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

今年中考，罗敏考进县城一中重点班，她不仅学习成绩好，才艺也不错，几十年粉笔生涯，这样的学生很少遇见。

格言说“文如其人”，我是语文老师，学生的作文开了一扇看人的方便之窗。初二的时候，罗敏的爷爷去世，她说从前总觉得死亡是别人家的事，与自己无关，从来没有想过爷爷会死，她叙写面对亲人离世的感受，具体内容我不记得了,我的一个同事有保存学生优秀作文的习惯，我没有，但我记得当时的感想，以为如此深刻准确地体察把握自身的情感状态，超出了她的年龄，成人化。初三下学期学生写的周记留在我这里，罗敏有一篇题为《不能依自身喜好主观臆断》的文章，她抵触黄颜色，我估计是生理方面的原因，好比我一听见挫锯，就像孙悟空听见紧箍咒，她写道：“蓝紫色很美，我最喜欢它，但世界需要的不仅仅是一种颜色，每一种颜色都美丽，我不喜欢黄色，可以，但不能贬低它，不能否认它的重要性，每一种颜色都应该受到尊敬。”通达事理，有了这样的理解，就会宽容，蓝紫色牵动情肠，不贬低黄颜色体现修养，黄颜色在她面前应当知趣，不要同蓝紫色争宠，应当去找喜欢黄颜色的人才是。她的家原先住在一个山冲里，老鹰常在高峰上盘旋，她在文章里描写赞美这种猛禽令我诧异。早读课堂人声鼎沸，罗敏无论上前背语文，还是背英语，都是站位和老师靠得最近的学生，怕老师听不清楚，有时挨到了我的手臂，她沉浸在滔滔不绝的背诵中，完全不知道，我挪开一点。我从来不带手机进课堂，有一次上早读，看看离下课还有多长时间，罗敏戴了手表，指针指示时间，不好辨认，我在她旁边站了一会，不知她怎么知道我是看钟点，后来上早读，她将表放在桌上。在我的印像里，罗敏心思细腻，蔷薇一般温婉，没想到这只是她的一半，另一半是强悍的山鹰，这与她喜欢阅读英雄人物传记相吻合。中考体育加试前夕，有一天吃过晚饭，望见罗敏和几个男生一起在操场上训练跑步，他们是重点培养对象，一个动物跟在罗敏后面，不即不离，好像是一条黑狗，我很好奇，走近一看，她腰上系带，带上系轮胎，可能是一种训练器械，像轮胎，她落后男生很长一段距离，一圈一圈跟着男生跑，她侧过头看我一眼，目光平静，她知道我想什么吗？我想到那篇写鹰的文章，以鹰做图腾的人是不怕吃苦的，意志坚强，问题是一个花季女孩，拖着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在操场上转圈，形象糟糕，我对这种魔鬼化训练有些反感，但中考分数是硬道理，没法。数学老师是一个非常认真的人，每个周末布置的家庭作业他都要收起来批改，有一道很难的几何题，班上只有两个人做出来了，罗敏的解题思路更简便，把她叫到办公室，问：“答案哪来的？”答：“自己做的。”“真是自己做的？”罗敏没有回答，她说一旦遭人怀疑，自己又没有确切的清白证据，言词没用，沉默是金，她这是从有限的经验事实中概括出带有普遍性的道理。老师把手机递给罗敏，按照罗敏的说法，是“得意地递过来。”这个孩子，学生抄袭，老师怎么会得意呢？罗敏看见手机上的解题方法与自己一模一样，她在作文里写道：“手机就像出庭作证的证人，证明我有罪，就像照妖镜，照出我是一个不诚实的妖精，我不想辩解，罪上加罪，默认了。”这篇文章刻画人物较生动，主观臆断造成冤案的主题也还行，但有两大缺点，一是通篇没有片言只语理解老师的良苦用心，缺少敦厚气象，二是缺少视角变换，老师的怀疑，手机上的解题方法，证明了自己的智能，为什么不可以将手机看成照仙镜，为什么不可以从办公室出来看看花池里的花，偷着乐，有什么必要呼天窦娥冤呢？看来她是被数学老师气糊涂，堵塞心窍了。我在评语中表明了看法，希望有助于她扩大心灵的格局，考虑问题不能一味站在自己的立场。蔷薇睡了，鹰在盘旋，我要将花儿唤醒。作文本发下去，翻看评语，我看见笑容在她脸上绽开，微露瓠齿，就像花蕊，蔷薇醒了，早晚自习课有时也能看见这样的笑容，可能是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或者什么幽默的句子，她的心智是活泼的。初三语文课新课结束，让学生做各省去年中考试题，我也做，等于备课，讲解题目的时候，难度大的叫罗敏回答，她就像打仗时的预备队，回答完毕，她放下卷子，低眉垂目站立，听候裁判，她的回答简直就是报标准答案，我终于体会到数学老师的心境，对他大加同情，幸亏读过罗敏的大作，排除抄袭，避免了数学老师遭人嘲讽的霉运，我想到《桃花红杏花白》里一句歌词“女儿呀好风采”，又想起一句古话，大意是得英才而教之，是做老师的乐趣。

