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过年了,忽然想起少时赴年街的热闹场景。
家乡人说的赴街,就是赶集。而赴年街,就是赶年集。当年,家乡所在遥田街逢一、六为集市日,即每月的1日、6日,11日、16日,21日、26日为集市日。年街,就是农历过年前的最后一个集市日。
百节年为首。当年自进入腊月二十后,地处粤北偏僻山区的家乡虽冷雨连连、寒气迫人,有时还会结冰积雪,但乡亲们在喜庆迎年中暖意融融,家家户户都在忙着置办过年时固有的菜肴食品。
如果说打米饼、炸油糍糖环、蒸年糕、做角子,以及杀年猪、旱鱼塘等事务让家乡人闻到了扑鼻而来的年味,那么赴年街就更让家乡人深切感受到了来自山外的浓浓年味。
家乡小村距离集市遥田街较远,而且又地处所在圩镇最高峰。在我少时,家乡交通非常不便,从小村到集市去全靠步行,那弯多坡陡的山道单程都得走两个多小时。由此,乡亲们每次到集市去,也不是专门去赴街,而是利用集市日把要缴纳的公购粮和生猪家禽,以及要售卖的农副产品挑抬下山去,再把生产生活所需要的农药化肥、涵筒铁管、水泥石灰等物品挑抬上山来。当年与平时赴街相比,赴年街要轻松许多,没有太多的重物需要挑挑抬抬进山出山,但为了不空耗时间,让社员们既赴上了年街,又能挣来工分,生产队会有计划地预留一些要从圩镇挑回来的农用物资给社员们在年街时落实。乡亲们赴年街要购买的家庭物品主要是过年所需的食品用品,比如门画对联或用于写对联的红纸、用于大年初一“开门”的鞭炮、用于蒸猪肉的五香粉、用于制作鹅醋钵的酸荞头等等。
当年,家乡公社的集市就设在公社驻地不远处两列面对面的商业街门店前,其中靠南的一列依次是供销社的百货门市、纱布门市、日杂门市和书店,靠北的一列有公社食堂、供销社五金交电门市和集体商业的小杂货店。两列门店前的中间则是一个长度与两列门店相等,宽度约有四米的长方形青砖瓦棚,此瓦棚主要用作售卖肉菜,东端还砌有用于张贴通知、海报的墙体。
“发展经济、保障供给”,这是当年供销社的重要使命。在供销社每个门店正上方的墙体中都用红漆刷着这八个大字,营业柜台则立有“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字样的小水牌。少时在平常的集市日中跟长辈们到集市去,集市里都商品云集、人头涌涌,好不热闹。那琳琅满目的商品,全是农家自产自销的农副产品。蔬菜、菜干、水果、米糠、木屐、黄烟、三鸟和自制熟食井然有序地环绕集市摆卖。没有吆喝声,也没有叫卖声,赴街的人们要购什么、买什么,出门到街上去时就胸中有数。对小孩子而言,最吸引眼球的是日杂门市的糖果、山楂饼,以及集市里的凉粉、蕨粉、瓦饭头糍、馒头汁等熟食。瓦饭头糍,是家乡人的土叫法,实则是用土茯苓磨浆蒸成的糖糍;馒头汁,就是用一种叫木馒头的野果做成的果冻。家乡小村没有栽种凉粉草,山野也很少木馒头生长。当年虽然出门赴街时,父母给的钱少之又少,通常不足一角钱,但只需两三分钱,就能买来大半碗凉粉或馒头汁,因此在热天赴街时我偶尔会买凉粉或馒头汁吃。
年街属于大集,是一年中商品货物最多、人流量最大的集市日。赴年街时,刚走到车桥西入口,就人头涌涌的。车桥的西入口汇集了西南、西边和北边三个方位村庄的人流。当年被家乡人称作车桥的遥田桥是所在公社最早建成的交通桥梁,从遥田河穿过的它,是新丰西部连接佛冈、英德,乃至广州、韶关的重要交通桥。在热天时段,从家乡小村步行到达公社铁器铺门前路段时,虽然与车桥相隔只有几十米,但过桥之后又得往南拐,因此家乡以及住在附近的人们都喜欢抄近路趟水过河,走过二十多米的河面后便是集市的西入口。
