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座青山紧相连,一朵朵白云绕山间,一片片梯田一层层绿……”这是经典老电影《红日》中的插曲,歌名叫《谁不说俺家乡好》。自小以来,每每听到这首歌,我就会很自然地想起家乡的青山绿水梯田,好像这歌是在唱我的家乡一样。
家乡或者故乡,是每个人的精神家园,也是每个人心目中最美的地方。我的家乡,在粤北一个偏僻的深山里,名叫狗子脑村。小村地处所在镇的最高峰,其中狗头壳山因其地势高且形状像狗的脑袋而得名,而家乡的村名就取之于这座山的山名。
家乡山清水秀、风景优美,而且还是英雄的村子。小村人口不多,十几户人家中,只分属“两房”人,也就是由最初的两户赖姓人家繁衍而来。祖上原本是中原人,他们因战乱、饥荒等原因辗转南迁,并于清乾隆年间从翁源坝仔来到这里披茅结庐、开垦田地、训养禽畜,定居下来,同时也把中原农村精耕细作传统带到了小村里来。
以前,家乡虽然空气清新、民风淳朴,但在深山野岭里开垦出来的“帽子田”和山崖田,让许多山外人望而却步,并且在婚嫁上把家乡小村作为排斥之地。年幼时,我并不知晓山外人对家乡小村的嫌弃。在升读小学五年级时,我与几位同伴走出大山,到圩镇中心小学寄宿就读。到新学校初期,每逢课间休息时,一些同学就有意无意用同一种腔调,朝我们山里来的孩子念着“一块田像顶帽,有女莫嫁狗子脑”的顺口溜。一天下课后,我到老师办公室缴交作业,一位科任老师问起我村里的情况,还问我的村子是否有一顶草帽就能遮掩的田地。顿时,我终于明白同学们那顺口溜里的寓意。
其实,当听到同学们异口同声念这句顺口溜时,我并没有丝毫的委屈之感,因为我仍然年幼时,就已在心里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那就是我的家乡是英雄的革命老区!
家乡确实偏僻寂静、山高路远,在地无三尺平的小村里,不仅田地是阶梯式的,就连居屋也沿着山坡一级级向上延伸,但小村也有诸多优势,她纯净、清丽、粮丰物阜。
说她纯净,是因为她的山山水水清新自如,没有受到污染。家乡多脉山溪均发源于密林深处,然后汇集成一脉直接往北、一脉从西往北,共两脉水质非常好的溪水流向遥田河,使家乡成为遥田河的发源地之一。少时在家乡,无论是在田间地头,还是在深山野岭干活,口渴时都会走到附近山溪掬起水就喝,而从没有闹过肚子痛。我赞颂家乡纯净,不单是说她自然环境纯净,更是指她骨子里纯净。一代代乡亲保持和传承勤劳、忠厚、果敢、朴实的秉性,以前政府下达有征粮任务时,缴纳的公余粮一定是最好的稻谷。饲养的生猪,也坚决按照购六留四标准,将大猪抬到食品站集中屠宰。虽说分田到户承包经营后,村民自由度较大,劳不劳作没有人干涉,但乡亲们坚持以劳动为荣,整个小村没有人聚众打牌玩麻将赌博。
说她清丽,则源于青葱碧绿是她一年四季的主色调。“麦介(什么)山歌涯(我)吾唱,专唱狗脑好风光,山清水秀人欢乐……”少时,经常听见长辈们在劳作或休憩时,唱着自编的山歌赞颂小村秀丽风光。除了青葱碧绿、苍翠欲滴,家乡也会在时序更替中绽放出各种绚丽的色彩。“春天,小山村的门前屋后、果园菜园、山脚溪边一树树素雅的桃花李花,以及四野色香双绝的奇葩异卉,把整个村庄点缀得如诗如画;夏天,密林滴翠的以尖峰山为主峰的逶迤群山,以及葱葱绿绿的田野给人一种“芳菲歇去何须恨,夏木阴阴正可人”的感觉;秋天,深山里到处是一簇簇火焰般燃烧的枫叶,果园里红灯笼似的柿子、桔子坠弯枝头,田野里金灿灿的稻浪顺着和风一起一伏,好一幅丰收的画图;冬天,虽然是一个苍凉萧瑟的季节,但屋后依旧苍劲翠绿的老松,以及山脚下一棵棵怒放着的腊梅使整个山村生气盎然。”这是我十六年前在一篇记叙家乡的小文里的一段话。一位文友看了这一小文后,对我说这是人间仙境、世外桃源!
