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老师》

梅老师调走好几年了，调到青桑镇任教，她是独生女，父母在镇上开饭店。

梅老师初上工作岗位，带英语，孩子气还很重。一只黄猫流浪到学校，没有人在意猫的生存状态，梅老师竟然发现猫的眼睛发炎，买消炎药给猫治病，几个人傍晚散步归来，梅老师掉队，她被路傍棚子里一窝小狗留住了。第二个年头，一天早饭后，梅老师右手拿碗，左手拿刚刚冲过水龙头的苹果，我拿苹果是用五根手指抓住，梅老师手掌与手腕形成七八十度夹角，掌心向上，托着，妩媚得很，我跟着她上楼，看见她的指甲染红了，觉得与她大学本科生的素养不相符，同时又意识到她是女性当中的女性，这是霓虹色童话般内心世界流露出来的色彩，但教师应当仪表庄重，在黑板写板书，五个手指霞光四射，会把学生弄得头昏眼花。做过课间操，几个老师站在操场上，校长说：“你们发现没有，小梅最近有变化。”我当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其他老师都看梅老师，在她身上找变化，校长四十多岁，穿时尚款式夹克，梅老师走过去，捏一捏衣服：“你看你，这么大年纪的人-----”，话没说完，人躲到黄老师背后笑去了，下午她就删除了指甲红。梅老师虽然孩子气，但教书很棒，教研组听她的课，老师们都认为她的课上得很不错。学年结束时两个学校联考，梅老师带的初一一初二一两个班英语积分都是第一，我的侄子在二零一班，傍晚，我在走廊上坐，梅老师很热心，上三楼让我知道侄子的英语成绩，我向她表示祝贺，她转身小跑回去，用撒娇的语气说：“不行，不行，二零二班有三个一百四十多分，我班只有一个，老张知道了（二零一班主任张老师）要杀我。”我望着她的背影微笑，觉得这个女孩很可爱。梅老师参加工作第二个年头，年段验收考全县抽查初二英语，考倒数三名的老师教育局要邀请他们到局里喝喝茶，谈谈心，我校抽到了梅老师初二一，她的成绩在全县排第三名，虽然年纪轻，教学方面可谓能手。她不仅擅长教书，实践证明她也能管理。第三个年头，学校安排她带班主任，梅老师没有当班主任的时候，黄老师把一个上课玩手机的学生叫到办公室，用戒尺打手掌，梅老师看见同是女性的同事凶神恶煞，在她看来角色错乱，喜剧效果，忍不住笑，连忙伏在办公桌上，头枕手臂，偷偷笑，哧哧响。梅老师当班主任，没有动用过把家长叫到学校这件高端武器，从不打骂学生，她说：“我干仗干不过他们，他们会把我像丢篮球一样丢好远。”我暗暗发笑，凭干仗管理学生，必须到少林寺进修一两年才行。三年后不到四十人的小班，中考两个学生正取县城一中，对于一个正取重高极有可能剃光头的山村学校而言，这个成绩很了不起。梅老师细心，耐心，能吃苦，中午很少休息，不是面批作业试卷，就是找问题学生谈话，我找学生谈话，十几分钟就江郎才尽，无话可谈，打发学生回去，梅老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唠唠叨叨，一谈就是一个多小时，一次谈话解决不了问题，第二次，第三次，这个厉害，再顽劣的学生也经不起她这样一磨，反作用力很小，她的威严是在和风细雨当中。我们学校几个九零后老师，除了生活小节与老一代不太一样，荣誉感，上进心，责任心，拼劲，大节上比老一代有过之而无不及，人与人之间有思想文化隔膜，不存在什么按年龄划分的“代沟”。

教学以及班级管理方面的公事我就不详说了，我想详细说说相处五年中的几次私人交往，我感觉到她独特的气质，难以忘怀。

某一天，我走进办公室准备上晚自习，梅老师将手机架在办公桌上，下巴枕在打开的教本上，手脚放在电火桶里取暖，我见她懒洋洋看一部用英语说话的电影，问：“你有偶像吗？”她懒得抬头，一张清秀的脸右颊枕在课本上，微含笑意的眼睛看着我，她说：“我喜欢周总理。”我很吃惊，她是喜欢周总理帅气外表，还是优雅气质优秀品德才能？主要是后者，因为帅气的人数不胜数，她的内心自有一段深沉之处，我本来预备她说出一个我从来不知道的名字，对应一个小鲜肉，衬得我像一块烟熏的陈年火腿。