初二上学期，学校举办元旦晚会，负责筛选节目的几个老师，开始并不看好罗敏李丹跳双人舞《霜雪千年》，有可能落选。老师们的态度激发罗敏的斗志，苦练，她打听到乡幼儿园有一位曾经在县级舞蹈比赛中获奖的女教师，托班主任请来作指导，午休时间练习，下午上第一堂课，两人手抱长袄，穿单褂赶回教室，第三节晚自习一下，就跑进舞蹈室，明代杨维桢有一首描写练舞的绝句，借来一用，“《十六天魔》教已成，背反莲掌（舞蹈动作）苦嫌生，夜深不管排场歇，尚向灯前踏影行。”

节目顺利通过。

宛若春天一般清新明媚。李丹白褂粉裙，头上扎两个桃红大绒球，球上拖下两条玫红飘带，披背长发，间杂几根细的麻花辫。罗敏青裙白褂，垂一段粉白多余的裙带，也是解散马尾，长发披背，银夹闪光。听坐在我身后的学生议论，说她们穿的是汉服，原来大名鼎鼎的汉服就是这个样子。这两个孩子外形条件本来就不错，一番装扮，锦上添花。

青春飞扬，生命怒放。繁音急节催动舞者手势翻飞，快若闪电，使人眼花缭乱；或者抡起双臂绕大圆圈，酣畅淋漓；或者三百六十度转体旋风样，长发衣带飘起。台下鸦雀无声。

舞者用肢体语言展示《霜雪千年》的意境。“坐船舫，兰桨拨开雾霭迷茫，不觉一日已过半，过眼葱郁风光悉数泛了黄。”舞者两手单伸食指，双臂向左婀娜一摆，一指，表示一日已过半，顺着手指的指向，我仿佛望见一轮红日斜在西天。两掌左上轻击一下，头向左摇，右上轻击一下，头向右摇，嘴上跟随音响唱“过眼葱郁风光悉数泛了黄”，时间的流逝被表达得如此萌萌哒，优雅好看。

忽离忽合。李丹向左，罗敏往右，挺胸，身体向上提，足尖点地，飘移，我想起李青莲的锦句：“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

“愿今生再见，消融你眉间悲寂霜雪。”在缓缓流淌长吟远慕的歌声里，舞者斗折的右臂右手向右慢慢伸直，歌声止，曲将终，一会儿，台下掌声雷动，演员退场，罗敏走下第一级台阶时，轻松一笑，这是梅花香自苦寒来的欢欣。

乡政府组织迎新春文艺汇演，要求学校出一个节目，学校出双人舞《霜雪千年》，罗敏在一个更大的舞台上展示年少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