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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雪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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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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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底彻

1

赫底彻,是一个医生。

她停在了那些山下,那是小时候便已经熟悉了的大山,它们一点也没有变得年轻或是衰老,而是和许多许多年前一个样。正是冬天刚刚过完,大雪还覆盖着山尖,雪线以下是褐色的枯去的草皮。也许是因为隔得太近了,这和赫底彻在梦里已经来过很多次的山脚不太一样,至少目前看来,是一个行人都不会遇到了。这是赫底彻离开四十年后第一次回到这里来,时间已经带走了许多曾经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他们有的像赫底彻一样搬到了别的地方,有的则是永远地消失了。赫底彻是永远不愿意说出那个字的,因为那意味着不仅是残忍,还是一种无处发泄的悲哀。

赫底彻认为如果大部人没有经历过手术室的刀光剑影,或者并没有从死神手中抢回过病人,是无法体会作为一名医生的真正使命。所以她宁可沉默着。医生也喜欢活着,用自己的力量去医治需要治愈的人,是的,每个人都喜欢活着。

其实医生诊断过的许多病人的口述,为更好地治愈失忆症患者提供了很多素材,因为她认为失忆决不是突然的,一定在结果突至之前必定显现了某些不吉祥的征兆。但因为缺乏记录而遗失了。如果她能够知道,过去的一切如此重要而且不会重来,又怎会不把它们当回事,而没有用一种对待科学的严谨态度把它们记录下来。可惜太迟了,就如我们已然失去的年轻一样。它们只会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挣扎也是徒劳,不会有丝毫的改变。时间也不会停留下来,每个人都只是一粒灰尘,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既是灰尘又渴望永恒。除了真正的病人,有的人所说的痛苦在病理学上找不到任何依据,充其量只是算得上一种精神上的苦痛。就像阿尔茨海默症,他们会忘记眼前的事却对好几十年前的东西记得一丝不差。但是在别人伤口上撒盐的,那不是医生。有的人把突然的失忆当成了巨大创痛而导致的暂时的一种病理状态,可赫底彻却坚持认为,记忆一旦失去就难以恢复,直面,永远是解决问题的最快途径,绕着路走只会离问题越来越远。

2

雪下到了半夜,便停住了,天亮的时候地上已经堆上了一层十来寸深的雪。这样的情形车是不可能开动的了,医生只好将车停在了山脚的小镇上,徒步进山。中午时分天空映出了日光,不过在医生看来这仍旧像是在开雪影。她缓慢地前行着,积雪在她的脚下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响。“假如你在一大早便把一个人送去了远方,这一天无论被利用得多充分,都会像截去了大半一样,心总是会觉得不好受,是因为接下来的一天都像是在被远行的情绪所困扰”她这样想着的时候,来到了用一根圆木临时挡住路的卡点。赫底彻将一张社区出具的健康证明以及身份证、从业资格证等东西递给了一个拿着笔做着登记的人,又站在一个握着额温枪的医生面前,检测了体温,一切正常。在赫底彻离开之前,他们叮嘱道:“注意雪深,前面的路也不好走,最好带上一根棍子,谨防挣脱了铁链的狗。”赫底彻谢过他们之后朝前走去。那的确是一段艰难的路。

3

赫底彻来到村子的时候天已经快要黑了,她在入村的卡点上说明了来意,便有一个人引路带她到此行的目的地。这儿谁也不认识她了,这并未使她感到悲哀。谁也不会期望一个离开了很多年又重新回来的人会有人记得。

在他们向病人家里走去的时候,从带路的年轻人的口中知道,原定于初六举行的一场婚礼也取消了。“就是路坎下的以斯贴家,初二的深夜,新郎和媒婆,总共两个人来,把以斯贴接走了,没有惊动谁”。这使得医生突然想起很多年以前,她参加过以斯帖父母的婚礼,那同样是一个乌压压的冬天。不过医生很快就从短暂的回忆中回过神来,她简单地向他询问了那位突然离世的女主人的情况。在他们说着话的当口,便已经来到了那位于池塘上方的用石头砌成的屋子。

医生推开门走了进去,一眼便望见了置于屋子中央的病榻,悲哀的余韵并未从这个家中散去。

“我妈离世,太突然了,我们没有一点准备,任何准备”,他显然是躺着那人的儿子,他略有些痛苦地说着,还不时地用手挠一下后脑勺。“你知道,现在村里已经严控进出。所以连葬礼,很仓促,应该说一切从简。没有通知任何人,只有一个毛拉前来。他主持着下葬,人不多。但我父亲完全不知情。或者说他对正在发生的事,完全没有知觉。他笑着问我们在忙什么,问我妈什么时候才回来。他记得我妈,活着的时候。但之后的他完全不认识,我是说她就躺在幔布的后面,任何一个有大净的人掀开幔布就可以知道那里躺着的是谁。之后的事情他完全忘了。我们刚开始认为这可能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帮助他度过这个异常痛苦的阶段,这是基于会好转起来的认识。我们以为他会逐渐地好起来的,毕竟时间是治愈这一伤痛的良药。但是现在,情况没有向我们期望的方向好转。就在葬礼后的第三天,他病倒了。第一天他只是躺着,不说一句话,什么都不吃。第二天,我端水给他喝,他问我是谁。你说医生,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我父亲已经意识到了我妈的死亡,但痛苦使他的意识退回到了某一个角落之中。只有那一小处是知道这个事实的,其他的,比如大脑、心等等这些所有的都在痛苦的支配下排斥着这一事实,它们都像我父亲一样承受不了了解真相的痛苦。所以这个痛苦把他击垮了。”

