱地种黄豆,下雨天便安排起牛栏粪和铲田壁草。
起牛栏粪,是当年家乡借助牛力犁田耙地时的固有劳作。通常一年起两次粪,惊蛰和冬至节气间各一次。生产队时期,队里分布在两个地方的连排牛栏共有七间,起粪时,安排两个劳力在牛栏里接力将牛粪拖出牛栏门外,其余的劳力便负责挑牛粪到田间,起空一间牛栏再起另一间牛栏。惊蛰时节起的牛栏粪,主要以夹杂了牛粪的禾秆为主,基本是七分禾秆三分牛粪。在上年冬至节气过后,由于冷雨淋淋、天寒地冻,不适宜将耕牛赶放到户外觅食,因此都以割冬禾后晒干了的禾秆作为牛只的食粮,以及铺垫牛栏让牛栏表层保持干爽的物料。冬至节气起的牛栏粪,则是杂草加牛粪,大概是六分杂草四分牛粪。那牛粪里的杂草是在早造水稻和晚造水稻耕作中,为田间除杂割下来挑到牛栏里喂牛和铺垫牛栏表层时残留的。惊蛰节气将牛栏粪挑到田间后,便直接倒在准备“耙粗灰”的田里,一般较为大块的田倒两担粪,较为小块的田倒一担粪,“帽子田”则少倒一些。
自放水荫田后,无论是犁田耙地,还是起牛栏粪和铲田壁草,都是折磨人的农活。乡亲们浸泡在田水里的腿脚被冻得又红又肿,下雨天劳作更如雪上加霜。虽然自进入雨水节气后,气温便不断回升,在惊蛰节气到来后,用家乡人的话说已冷皮不冷骨了,但这是对于身体在干爽的前提下而言的。更为难熬的是,被一种黄色的、模样像苍蝇一样的、家乡人称之为“黄鸡麻”的小飞虫叮咬之后,那种奇痒无比的感觉让人难受极了。然而,难受也得承受。自春暖之后直至炎热的夏天到来,这种小飞虫非常活跃,尤其是早上和阴雨天气时,只要你走到田间卷起裤腿,以吸血维生的它们便成群结队往你的腿脚扑来。如今回过头去想,真敬佩家乡人尤其是生产队时期的乡亲劳力。当年虽然吃的是“大锅饭”,“打大捞”做工,但劳作时没有人拈轻怕重、没有人叫苦叫累、没有人懈怠偷懒,他们甚至连一句怨言都没有。
可以说,在我的家乡,惊蛰是热闹的节气。家乡门前屋后和果园菜园里,一树树桃花、李花争妍斗艳,红如胭脂的是桃花,白如霜雪的是李花。山道边和林荫下的檵木,也一边热烈地绽放着丝丝缕缕的淡黄色花儿,一边悄悄地露出鹅黄色的芽叶。檵木,家乡人称作“硬鳞扯”。它的生命力非常顽强,有的主干直着生长,也有的主干受丛林荆棘影响横着生长,而直着生长的主干又会横着生长分枝,横着生长的主干也会直着生长分枝。每年惊蛰节气一到,一丛丛、一簇簇的檵木花竞相开放,让锄舞一片春的山乡更显勃勃生机。
随着一声声春雷响起,燕子重又来到家乡人的屋檐下筑巢下蛋、哺育后代。也许是春雷响过之后,燕子才又出现在小山村的缘故,我少时常听长辈们说,燕子是雷公养育的鸡。长辈们还说,燕子是专吃害虫的益鸟,并且喜欢在安静祥和的家庭筑窝。有的长辈还告诫我们小孩子,绝不能惊扰燕子。
春雷启蛰。在田洞里眠宿了一冬的各种蛙类,感知了春暖的气息,迫不及待地跃出洞外觅食、活动,母蛙们还悄悄在田水里产卵。家乡隔得最近的稻田,地名叫湖洋笃。家乡人所说的湖洋田,就是沼泽田,处于低洼积水和地下水溢出地段。不待排灌渠的水引到湖洋笃的稻田,青蛙们就在田沟的积水里产卵孵化小蝌蚪。年幼时,我和同伴总喜欢走到田间观赏晶莹剔透的青蛙卵,有时甚至走下田去把一簇簇的青蛙卵捞起来玩。
惊蛰节气的到来,家乡人称作“雷斑”的斑鸠也活跃了起来,整天“咕咕咕”地在家乡的山野田地飞来跳去,叫个不停。然而,家乡人并不喜欢斑鸠飞到田地来,原因是它们要啄食刚播撒到地里的各类种子。为让黄豆种安然出土,乡亲们在准备种植黄豆时,便拿来禾秆制作家乡人称为“茅灵高”的稻草人。将黄豆种下后,便迅速把一个个稻草人用小竹竿或木棍子立在黄豆地上,通常是隔几块地立一个。将稻草人立好后,还为它们套上旧衣服、戴上旧斗笠,打扮成一个人的模样,以吓唬斑鸠和其他会啄食种子的鸟雀。
常说稻草人非常尽责任,稻草人从来不嫌烦,稻草人平凡而又不平凡。我想,当年勤劳无私、默默躬耕的家乡人不也是平凡而又不平凡的稻草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