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念家乡物事,有时会想起少时乡亲们与“神明”沾边的一些场景。
俗话说,一方水土一方风俗。地处粤北山区的家乡山明水秀、民风淳朴,勤劳和善的家乡人虽没有什么陋习,但也有与“神明”沾边的事务,比如奉神、喊惊、拜社年等等。
家乡人最常与“神明”沾边的事就是奉神。家乡人奉神,就是祭祀“天地神明”、祖先和亡亲。每逢过年和中秋等较大的传统节日,以及家有婚庆、乔迁等喜事时,乡亲们就会在加菜庆贺的同时,不忘“天地神明”、不忘祖先、不忘已故亲人,虔诚地奉上祀品让他们“先吃”。奉神的祀品并不用特意准备,只是将用于加菜的鸡肉或猪肉而已。
奉神的鸡肉或猪肉不仅先要用水煮熟,而且在煮鸡或猪肉时,不能先斩件,要整个全鸡或整块猪肉煮,其中煮鸡时还应将鸡头朝上放,以确保整鸡造型美观。祭神如神在。家乡人煮好猪肉或鸡肉拿去奉神时,都会在肉食和锅里的汤水撒点盐。少时听长辈们说凡人吃菜要放盐,奉神也得在肉祀品上加盐,不能让神明和先人们吃无盐味的肉食。
在我少时,家里饲养的鸡只主要挑去集市售卖,以换取日常开销银钱,因此当年过节所加的菜大多是清煎豆腐,适逢有长大了的鸭子时,也会宰鸭加菜,偶尔才从集市里买来猪肉制作酿豆腐。而只要买了猪肉,就会留出一些猪肉用于煮熟奉神后再切片回锅。家乡人用猪肉奉神,还讲究搭头。就是说除了要有一块分量较大的猪肉外,还要有一小块猪肉当作搭头,以示对门神等神明的敬重。
家乡人在过年时除了除夕当天上午要奉神,大年初一上午也要奉神,因此有的年份家里会宰两个鸡,其中一个公鸡一个未下过蛋的小母鸡,小母鸡用来除夕晚加菜,公鸡则要待大年初一上午奉过神后再吃。过年的奉神祀品算比较丰盛,除了整鸡外,还会在用水煮鸡时,添上一大块猪肉一起煮。当年,家乡除五保户外,其他家庭都饲养有生猪,并且会在临近过年时宰杀。而宰杀的猪肉在完成了公社的统购任务后,剩余的可以自行处理,因此家里过年奉神的猪肉远比平时大块得多。后来,随着我和弟妹们逐渐长大,以及挣钱渠道的增多,家里过节时也会劏鸡杀鸭,用煮熟的整鸡奉神自然就成了常事。
家乡人奉神,没有繁文缛节,虽不是草草行事,但也比较简单。小村各户人家都没有在家里设置神案,奉神时只是用一个锑托盘将祀品端到大门外,放在比平地高出一些的物料堆里摆放好,然后便开始叩首唱喏(re)奉神。家乡人说的唱喏,就是一边连弯几次腰,一边双手作揖,口里则念着奉神用语。过年奉神时既要有祀品,同时还会烧上几根香烛,平时过节则只摆祀品。奉神用语大多告知“天地神明”和祖先、亡亲今天是过年或是什么节日,看到食品就齐齐来吃,以及也顺带说上一些护佑合家健康平安之类的祈福语。
在特殊情况下,家乡人也会奉神,只是这种奉神并没有祀品。比如家人生了病而多天不见好转,就会燃上几炷香到门外唱喏祈祷。
喊惊,就是为受到惊吓的幼孩喊魂。
家乡人大多相信人有三魂七魄,并且相信人的魂魄容易被惊吓散失。少时,经常听长辈们议论和告诫人吓人无药医。在日常生活中,极少有人故意去吓任何一个人,但无意的惊吓还是有的。比如一个人在静静地做着某一件事,或者一个孩童在静静地玩耍时,突然前面闪出一个人或者前面突然有人大声说话,便会被吓一跳。成年人被这种情形惊吓,很快就会缓过神来,但嘴里会说吓死人了。而小孩子受到惊吓后,就会扁着嘴巴哇哇大哭。小孩子的长辈假如就在跟前,便会及时安抚小孩子,并随之用手沾点口水,一边拈着小孩子的耳朵一边说耳朵公在,接着又再沾一点口水一边拈小孩子的头发一边说辫子在这。
日常中,家乡小村的小孩子大多自顾自或结伴在户外玩耍,由此小孩子在什么时段、什么地方受到了什么惊吓,长辈们并不知情。但长辈们尤其是祖母们、母亲们善于察言观色,当看见孩儿失惊无神,便猜测受到过惊吓,于是便会询问孩儿在哪里受到过什么惊吓。能够记事的小孩子也能够将被什么东西惊吓和被惊吓的情景描述出来。记忆里,家乡小孩子受到惊吓的情形大多是被狗子、鸡公、鹅群等动物所惊吓。当做祖母或者做母亲的问明孩儿受惊吓的情形,就会在晚上到来时相应剪来一些狗毛或鸡毛、鹅毛洗干净后泡水给孩儿冲凉镇惊。不知是这种做法真能奏效,还是另有其他原因,用相应的动物毛泡水给受过惊吓的小孩子冲凉后,确能起到立竿见影效果。