在他说着的时候赫底彻已经帮助病人做完了常规的检查。“肺部没有啰音,咳嗽也不十分明显”医生说着,并让他把窗户推开,让山间的风灌进来。

“人世苍茫,熙熙攘攘的人世间,哪一个又是可以缺少的人。”她突然想起那些奔走于各地运送着各种各样物资的大货车司机,她想起那些深而缺光的隧道,那一辆辆庞然的大货车从她身旁呼啸而过,她在那时所明白的道理。是的,活着就意味要背负着痛苦,或大或小的。

4

雪越下越大,填满了长着冬瓜树的深壑,也覆盖着那片偌大的松树林。屋外的世界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没有一丝杂色,除了挺立着的、高高的还没有长出叶子的椿树。雪把下山的路深深地盖住了。

“呼吸平稳,体温正常,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赫底彻说着将温度计插在了盛有酒精的瓶中。她命令他们端些热水来,她用一只手托着病人的后背,又用另一只手用勺子舀水送到病人的口中。病人那双紧闭着的眼睛松开了一会旋即又闭了下去,像一丝微弱的火苗,只燃烧了极短的几秒便熄灭了。他的儿子正要开口说话,医生摆了一下手示意他们最好闭上嘴巴。“真正的伤痛是不需要任何安慰的,只会显得多余”她觉得她这样说了,但仿佛又没有说出来,只是她听见了这个声音。

屋子里沉寂了一会,赫底彻带着他们退出了门外。“他会活下去的,我想。”医生用一种缓慢的声音说道,“这是一种与疫情无关的疾病,是病人自身的痛苦造成的虚弱,但要密切注意体温,我带了些布洛芬来,体温超过38度可以服10毫升。要注意间隔,三个小时之内不可以重复用药。如果发热要记得要及时上报。虽然这是病人自己的疾病,而且据我所知目前还没有有效的药物可以医治,即便真正的疾病痊愈了病人也还将带着痛失所爱的病生活下去。但记得一定要将发热的情况上报,请记住,这是不会传染的。明白吗?”。

“明白,谢谢你了医生。”

“不客气,这是职责。虽然我也可以扯一个蹩脚的借口不到这里来。但我觉得还是应该来,无论这里有什么在等待着我。你知道我曾在这儿当过医生,30多年前。勇敢点,会好起来的,我是指你母亲、你们失去她之后的生活、目前的状态,等等。都会好起来的。我觉得。”

“但愿如此吧,我们也是这样认为的。突如其来的这些,相信会让人更容易接受,也会更加坚强。医生你是本地人吗?”

“不是。相对于你们村子,我是外地人。我只是在这儿当过医生,知道吗,那个时候称为赤脚医生。当然,并不是真正地赤着脚。”

“我们也不是这儿的原住民,是我父亲喜欢这里的宁静,所以两年前搬到了这里来。他认为住在这里有利于我妈妈的健康,这儿像一个天然的氧吧。我妈身体不太好,来这儿之后的确看起来,至少从精神上看起来好了很多。如果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疫情,也不知道会不会是别的一种结果。很突然,措手不及,都来不及抢救。但不好说,如果不是在如此浩荡的一场疫情的背景下,我们也会承受不了。我感觉自己现在就像是一粒火山喷射后散落下来的灰尘,没有资格过度伤心。也不知道这样想对不对,我们都很想念妈妈。但她不会回来了。我知道她很挂念我父亲,我们只有尽力把他照顾好。人生本来有诸多计划,但却被突如其来的事件打乱了。我母亲本来计划在后面的菜地上种一些白菜,再养几只鸡。看来这些最为普通的愿望,也无法实现了。我真希望去年的时候我们已经把地翻整出来,按照她的想法布置着。如果种上了白菜,现在这种时节正是用得上的时候。现在买菜是很困难的,我是说在山里。城市还好,至少有超市。这种模式在山里是行不通的,人太少了。在这儿,热闹是一种稀薄的东西。你也这样认为吗?”。

“差不多吧。”

“你认为我父亲能够恢复记忆吗?”