当年,从途经杨梅凹的山道上挑公购粮到公社粮所去,则在到达沙坑队时,就会从沙坑队沿着蓄水河堤向东走至山下队后,再从公路朝北往粮所走去,因为粮所位居集市东面。把粮食过磅并挑进谷仓入库后,再从集市东入口进入街市。平时想抄近路入街市西端,除了趟水过河外,还可以走木桥。那木桥虽不足两尺宽,但每个桥墩粗壮扎实,非常坚固,即使挑着重担过桥,也只有轻微的晃动。桥面由四五根已剥去外壳的杉木条组成,正面的杉木还用斧子削得平平整整,并横着钉有一根根木板条,以将杉木条固定成一个整体和方便行人踩踏过桥。木桥共有四跨,除河岸两端外,每跨木桥的衔接处,留有两尺来长木条与相接驳的那跨木桥并排衔接着,以在衔接点增加木桥宽度,让来往过桥的人们能在木桥衔接处相互避让。赴年街时,由于人流较多,当路过木桥附近看见过桥的人较多时,乡亲们就会舍近求远,从车桥经过。
农村集市自有农村集市的特色,赴年街刚走到集市入口,五香粉的奇香就扑鼻而来。由花椒、大料、桂皮、丁香、小茴香混合一起磨成粉末的五香粉,是家乡小镇裹粽子和蒸腍肉必用的香料。而也只有端午前的最后一个集市日,以及过年前的最后一个集市日才会有小商人售卖五香粉,而且也只有一两个摊档售卖它,所售卖的五香粉虽是散装物,但非常新鲜并且香飘四溢。用荞头和食盐腌成的酸荞头,也有一种奇香,虽在远处闻不到香味,但走近售卖档,它那特殊的香味也能让人垂涎三尺。酸荞头是家乡小镇一些村庄的农家人自己腌制的,个头虽不是很大,但成功腌制出来的酸荞头爽脆清香,用它和鹅肉、鹅血炖成的鹅醋钵是家乡小镇和邻镇沙田的一道过年名菜。
少时每次赴年街,我都很少采买任务,五香粉等菜肴调味品,以及食盐、火柴、水火油、鞭炮等物品母亲都会购买。当年临近过年时,母亲总会念叨年下钱六月雪这句流传家乡的口头禅。意思是临近过年的钱,就像大热天下雪一样珍贵。因此,自我九岁那年由伯父、父亲、叔叔几兄弟组合的大家庭分家后,家里的银钱大多由精打细算的母亲统筹,购买细碎物品也大多由母亲操持。当然有的年份母亲也会让家中长女的我买食盐、火柴和水火油。当年,父亲除了要挑抬重物进山出山,不然他只顾干着田地农活,不会到集市上去。跟着母亲或与同伴去赴年街,我都喜欢先在供销社的门店瞄瞄望望,然后再在集市里转悠,要买食盐、火柴和水火油等物品时,则在即将回家时再去购买。年街大集中,供销社纱布门市和百货门市所售的商品没有什么变化,纱布门市依然是各式布匹、内衣、毛巾、帽子、棉被等,百货门市也基本是长年较为固定的商品,日杂门市则多了许多货物,粉丝、腐竹、中果、瓜条、糖莲藕、糖马蹄(孛荠)、白鸽屎(裹花生)等食品应有尽有。
每次赴年街,无论是跟着母亲去还是与同伴去,在集市走不了多久,就会在拥挤不堪的人流中“打脱阵”地散开来。当年治安很好,没有坑蒙拐骗,相互散开来后便各自逛街,约莫半个时辰过后再相互找寻会合,随之到公社食堂买点饭吃或随便在集市里买点熟食。每每与同行的人“打脱阵”后,我也像平时赴街一样,最喜欢在百货门市瞄来望去。百货门市的货物沿门市内墙呈两个矩阵摆放,第一个矩阵是一米多高的玻璃柜,这玻璃柜既用来分格摆放较为细碎的货物,又用来将货物、营业员与顾客分隔开来;第二个矩阵则是紧贴墙壁用光油刷得锃亮的木货架,货架上用来摆放皮箱、搪瓷脸盆、暖壶(保温水壶)、雨伞、长筒胶鞋等大件货物。当年,不论是平时赴街还是赴年街,百货门市最吸引我的,是玻璃柜里的各式拖鞋、凉鞋、布鞋、皮鞋。那时虽然家庭生活较为困难,银钱都用在刀刃上,不可能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但我和弟妹们在凉鞋、布鞋穿烂磨破无法再补时,母亲还是会为我们购买新的。那时,民众生活仍较艰苦,而比起旧社会无疑有天大进步。记得父亲从不能再穿的破旧凉鞋剪来一小截胶条,并将旧禾镰烧红,为我们姐弟补断裂了的凉鞋时,就会来一个忆苦思甜教育,说他们少时所穿的是自己编的草鞋。印象中,少时是两三年买一次布鞋,母亲在为我们姐弟买鞋子时,总会买大两三个码,她说宽鞋紧袜穿着才舒适,而待脚掌增长增大到穿不下鞋子时,鞋子也已经破旧。为让我们姐弟隔上几年就在过年时有新鞋可穿,母亲总是在赴年街时才为我们买布鞋。当年买的布鞋都是草绿色的民用解放鞋,同一款式、同一颜色穿来穿去,虽土里土气,但轻巧、舒适、防滑,冬天穿着它上山砍柴打草,或从弯多坡陡的山道到街市去,非常实用。
