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校联考,集中阅卷,地点在“君悦酒店”。五六个人围坐一张圆桌,朱畈中学一个二十多岁的女教师坐在我对面,姓张,阅英语,男同志在阅卷时难免要发一些议论,张老师聚精会神,始终不发一言,总分的时候不用手机,静静地看一会,一份卷子的总分就出来了,工整地写出数字。她的面容身段很像一幅画上那个吹箫女子。
一件白瓷瓶上的粉彩画:一座四方茅亭,亭边一棵葡萄,攀架引蔓,在亭前形成一个绿棚,将亭子的空间向外扩展,显得幽深,藤上挂着一串串亮晶晶的葡萄,一个身穿蓝裙的女子坐在亭子里吹箫。
那时我二十多岁,正是找对象的年龄。
又一个学期结束,阅卷地点在我校多功能厅。
不锈钢餐桌,三个人坐在一排,我阅初二语文,汪老师初三数学,黄老师初二英语,她的孩子很乖,蹲在过道上独自玩小车。初一英语组完成了任务,东边玻璃门上做了排笔体对联:“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张老师本以为出这道门,看见了男孩,小跑过来,蹲下,兴致勃勃一起玩车。一会儿,黄老师的婆婆进来将孙子带走,张老师站起来,没有向东出去,像一只蝴蝶悻悻然缓缓西游,一会儿沿着原路游回来了,自言自语:“我在这里坐一会,免得到处转。”坐在汪老师对面,蓝白横纹短袖汗衫,露出圆实健美的手臂。汪老师的圆珠笔用完了,桌上两支钢笔一模一样,“我的笔有记号。”黄老师说。“我来猜。”张老师抢在黄老师前面拿起一支看一看,放下,拿起另一支看一看,往黄老师面前轻轻一搁:“这是你的。”眼睛注视着黄老师,黄老师拿起来一看,果然是,笑着说:“你真能。”“我很会猜吧。”张老师笑靥如花,考了满分一般高兴,兴冲冲将另一支递给汪老师:“这是你的。”我觉得她情绪异常,本来是一个安静的人,现在却很活跃。“你很像赵琳老师。”汪老师说。赵老师从朱畈调到我校,几年后进城,记得有一次朱畈中学英语组来我校听课,张老师见到赵琳是那么亲热,站在赵琳背后将她的长头发造出很好看的形状。“不像,她的气质好。”张老师说。汪老师只是低头批改,默默无言,张老师翻看黄老师阅完的一本试卷,我很想美言几句,说出口却是向黄老师打听赵琳现在的情况。
此后,多功能厅一幕常常在我的脑海里回放,学期即将结束的时候就像有什么快乐的节日屈指可待。
阅卷地点换到朱畈中学,用两个教室。梅雨季,门外青山雾白,平畴稻碧,半上昼,张老师从隔壁教室走进来,步履矫健轻盈,进来给阅卷老师们倒茶添水。我和江老师周老师坐在一起,她拿着水瓶走到我身边,一款雨后天青色长裙,勾勒出简洁身躯,没有任何多余,又是那么丰满,没有任何不足,我的心跳加快,悸动得既愉快又难受,她还没有问话,我就发话:“谢谢,我不渴。”她看我一眼,目光很亮很亮,很有力。天气凉,我确实不渴,当张老师小心翼翼为江老师周老师加水的时候,我后悔了,后悔没有去拿一个纸杯来让她斟满一杯。
山区学校学生人数少,一上午就完成了阅卷任务,吃过午饭,我站在操场上候车返校,朱畈四个老师出饭厅回宿舍,沿着围墙边上一条道路向前走,张老师浅蓝色长裙的倩影,在阴晦天气感觉有看时无的濛濛丝雨中显得格外清新亮丽。
“你们怎么都不打伞?”张老师问。
“雨不大,不碍事。”一个中年男子回答。
一朵轻盈的绿伞,移动在那支小小队伍后面,道路进入围墙和教学楼山墙之间的巷子,前面的人员消失,张老师走到墙角突然站住,转过头,我的眼光,她的眼光,交织,天空有些朦胧,我望见两股黑檀似的长发烘托着轮廓优美容颜皎洁的脸面,站了几秒钟,转身进入雨巷,墙外竹林半出墙头,那么青翠欲滴,远山出林梢,白云缭绕。
暑假期间,张老师参加县城一所中学招聘考试,取得成功。
又一学年结束,又到朱畈中学,远处枫林大片灰白寒烟,近处没有照到太阳的地方黄草上一层白霜,晶莹的水珠从双杠滴落。我在校园寻寻觅觅,找不到一点留痕,教师办公室课程总表少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添了两个陌生的老师,我不知道哪一张是她曾经用过的办公桌,猜想电脑里也许保存着她的影像资料。上午批改试卷,在上半年期末相同的地点,有时情不自禁搁笔,陷入深深的回忆。
“小陈,你在想什么心事呢?呆呆的。”我听见我们学校李校长说话,他的观察力很敏锐,我很不好意思。
“我们生命的每一个时辰一经消亡,立刻灵魂转身,隐藏在某个物质客体中,消亡的生命时辰被囚于客体,永远被囚禁,除非我们碰到这个客体,通过该客体,我们认出它,呼唤它,这才把它释放。(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
多年过去,我碰到了这个客体。
有一天夜晚做梦,梦见一条大河从东边朱畈那个方向流淌而来,东山不太高,离我比较远,黄昏日落,一轮满月出山数丈,不是通常见到的橙黄,银白,朱红,而是从未见过的宝蓝,璀璨醒目,无比静美,像一朵蓝莲花绽放在暗蓝的天幕,生长在河洲上的高杆作物离月亮很近,可能是玉米。
月亮望着我,我望着月亮,梦醒,那轮蓝月亮依然挂在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