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又至,今年的春天转眼就过了一半。
以前家乡以耕种水稻为主业时,春分节气的繁忙程度仅次于早稻插秧季节。铲田壁草、晒制有机肥、翻木薯地、早稻播种育秧、搭田塍、犁田耙地,以及种植花生、木薯、甘蔗等等农活都需要一项项落实。
生产队时期的春分节气,尽管农事繁多,但社员们分工有序、忙而不乱。男劳力负责犁田耙地、搭田塍、早稻播种育秧;女劳力除了继续铲田壁草外,还要翻木薯地,以及种植花生、木薯、甘蔗等等;一老一少们也齐齐上阵,成了晒制有机肥的主力。当然,男女劳力的劳作项目也不会分得很清。比如早稻播种育秧和搭田塍虽主要由男劳力负责,但一些女壮劳力也在参与;又比如种植花生甘蔗,主要由女劳力参与,但负责翻犁田地的还是男劳力。
春分节气乍暖还寒,但吃苦耐劳的家乡人不惧严寒,保持先辈们精耕细作的耕种方式。男劳力延续着惊蛰节气的耙田劳作,让稻田土壤充分浸润水分。进入新世纪后,农村普遍实行机械耕作,但家乡全是梯田,不适宜机械耕作,因此家乡人犁田耙地唯有沿用人力加牛力进行。农人扛着犁铧、赶着水牛行进在田间小道上,这是家乡的特有景色,也是家乡人无可奈何的选择。
搭田塍,就是加固田埂。由于铲田壁草和削田埂时会削去一些田埂,让原来的田埂变矮变薄,因此对需要加固的田埂,乡亲们会在春分节气间及时进行加固,以确保谷雨节气早造水稻插秧时,新加固的田埂已风干发硬能方便行走。这项劳作大多安排在两犁两耙中第一次耙田之后进行。耙田过后,稻田的泥土形成了泥糊状,非常利于用来加固田埂。搭田塍需花费较大力气,因此都由男劳力和女壮劳力从事这项劳作。
翻木薯地,家乡人称作翻山,就是在上一年种植过木薯的山地中锄土。上年种植过木薯的山地较为疏松,因此翻地远比新开垦山地轻松,进度也快很多,一天下来,每人都能翻很大一片的木薯地。
花生是家乡的主要油料作物,自惊蛰节气把黄豆种完,乡亲们便会着手准备种植花生。进入春分节气后,乡亲们见缝插针干活,尤其利用晴好天气种植花生时,更是日夜兼程,白天翻田整地,晚上则忙着给花生种子剥壳。少时,我与同龄伙伴经常不约而同跟着父母去为生产队剥花生壳。晚上为生产队剥花生壳虽不记工分,但淳朴的乡亲从不计较个人得失,大家都把无偿的付出当作光荣的事。花生虽在地上开花,但果针形成后便钻到地里结果,因此种植花生较为讲究选地。耕作经验丰富的家乡人善于选择肥力充足,而且上年未种植过花生的沙壤土质的田地来种植。分田到户后,家家户户也能科学选地种植。每年将要种植花生时,我的父母便会围绕用哪些田地种植花生,商量来商量去。虽然种得不多,一亩几分的,但父母说种得少更应把地选好。花生喜肥,而且应以农家肥为主,所以不论是生产队时期,还是分田到户之后,乡亲们都用发酵过的猪粪再拌上适量的磷肥来种花生。上半造种植过花生的稻田,下半造则用于栽种水稻或红薯。
生产队时期,集体不种植蔬菜类作物,如瓜菜、豆角菜都不种植,家庭当然得种植。各家各户不仅利用菜园种菜,而且还利用种植花生的自留地种植黄瓜、豆角。通常是隔一点五米左右间种一株黄瓜或一株豆角。黄瓜和豆角虽是攀爬植物,占地不会很多,但如果间种过密,就会影响花生苗对太阳光的吸收。
将花生种下后,乡亲们又加紧种植木薯、甘蔗。木薯适应性强、耐旱耐瘠,种植方法也很简单,但家乡人种植木薯时从不马虎对待,开启藏木薯茎的地窖、取木薯茎、往木薯地栽种木薯,每一道工序都小心翼翼,以避免弄断薯茎里已发出的嫩芽。木薯前期生长缓慢,为充分利用土地,生产队时期种下木薯后,队里还会在木薯地底端较平坦的地方间种玉米。家乡人称玉米为包粟,春分节气把玉米种下,进入夏至节气后就有玉米可以采收。当年生产队摘玉米、分玉米时,我们一群小孩子的高兴劲溢于言表,因为家家户户分来的玉米大多煮熟给小孩子做零食。