说她粮丰物阜,也没有丝毫夸张。当然,这丰厚的粮物,既是大自然的恩赐,更是一代代乡亲勤耕耘的硕果。
家乡龙脊般的梯田,虽不像那句顺口溜说的“一块田像顶帽”那么夸张,但确实非常小块,一些田地甚至容纳不下耕牛来犁田耙地,只能用锄头锄,这是事实。而一块块在山地上开垦而成的坚固贫瘠的黄土田地,经过一代代乡亲采用农家肥施田、草秆还田、合理灌溉、犁霜晒田、适度深耕等方法改良土壤和涵养土质,已变成松软肥沃的黑土,种植粮食作物时,除少部分光照不足的山坑田较为低产外,其余的田地都能高产稳产。
遍布地头山岭的杨梅、山稔子、山葡萄、结纽子、野草莓等各种野果,以及乡亲们接续种植的枇杷、桃子、李子、沙梨、糖梨、柿子、红枣、柑桔、蝉梨、大蕉等水果让山里人大饱口福。
连绵起伏、高峻挺拔的山岭,还拥有丰富的各种各样资源。丰盛的竹木,成了家乡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物质资源。那些参天林木,让家乡曾经成为所在公社木料用材主要来源地。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公社在家乡小村办起了木器加工厂,木桶、木盆、木杓源源不断从山里输送出山外。接着,我的母校遥田中学扩建砖木结构的新校舍时,所用的松树杉树及其板材也大多出自我的家乡。在我少时,家乡生长的箬竹叶不仅为乡亲们摘来裹粽子提供了便利,还成了山外雨具编织匠的宝物。每逢农闲时节,山外一些上了年纪不用参加生产队集体劳作的农人,便进到山来采摘箬竹叶,然后挑去给制作蓑衣编织斗笠的匠人卖钱。山茶、野香菇、野木耳、野灵芝,以及五指毛桃、溪黄草、金银花、黄晶、浪伞子、七叶一枝花等野生中草药材遍布于山,造福着村民和邻村乡民采来自用或卖钱。深山茂盛的毛竹更是优点颇多,它们绽出的冬笋和春笋丰富了家乡人的餐桌,而由一茬茬春笋长成的密密麻麻的竹子,则成了家乡人的“绿色银行”。生产队时期,毛竹是家乡集体经济的主要来源;分田到户、分山到户后,村民们缺钱用了,便上山砍竹去,将黄绿色的老竹间伐下来卖钱,以致山外一些知晓我家乡根底的村民带着羡慕和恭维的口吻说:“山富人就富”。
更值得一提的是,山高林茂的家乡是抗日战争后期和解放战争时期,革命队伍的活动据点之一,新丰西北游击区支队和东江纵队北江先遣支队曾多次在家乡一带开展活动,也曾来到家乡的密林深处隐蔽。每当革命队伍来到山村,父辈们都能不屈不挠、勇敢机智地为他们送信送粮,大力支持革命队伍开展武装斗争。乡亲们还竭尽所能,积极为游击队伍提供帮助,得知游击队伍紧缺粮食时,宁可自己挖黄狗头、马蹄蕨等植物和野菜吃,也将家里不多的粮米送给游击队伍,乡亲的其中一次送粮还被写入中国共产党新丰县地方史的史册。少时,每每听着父辈们讲述他们支持游击队开展斗争的动人事迹,我就会为自己能生长在这美丽而且英雄的村庄感到骄傲自豪。
家乡海拔很高,连村民聚居点都几乎处在一座山的山巅,聚居点的下端则被历代先辈开成了层层梯田,但当你进到山来,并不会觉得这里是一个山旮旯。站在被家乡人称为“大门口”的村民聚居点的门口坪里向南望去,田尽是地、地尽是山的田园山地风光尽收眼底,其中那一大片梯田尽管分属多个地段,却是一段连一段,没有其他山体阻隔,走出家门口就能观赏到庄稼的四时之美。
