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伯伯是父亲结义的朋友。
父亲喜欢喝酒,八角钱一斤,俗称“八角冲”,“冲”字读第四声,表示酒劲大。伯伯来到我家,昏黄的煤油灯下和父亲共饮“八角冲”,边喝边讨论诗词,我还记得伯伯说的一句话:“‘钟山风雨起苍黄’,是姓黄的黄,不是皇帝的皇。”梦醒时分,堂厅的灯火将房里靠近门口一角映得蒙蒙亮,父亲和伯伯还在隔壁说话,有一种热闹的气氛,我没有平时醒来对黑暗的恐惧感。
一天下午,父亲母亲姐姐到生产队干活去了,我和弟弟坐在屋檐下玩沙,屋檐下有一条浅沟,沟里的沙又白又细,很好玩。黄伯伯从稻场西边竹林里走过来,高个子,长方脸好看,他背着一个黑包,瘪瘪的,不知道从哪里来,没有吃中饭,进厨房到菜厨柜里找到一碗剩饭,用开水泡,我和弟弟对那黑包寄予厚望,但吃完饭从包里拿出的是烟管烟盒火索,满屋都是火索散发出的蒿香。我又有一个隐秘的希望,希望伯伯在我家过夜,但他抽完烟就走,叫我告诉母亲他吃掉了橱柜里的饭,他的家住在我家东边高高的山岭,叫“黄家岭”,
我家七口人,伯伯妈妈生养一男两女,我家年年缺钱户,少粮,伯伯不能做到相忘于江湖,每年送稻箩堆尖一担红薯角给我家,将生红薯切片,晒干,就是红薯角,可以焖饭,可以磨粉做粑。芭茅杆是一种造纸原料,供销社大量收购,村庄四围的山被村人砍光后,父亲到远处去砍。有一年冬天,伯伯叫父亲到他那个村庄砍芭茅杆,父亲在伯伯家吃住一个多月,砍了一大堆,伯伯叫儿子和大女儿往我家挑。
大集体解散,土地承包到户,伯伯在旧屋前面建造三间新屋,我家再也不需要伯伯支援粮食,父亲每年插半亩黑节糯,酿酒,四十多斤,送十几斤给伯伯。伯伯家新屋前面筑石头围墙,没有设围墙门,墙外一条路,路外一棵银杏树,位置大门前往东偏一点,四五个成年人合抱,背面从地基往上脱掉一米高左右的树皮,木质三道纵沟,好像四棵大树合成一颗超级大树,树身向南倾斜,然后接近九十度昂起。冬季,树东柴房屋顶堆满金黄的落叶,树干显露出来,中部苔痕灰白,不像木头,像石头,那些粗枝像是生长在悬岩上的大树,一根玻璃杯一般粗的老藤寄生树干,三分之一嵌入树皮,分出无数支藤,参差垂挂,四季青,就像古龙深绿的须髯。村庄以古木命名,叫做白果树湾。
不记得新屋落成后第几年,三面墙上仍然挂满字画匾对,不是正月初四,就是初五,我在伯伯家留宿。我谈了一个对象,认了亲没有过门,结果吹了。夜晚,堂厅中央放着一盆火,几个人围火而坐,伯伯抽烟,我坐在伯伯对面,他右手在烟盒里捻烟丝,眼睛看着我说:“你是怎么搞的,也不看准了。”婚姻是碰运气,哪能看准啊,后来我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但伯伯已经远去了,接近古稀之年,上山放牛,不慎摔倒,中风。据说,伯伯出事前,白果树像老人一样哼,连哼两夜。
今年正月初四,我和弟弟骑车到白果树湾,嫂嫂正在烧早饭,妈妈已经起床,九十多岁的人,脸上不胖不瘦,比较干净,没有老年人的斑斑点点,皱纹也不太多。那个普遍贫穷年代,父亲在伯伯家吃住一个多月,假如妈妈是一个胸怀狭隘之人,不能夫唱妇随,父亲一天都住不了,我对她充满敬意。妈妈的腿怎么了?打颤,看着她一步一步移过来,我很害怕,猜想是不是脑血管出了问题。
妈妈坐在我身边的长凳上,“你的腿好像有问题。”我说。
“好吃,到水口(地名)掐野菜,摔了一跤,这几天好了一些,能起床,能慢慢走路。”妈妈说。
我放心了,问:“吃药吗?”
“家明(哥哥的名字)开药给我吃。”
我笑起来,和她开玩笑:“他开的药你也敢吃?”
妈妈也笑,依然响若银铃,挥手在我身上一拍:“摔也摔不死我,药也毒不死我,一日三餐,每餐都要吃一碗饭。”
哥哥身材不高,人老实,喜欢看医书,认识很多药草,他颈上长出一个瘤,女儿女婿要开车送他到县医院开刀,他说:“我满了花甲子”,硬是不去,自己开方,那个瘤居然散掉了,他常常浸药酒给人治疗风湿关节。吃过早饭,嫂嫂对哥哥说:“东西拣好了,换衣服,坐弟弟的车去拜年。”我留哥哥吃中饭,他说:“我要回家放牛。”大晴天,放牛到山野晒晒太阳,弟弟送他上黄家岭。
去年正月不允许拜年,防疫,四月开学,五一放假首先想到要去白果树湾看望妈妈,从前总是正月看见枯木白果树,现在满目葱茏,一树刚刚密起来的碧叶堆上蓝天,路外一口池塘,大半被浓荫覆盖。坐在屋里,屋外响起下大雨一般的声音,一会儿,满门凉爽之气进来。
古木上吹来的是古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