纱布门市也是我喜欢逛的地方,虽然在赴年街前母亲就已剪来布料,并拿去裁缝社为我们姐弟缝制了新衣,可我在赴年街时总要到纱布门市去转上一圈。那时,由于新中国成立的时间不长,纺织工业仍较落后,买布料要凭布票供应。为有效利用布料,母亲为我们做的外衣,都是一年四季都能穿的长袖衣裤。虽然当年剪来做衣服的布料大多是黑色、灰色或蓝色的布料,但父亲和母亲都说这比解放前强多了,他们还说他们少时穿的都是苎麻粗布。
赴年街在百货门市和纱布门市浏览好一会后,我便会在街市一边逛,一边寻找一同来街市的人,以便在简单吃过午饭后买齐货物结伴回家。那时,大人们逛街也不会要买什么直接就去相应的门店或档口买完就走,他们也喜欢在集市上转悠,在遇见亲戚或熟人朋友时,就会驻足聊上几句,只要不是很快就会被卖光的货物,大人们也会在即将回家时才会购买,以免拿着东西在街上走来走去。可以说,赴年街时因为人流密集,很难抬脚行进。我惧怕在人多拥挤的地方行走,但又喜欢繁盛热闹的场景。熙熙攘攘的街市,让居住在山旮旯里的我感受了难得的喧腾。赴街人们的讲话声、购买货物的讨价还价声融成一体,虽嘈嘈杂杂,但在我听来并没有扰人的感觉。这街市特有的音韵,甚至让身居僻静山村的我有着几分留恋与向往。
年街集市上的农副产品要比平时的集市日丰富得多。在街市走动的人们不停地左瞧右望,寻找自己心仪或打算购买的货物。我当年,家乡所在公社有近二十个大队,好几十个生产队,由于地域条件不同,便有了耕种上的小差异,各生产队除了耕种水稻这一主要农作物外,还根据天时地利生产其他农作物。比如当年小孩子喜欢吃的乌肉蔗,家乡没有种植,而比较平阳离圩镇不远的茶江就有种植。家乡人说的乌肉蔗,其实是黑皮水果蔗。赴年街时,许多人都会买上一两根甚至好几根回家。包菜也一样,家乡人虽在偶然的年份会种植包菜,但不知是土质问题还是下肥不够,种植的包菜大多不会卷芯包起来。当年,家乡人种植的菜品虽然不多,但平时或辅以菜干,或辅以野菜也能解决日常食菜问题。但赴年街时,乡亲们都会在街上买几棵包菜拿来过年换口味,经济较为宽裕的家庭还会出手阔绰,购买几斤家乡没有种植的茨菇、马蹄,以及一些家庭难于制作的粉丝、腐竹、中果、瓜条、白鸽屎、糖莲藕等贺年食品回去。当年由于家庭经济拮据,母亲只会买一两根黑皮甘蔗、几个包菜,以及少量粉丝、腐竹。
以前,要花钱买的菜肴食品,母亲总是舍不得出手,但对于孩子们在过年时的穿戴装扮她还是不会忽视。母亲除在赴年街前就剪来布料为我和弟妹们做新衣,让我们几姐弟能像小村其他孩子一样穿上新衣过年外,赴年街时还会买来几支“上天炮”给我们燃放。我年幼家里没有分家时,母亲与伯母在赴年街前便买来粗棉线编拼家乡人称作“柑落”的小网袋。我们一群小孩子过年穿上新衣时,她俩就会用小网袋装上一个桔子后挂在我们小孩子上衣最顶端的纽扣里,以示吉祥安康。
当年,我赴年街偶然负责买的食盐、火柴和水火油都不用挑来选去。这三种货物都在供销社的日杂门市售卖,那时虽然水火油要凭票供应,但集市日里货源相对充足,因此我都是在准备回家时再去购买。那时日杂门市售卖的食盐、水火油,以及咸鱼、豆豉、头菜、酱油、白糖虽是散装货物,但都放置在瓦缸或大玻璃瓶等洁净的器皿里。在买水火油时,顾客大多用小锡镑(用锡做成的小方桶)或自制的竹筒罐去装。我家也有用来装水火油的小锡镑,但要买水火油时大多拿自制的竹筒罐去装,小锡镑则用来储存水火油。
如今,几十年一晃而过,想起少时赴年街的热闹场景,心中仍觉喜气洋洋和美好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