教师有扶贫任务，大概是初冬，一天上午，我和梅老师等五人到离学校不远的村部下载一个扶贫软件，我走在梅老师身后，她的中等身材就像一缕诗魂，苗条得很，长发染上一点点黄色，一部分铺在背上，穿白地碎花长裙，外套米色风衣，叠床架屋，比那时流行的包臀三截式稍微好看一点。我在村部下载好软件就回到了学校，我住三楼，梅老师住二楼，吃过午饭，梅老师听见我说话，将头伸到走廊栏板外向上望，口里说道：“雷老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喂----？我还到处找你喂----”她平时说话语速比较快，现在比较缓，有乡间喊魂的味道，衬腔“喂”字延长两拍，声音用假嗓，有一点点女须生的样子，总而言之调皮得很。我伸出头向下望，模仿她那样的拖腔回答：“我下完软件就回来了喂----”我心里想：“我这么大的人，这么熟的地方，还会把自己丢了么？”想象四个人相邀回校，梅老师意识到少了一个，于是一间房一间房找人，搞得自己一个人走回来，她的心比别人细，比别人柔软，在想象她寻寻觅觅的时候，我好像变成了一个懵懵懂懂的儿童。

学校安排梅老师当一零一班主任，我教一零一语文。每个学年上下两个学期联考，积分低了就不好了，刷题是得分的好办法，但天资高的那一部分学生，掌握了基础知识，他们就能运用，完全没有必要将时间花在刷题上，他们的青春一半被浪费掉了，中考高考是比较公正公平的办法，也只能这样。资本嗅觉敏锐，一旦发现社会需要，就要推波助澜，校外辅导风起云涌，绝大多数家长被裹挟，有时候社会潮流并不等于人心潮流，资本最擅长放大和制造需要，带来物质世界的繁荣，带来社会进步，不足之处把人当作手段，往往给人带来自己不觉是伤害的伤害。还有所谓不能输在起跑线，同等资质同等条件的两个人，一个六七岁才起跑，让他疯玩三四年，一个在母腹中就起跑，让胎儿隔墙听古典音乐，最终结果没有多大差别，这是真相。我也刷题，讲究质量，控制数量，抽出时间让学生多读课外书，读经典著作。《语文基础训练》有选择性地做，不批，晚自习讲解。年终考核，算积分分配绩效工资，作业批改数量是积分项目之一，梅老师对我说：“收几本批一下。”我的心中闪过一丝不快，我和很多班主任搭过班，从来没有人检查我的作业批改，但梅老师目光诚恳，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我的积分好看一点，收入高一点，我感到诧异，人的一般心态，关心自己的利益，对别人不那么在意，梅老师觉得我性格马虎，造成利益上无谓的水土流失，同情我，把我看成那只病猫，需要治疗，人情练达者即使想这么干也有所忌讳，怕造成误会，我看出梅老师单纯，没有机心。所谓“批一下”，就是写下一个个“阅”字，批上一个个日期，半年的练习几分钟搞定，说直白一点，就是弄虚作假，我虽然领会梅老师的好情好意，但只要得失不至于伤筋动骨，没有兴趣做的事就懒得做，只是口头答应，没有收。第二天，我在操场上投篮锻炼身体，梅老师找到我，对我说：“我叫课代表收三本送到你房里去了，批改一下。”本以为敷衍一下就可以过去，哪知她穷追不舍，我不批，她就不放手，她的耐心与执着出乎意料，我是六零后，是她的父辈，她在我眼里还是小姑娘，现在角色颠倒，她对我加以约束，此后再也没有偷过懒，《基础训练》收上来批阅，一方面可以了解学生的学习状态，一方面可以增加积分，如果再让梅老师操心，我也是一个要面子的人。

去年冬天，某个星期五，我和吴老师一起参加县教研室组织的语文学科培训，地点在青桑中学，虽然梅老师在这里工作，但我不愿去打扰她。星期六，天气阴冷，预报星期天要下雪，负责人怕大雪封山，提前结束。我们站在路灯下等候从县城上来的末班车，六点车到，空车，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飞跑，对我们的招呼毫不理会，这个人当汽车司机真是浪费人才，应该让他开飞机，我顿时起了忧愁，吴老师打电话联系车子，约好在“老梅饭店”门口上车。我们走了半里路左右，进店，比外面暖和得多，梅老板个子较高，偏瘦，温和，一个四五岁小女孩拿着一块钱进柜台买吃的东西，梅老板俯下身子用脸亲亲小女孩的脸，叫她自己去拿。我们和梅老板交谈，得知他大集体的时候就从事餐饮业。楼上响起脚步声，梅老师穿着绿色长袄优雅地步下楼梯，她大概听见楼下谈话，出来一看，果然是故人，于是下楼来了，她叫一声“吴老师”，叫一声“雷老师”，好长时间没有听见她的声音了，在这晚来天欲雪的时候重逢，听见熟悉的声音，看见熟悉的身影，我产生幻觉，仿佛这几年她一直就在校园，从未走远。梅老师在青桑中学也带班主任，和我们谈了一些学校以及班上的情况，她的班级管理更加熟练。青桑镇倚山滨湖，形状狭长，一条小溪流过绿着萝卜白菜的沙洲，溪边两三棵枯树，田园风情，水墨意境，镇上又居住着这样一个女子，风光更为美好。四十多分钟很快过去，车到，梅老师送出门，吴老师说：“你回去，外面冷。”

                                                2020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