种植甘蔗则既要讲究选地,又要讲究种植方法。甘蔗在生长过程中,根系能够伸展自如,是稳产高产的主要条件。家乡虽是山区,一块块田地均在山地开垦而成,但一代代乡亲坚持采用农家肥施田、草秆还田、合理灌溉、犁霜晒田、适度深耕等方法改良土壤和涵养土质,让坚固贫瘠的黄土成为了松软肥沃的黑土。在我少时,无论是生产队集体种植,还是家庭私人种植,都会根据甘蔗生长特性,首选当阳的以沙壤土为主的半旱地种植甘蔗,而种植过程中的铲草、翻地、整地、碎土、起垄、挖穴、植苗、糊泥等工序,都可以用郑重其事来形容。甘蔗与木薯一样,均选择上年的植株留种,木薯选择靠近茎部的植株留种,甘蔗则选择植株尾端留种,两者的植株种也在春分节气开始发芽。所不同的是,移植木薯茎苗时,薯茎底部已长出根系,而已在蔗节中发芽萌叶的甘蔗仍没有长出根系,底端甚至还会发红腐烂。为避免甘蔗苗移植后被太阳晒坏,家乡人种植甘蔗挖好蔗穴后,都会往苗穴淋上足够的水,将蔗苗种下后,还往蔗种糊上厚薄适中的从稻田挑来的烂泥,只让蔗芽露出来吸收阳光水分。家乡人种的蔗大多是用于榨糖的硬皮红蔗,我家曾在自留地里种过几年青皮蜡蔗,蔗皮虽然更硬,但父母说蜡蔗的糖分比红蔗高。
生产队时期,家乡人为多打粮食支援国家建设,在队长的带领下实行多种经营,旱地种花生、黄豆,以及木薯、红薯;稻田主种水稻,间种小麦和黄花油菜籽。当年春分节气间,家乡的小麦和油菜籽都丰收在望。菜籽油有一种特别的香味,用它煎煮的豆腐,金光灿灿、醇香无比,算得上是色香味俱佳的菜肴。小麦磨浆蒸出来的麦糍也清香四溢,并且绵软糯韧。
分田到户承包经营后,家乡的年轻人大多外出务工经商,留守农村的乡亲难于顾及太多农活,所以家乡已有三十多年没有再间种过小麦和油菜籽。不仅如此,由于家乡所有农田是因山就势建造的梯田,耕作难度较大,各家各户的旱地也都逐渐用来种植树木。“夜半饭牛呼妇起,明朝种树是春分”便成了如今家乡人春分耕作的一项农事安排。
可以说,任何一个节气到来,乡亲们都非常看重气候将会发生的变化。记得少时,父辈们总喜欢在一些节气来临时,念叨着相关农谚。比如春分节气当天遇上下雨时,他们就会念叨农谚顺口溜“春分落雨到清明,清明落雨无留停”。这谚语意思是说如果春分当天下雨,那么雨水就会一直下到清明才会转为晴天;如果清明当天下雨,那么雨水就会连绵不断地下。在通常的年份里,家乡进入春分节气后,雨水天气开始增多。“春暖春晴,春冷春落”“初一落水初二晴,初三落水成泥羹”“回南转北,冷到你头乌面黑”这也是家乡人在春分节气时常念到的农谚。
春分节气种植花生时,需要晴好天气;晒制有机肥和做秧田落谷种,同样需要晴好天气。朗朗上口、容易理解的农谚,对指导家乡人“看天劳作”起着重要作用。知道春暖春晴,乡亲们就会趁和暖天气安排晴天才能干的活。
水稻播种育秧是水稻栽培的重要环节。少时常听长辈们说秧好一半谷,苗好半年粮。当年生产队播种育秧均采用传统方式进行,同时善于选择利于播种育秧的天气浸谷种、催谷芽、做秧田、播谷种。传统播种育秧方式虽然工序较多,但育出的秧苗有许多优势,比如苗体粗壮、根系发达、移栽后能迅速生长等等。在早造水稻播种育秧时,乡亲们还会根据实际在秧田上加盖尼龙薄膜,以利秧田保温,促进秧苗生长。而在使用尼龙薄膜育秧时,乡亲们也会适时揭开尼龙薄膜进行通风炼苗,避免秧苗发生黄枯病、青枯病和高温烧苗现象。待育秧结束后,乡亲们又会将尼龙薄膜洗净晾干叠好存放起来,以备来春育秧再用,或夏收晒谷下雨时用来遮挡收成一堆的稻谷。