而对于较为幼小仍不会讲话或仍在学讲话阶段的婴幼儿,因不会讲述受到过什么东西惊吓,由此就要通过喊惊方式来驱惊安神。晚上孩儿焦躁不安、哭哭闹闹,不肯入睡,或睡不安稳时,做祖母或做母亲的便认为这是白天受过惊吓所致。如今,我仍清晰记得母亲为三弟、四弟喊惊的情形。大弟、二弟和妹妹要喊惊的年龄,我也尚且幼小,记不起母亲怎样为他们喊惊。母亲为幼童时期的三弟、四弟喊惊,我则能记忆犹新。
家乡人的喊惊方法和喊惊物品并不复杂,簸箕、大米、受惊孩童的其中一件上衣便构成了喊惊物品。具体方法是用大米铺在簸箕上,厚度要有一公分左右,然后拿来受惊孩童的任意一件干净上衣摊开覆盖着大米,随之便双手捧着簸箕到家门外的空旷地里喊惊。祖母们或母亲们的喊词基本相同,虽然是长腔长调在喊,但内容也就一两句。“涯(我)阿×(受惊幼童姓名的最后一个字)去哪吓狂(怕)了,都转来(回家)啊,唔使狂(不用怕)啊!”如此拉长腔调重复着同样的语句喊过两遍后,就会缓缓掉头回家,并一边走一边降低音调再喃喃喊着“涯阿×转来呀,涯阿×转来呀……”回到家后,便将簸箕放在饭桌上,并借着灯光小心翼翼将覆盖大米的衣衫拿走,接着便仔细辨认大米表面的痕迹,看看是什么动物的脚掌印。大米表面的印痕假如像梅花状,便说是被狗吓着的;假如像丫叉状,便说是被鸡只吓着的,如此等等。被喊过惊后,不用再剪来相应的动物毛泡水给受惊幼童洗澡,只需在辨认过簸箕大米的印痕后,便走到床前爱怜地告诉孩童可能被某某动物吓着了,随之还会用手沾点口水拈拈孩童的耳朵和毛发,并同样说上一句“耳朵公在,辫子在这”。当年,母亲为弟弟喊惊后辨认大米上的动物印痕时,还专门把煤油灯拨亮一些,并把它端起来让光源集中照在簸箕的大米上。当时,紧挨着母亲辨认大米印痕时,我甚觉神奇,后来随着阅历增长,我又觉得那大米印痕应是衣衫皱褶印痕。但说来也奇怪,被母亲喊过惊后,原本惊哭不停的弟弟确实能安然睡下。
拜社年,是家乡人过年时的一大习俗。少时听长辈们说,“社”是指祀土,过去封建时以多少户人家或一个村落为一个社,而一个社又需要被先辈称作社公的土地神和土谷农神来保护。先辈们还认为,社公这一神明会附身在古树或大树上。家乡地名为下岭排路边的一棵大树就被前辈们认定为“社公”的“伯公树”。长辈们还说,在古时土地和五谷代表着财富,是百姓崇拜的宝物,因此百姓们敬神都从恭敬土地神和农神开始。
家乡人在日常交谈中,有时也把“社公”称作“社下公”。当年,长辈们虽然会对我们小孩子说起拜“社下公”的传说,并且还说以前大年初一上午,各家各户都会集中一起到“社下公”里祭拜祈福,但我并没有看过村里人在过年时去祭拜“社下公”的情形。稍长大一点后,才知道乡亲们在新中国成立后,从“破四旧、立四新”中受到教育,停止了拜社年活动。
1985年7月我参加工作离开家乡后,随着对民间习俗的包容,乡亲们对拜社年活动进行了重启,住在村外而距离不远的乡亲,即使没有回来小村欢度一夜连双岁的除夕,也会在大年初一上午赶回村里参加祭祀活动,共同祈愿在新一轮的耕作中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上年大年初一吃过早餐后,堂弟阿旭从家乡打来贺年电话,他还喜悦地说准备等齐人后就去拜社年。我听后便也兴奋起来,于是叫他记得拍个拜社年视频给我。当天中午十二点多,堂弟果然发来乡亲们拜社年的视频,那场景远超我的想象。“社下公”前围满的男女老少、摆成长龙用隔箩装着的两列丰盛的祀品,以及用以“通神”的香烛鞭炮等等,让我领略了家乡人向往祥和丰裕的美好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