毋庸置疑,家乡虽然优美,但耕作条件和交通条件非常艰苦。在家乡出生长大的我,见证和亲历了乡亲们生活、劳作、出行的不易。比如一些平原地区一天就可完成的劳作,在我的家乡得花上三四天时间才能完成。又比如在没有开通能行驶车辆的村道的漫长岁月里,乡亲们缴纳公余粮、出售农副产品,或者购置农药化肥与建房屋修水渠用的水泥石灰等,全靠肩挑背驮,尤其是扛抬包装水泥、涵筒铁管等笨重物品,还得借助拐棍来支撑力气。然而,家乡人从不怨天忧人,一代又一代和善忠厚、勤劳俭朴的乡亲热爱家园固守家园,为不断改善经济生活水平爬坡上坎、负重前行。在生产队集体耕作时期,虽然吃的是“大锅饭”,但没有一个人偷懒,大家都以劳动为荣,就连精神有点失常的阿济伯都坚持参加集体劳动,放射着生命光芒。老年长者们虽不用参加集体劳作,但都力所能及料理好家务事,尽力发挥后勤保障作用。
我是家中长女,四五岁时便提着畚箕,拿着用竹片加热后拗成的夹子捡猪粪牛粪;七八岁时则开始拿着镰刀割野菜喂猪、割芒草喂牛,挥着铁铲子铲除家中自留地的茶园草、菜园草、豆地草。再长大一点后,便从拔稗草、挖田角、割田壁草、铲田塍、锄山等简单的劳作活入手,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作,进而还成了插秧莳田、割禾打谷、锯锉剖削、筛舂碾磨的农耕战将。在耳濡目染和亲历家乡四时农事中,我知晓了许多耕种知识,学到了许多农耕技艺,丰富了人生阅历和感悟。记得长大后每当读到或听到“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这一警句时,我的脑海即时浮现家乡人艰辛劳作的场景。
二十年前一次回到家乡,当时已九十多岁的祖母思维相当清晰、言语非常顺畅地跟我聊起她年轻时的家事。说着说着,祖母吁了一口气,然后感叹说:“真不知自己为何会从平阳的地方嫁到这山里来,耽搁了子孙后代。”不待祖母话音落下,我便安慰祖母说,一点也没有耽搁,这山里其实挺好。
我对祖母说这话,不是为了安慰祖母,而是发自内心的真言。在安慰祖母时,我的心里还不断闪现家乡小村各种各样的好。
由于家乡全是梯田无法进行机械耕作,犁田耙地均应采用人力加牛力进行,而每户家庭耕种了水稻就需要饲养耕牛,饲养了耕牛又得花人力看管,因此随着年轻人大多外出务工经商,家乡劳力不断减少,七八年前乡亲们已不再耕种水稻,而改为种植不用犁田耙地的其他作物。2017年每次回到家乡,看到小村许多田地被用于种植果木或闲置荒废的情形,我总在联想起自己长大后每次站在家里“大门口”望着对面田园发呆,努力相像前人挥锄扬镐、拓荒垦土的心境。2018年初,我萌发了写作家乡二十四节气的念头,并满怀信心、开始行动,一点一滴去回想、去记叙,印象不太清晰的景物和耕作细节,则询问母亲、小弟等亲人。
由于能一年四季全程感受家乡耕作和物候变化的时段,是我的少儿时代,因而所记叙的东西大多是我年少时家乡的农时物事、耕作技艺,以及乡亲们踏着农时节拍在田间地头苦干巧干乐干的劳动场景。
始于立春、终于大寒,周而复始的“二十四节气”是中华文化瑰宝,2016年还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据查询有关资料,“二十四节气”最初的起源在中原地区。由此,写作家乡二十四节气纪事,既是对家乡农时物事、节庆习俗等方面的记述,也是对来自中原的家乡先辈农耕智慧的传承。对于此,感觉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