当年家乡晒制有机肥主要由家庭进行,主力则是一老一少们,他们虽不用参加生产队集体劳作,但亦在农业生产中发挥着后勤保障重要作用。猪粪质量较好,由此家家户户晒制的有机肥全是猪粪灰,其中春分节气晒制的是上一年冬天从猪栏起出,并经过堆制发酵的猪粪。晾晒猪粪时,每隔一两个小时便要翻动一遍,以加速水分挥发,待猪粪晒到一定干度后,还要用多齿钉耙将粗粪搅碎,然后再用竹灰筛把细碎的猪粪筛出来,对过不了筛的粗粪则要继续边晒边搅,直至将它们完全粉碎过筛,才算大功告成。所晒制成的猪粪灰,大多用于种植花生和施秧苗肥。生产队时期,队里还把每家每户交送的猪粪灰记录下来,年底结算时权作劳动力工分分红。
树因春水而绿。在春雨的润泽下,春分节气的家乡到处郁郁葱葱、青翠欲滴。在我少时,家乡山岭的主要树木是松树和杉树,雨水节气过后,借助大地阳气的升腾,松树、杉树都在慢慢释放能量,进而使劲抽枝长叶,到春分节气时,原本傲雪凌霜的它们,更显勃勃生机。一柱柱朝上伸展的松树新枝,一撮撮绿油油的杉树新叶,无不给人以精神以力量。少时不懂得应该爱护花草树木,常和同伴们上到屋后山冈拗一些小松树的新枝来玩;看到杉树头部长出的一丛丛油绿光亮的新叶,我就在心里想,要是这油亮的杉树新叶能炒来吃该多好。
在雨润万物中,家乡毛竹林一根根春笋争先恐后地破土而出。毛竹用途广泛、经济价值较高。由毛竹绽出的冬笋和春笋丰富了家乡人的餐桌,而由一茬茬春笋长成的竹子则成了家乡人的“绿色银行”。春笋虽不及冬笋和麻竹笋好吃,但也算得上味道鲜美,况且它还富含维生素和膳食纤维。把焯过水的春笋用酸菜炒或用腊肉、荞苗炒,别有一番风味,让人齿下留香。在我少时每逢春分日,家里和邻居们还会用腊肉、荞苗炒春笋做糯米菜糍吃。
春分节气间,除了一棵棵新竹在家乡山地跃出,鲜嫩的酸筒梗也在家乡溪边密密麻麻地冒出来。酸筒梗,其根系入药,中药名字叫虎杖,具有清热解毒、散瘀止痛、止咳化痰等功效。新长出的酸筒梗,是家乡人喜欢吃的野菜之一。它的煮法并不复杂,把拗来的酸筒梗焯水去皮后,便将每根酸筒梗对开四片再切成寸段用荞苗炒。少时,我和同伴们还喜欢一边拗,一边剥掉其的外皮后直接吃。
当年,对于我们一群放牛娃来说,让我们如获至宝的是,采割一丛丛新芒草时的心境。家乡的山道旁,以及田地与山岭的交界处长有许多芒草。随着春分节气的到来,“芒笋”新芽像竹笋一样蓬蓬勃勃出土生长,在上年冬打山边草或修整山道时,被劈斩了芒秆枝条的芒秆头,也会迫不及待抽出郁郁葱葱的新枝。而油嫩的芒草枝叶,正是牛只的好饲料,因此从春分节气开始,至芒种节气芒草孕穗时节,我和同伴们出门放牛都会带上一把草镰,以便看见有新芒草时割下来绑好扛回家丢到牛栏里喂牛。
春分时节,家乡人还传承着一项重大活动,那就是慎终追远,拜祭祖先和悼念逝去的亲人,俗称“铲地”。家乡小村十几户人家中,只分属“两房”人,也就是由最初的两户赖姓人家繁衍而来。祖上原本是中原人,他们因战乱、饥荒等原因结族辗转南迁,并于清乾隆年间又从翁源坝仔来到所在小镇的江下村后,又因为迁移赶路时慢了半步,难于找到落脚点而再度迁进离江下村七八公里远的深山密林。尽管当时深山里的条件十分恶劣,豺狼、虎豹、毒蛇等凶猛野兽经常在山野出没,但勤劳坚毅并在辗转迁徙中历尽磨难的先辈还是果断地落下脚来,披茅结庐、开垦田地、训养禽畜,成了长住乡民。“铲地”时,乡亲们除了为私墓除杂并进行拜祭外,也会到江下村去“铲众地”,偶然的年份还会到翁源坝仔去,深切悼念从中原而来的先祖,以及与宗亲们畅叙同宗共祖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