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钗桥》

读高中的时候，离我家不远的小河上造石拱桥，将要成功，母亲不让我过桥上学，要我绕道，给我讲故事，说从前一个造桥的石匠用一块石头压住过路妇女的影子，妇女连忙取下玉镯丢在桥上，嘴里念道：“玉脱手，买路走，修桥石匠筑路口”，结果石匠中了咒语，病死了。我的包里有三升米，两瓶咸菜，倘若遇到不良石匠，米不能丢，可以拿出一瓶咸菜，但咸菜非金非玉，丢了也不起作用，于是绕道而行。压影摄魂这等虚无缥缈之事肯定经不起实验，但对人的心理产生影响，所以一个没有种种迷信的环境对人的幸福较为有利。

五六年过后，我又听到一个类似的传说。

大专毕业，我分配到长河初中任教，学校在长河东岸，我常常走上东面的山岗，下去河边，欣赏明媚的大河风光。一个春天的傍晚，太阳还很高，我到河边散步，傍水有一个名叫金钗桥的村庄，我走进山坡上一户人家，坐在靠着山墙搭建的瓦棚里喝茶聊天，我觉得金钗桥这个地名有故事，试着向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奶奶打听，果然有，言者姑妄言之，听者姑妄听之，消遣菜花飘香的黄昏。

一个老石匠主持建造长河大桥，桥成，要找一个人祭桥，这样才坚固.人命至高，没有任何理由加以残害，也没有必要用动物的鲜血完成某些仪式。一支热热闹闹的送亲队伍浩浩荡荡地开了过来，轿上坐的是大户人家漂亮的女儿，老奶奶说：“那个石匠杂种起了心思，要害小姐，早已准备好的一块石头压在轿影上。”老奶奶的话反映出美丽总是令人怜惜，当然应该和善联在一起。老石匠为什么冒险看中一个美丽的富姐？我做出一种解释不知行不行：封建社会富裕阶级骄横得很，老石匠是一个饱经沧桑的劳动者，见多识广的手艺人，很容易站在劳苦大众这一边。新娘发现有人算计她（怎么发现的，讲故事的人没有说，我也不必追问），立即从头上拔下金钗，念动咒语：“黄金钗蝶落桥边，交付奴家买路钱。地佑平安天佑顺，行车走马一千年。”她念的口诀与我母亲说的不同，没有提出要石匠筑路口，我是这样想的：新娘洞见石匠的心理，不愿加深对立，她理解石匠本非荼毒生灵之人，孽根在于用人祭桥这种野蛮的传教，我愿意这样理解新娘，我希望人性是美好的。问题是新娘再睿智宽容，她的心理也不可能不受影响，我想象那支钗在日照里金光一闪，堕到桥上，揣摩她内心的忧伤纠结，对幸福的憧憬期待变为对死亡的忧惧，我好像看见点点珠泪滴湿鲜艳红罗。凄凉的结局，那个老石匠一病不起，大概是年事已高，积劳成疾吧。祭桥的人必定是造桥的人，不会是过桥的人，一项伟大事业难免有人牺牲，古往今来都是如此，应该为老石匠造像，立在桥头。

出门回校，太阳离西山不远，长昼黄昏有白夜风味，我在河岸徘徊，观察山川形势，猜想桥的位置。一个空名，桥呢？是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轰然倒塌，还是被一场洪水冲垮，或者深埋河底，仍在泥沙之中？或者先有金钗桥这个地名，故事是后编的？或者是某一座小桥，而不是长河上建造大桥？一团迷雾，不得而知。对面是碧笋尖（山名）山麓，在一座树林边上有几间青砖筑墙黛瓦盖顶的乡村客栈，计划经济时代供进山买木材的畈区人食宿，我无端觉得那是老字号，他能叙说当年，他是见证者，当鼓乐笙箫的送亲队伍出现，客人们从门窗洞口数着大路上一杠一杠抬过去的嫁妆。老石匠每天做完工就到酒帘高挑的店里歇憩，喝几杯村酿解解疲劳，我想象他的模样，脑海里浮现出一尊刚毅沉默的石雕。落日红圆在山边，波光由橘黄渐渐变成玫红，我想到乘轿过桥的那个人，脑海里出现一张仕女图，不是唐代壮硕的样子，而是明清风格，惊鸿宛在水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