“这不好说,没有哪个医生可以帮人找回记忆。最主要的还是要靠自己、运气等诸多的因素,一个人身体各项机能的恢复也是一项系统而复杂的工程,谁也不好预判结果。而且我不认为我有这个能力。”

5

当黎明又重新降临在山间的时候医生已经醒来了,她并不着急着走下没有扶手的楼梯,而是坐在了一张半旧的书桌前,眺望着窗外的黎明。白雪把世界包裹得如此纯洁晶莹,她沉浸在如此怡人的静谧之中,突然遗憾地意识到这可能已经是今年的最后一场茫茫大雪。

天更亮了,医生沿着被人踩过的雪迹穿过连排的瓦屋来到了病人的家中,他还没有醒来,或许是真正地睡着了。医生用手背试了一下额头的温度,并没有发烧的迹象。于是从大褂的口袋中拿出了笔和一个黑色的笔记本,在上面记录着。她希望病人快快地痊愈,这超越了一个医生所应持有的理性的态度,但她认为一个深爱着妻子的老人,理应获得幸福。

老人的儿子从屋外打水回来了,据说进入冬天之后冰凌时常将水渠中流动的水阻断,好在他们在屋后建了一个蓄水池,但想要把水从水池中获取出来,也得先用一盆火将安置在蓄水池下端的水龙头烤上一段时间。

“冒昧地问一下医生,您孩子多大了?”他问道。医生扬了一下头表示听见了他的话,但却没有回答。她觉得这个问题的确太冒昧了,并不是因为这是一个不该打听的问题,而是她从来没有想过应该怎样回答这个她无法回答的问题。这对于一个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医生这个职业的女人来说,当了那么多年的医生,就好像她自己根本不需要一个孩子一样。“这太多余了”她摇头叹息了一下,可就在她叹息的时候,第一次就连自己也拿不准了指的是问题本身还是别的什么。

“煮一些粥准备着,加些大枣,如果您父亲醒过来先给他吃些东西”,虽然戴着口罩看不见医生的表情,但从她的声音中可以听出刚才叹息声中隐匿着的无力感已经隐退,她又恢复了冷峻的样子。

“好的医生,白米粥倒是老早就煮好了,现在我去找些红枣来,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对了,要加糖么?”他问。“不用”医生答道。

老人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时近中午了,他虚弱地睁开眼睛,悲怆使他看起来是那样衰老。“我可怜的父亲”他差点喊出声来,不过他还是竭力地忍住了,他轻轻地将父亲从病榻上扶了起来,用腾出来的右手轻轻地抚着他的后背。他也许是希望父亲能想起他来,记得他的模样,以及他们的一切。

医生将一杯水递给了他,他的父亲却背过了头去,他用这一无声的举动拒绝了他们向他发出的喝水的邀请。

“您好些了吗父亲”他问道。他的父亲倔强地紧闭着嘴,除非是在咳嗽时才会将它空洞地张开,发出空洞的声响。

医生用一个小小的仪器夹在病人的手指上测氧饱,又打开随身携带的箱子取出了听诊器。“肺部依旧没有啰音,气管有痰鸣,药还要继续吃,再加肺力咳,10毫升。等吃些粥下去再吃”。

“好的医生,粥已经快好了”他说完快步地朝位于正屋外右下角的灶房走去。

后来,老人吃了些粥,服了药后又继续睡了过去,除了他始终不曾吐出半个字以及偶尔的咳嗽而外,看起来像是他自己的意志已经渡过了最为艰险的时刻,就像是一个人背弃了死的火苗最终决定要活下去一样。时间缓慢地流淌着,每个人都感到了艰难。

“如果你父亲的状况好一些,我计划明天就下山去,还有很多的事情等待着我去处理,虽然我并不是手术室中最得意的医生,但作为一个医生总有需要他的许多人。冬天以后生病的人实在太多了,好像出生的婴儿也特别多。”医生说着已经在开始整理她的药箱。

“是的,是的,医生是最有同情心的一类人,同情人类的遭遇,并且可以付诸行动。不像我,像这样的时候真是无能为力。但灾难从来不会使心怀正义的人感到快乐。疫情使每个人的生活都遭受了影响,对于活着的人来说,远比已逝的人体验到的深刻,一切都是这样易碎。所有人都停下来了,不再为生计而忙碌了。但每个人都热爱自己的国家,这是信仰的一部分。”他说道。

“让世界快点好起来吧”医生祈求到。

6

大雪过后,天终于晴了起来,但因为蕴藏于大地中的寒冷还很深厚,所以雪一时半时还无法融化。以斯帖的妈妈用柴火将装进盆中的雪煮化,又用它来清洗洗小净时用来擦脸的帕子。她把洗好的帕子晾晒在火棘果的树上,她戴着一种缀上了珠子的盖头。那些珠子在太阳光下闪烁着柔和的光芒,在医生看来却太过于耀眼了,她喜欢的是纯色的、一丝装饰都没有的腈纶盖头。

“像做了一个噩梦,醒来也没有变好,唯一的改变是我竟然用这种悄没声息的方式嫁了我唯一的以斯帖”以斯帖的妈妈嗫喏着说道,她太投入眼前的世界了,以至于并没有看见从远处朝她走来的赫底彻医生。可等她停下来看见她的时候,她像任何一个真正的不期而遇的朋友那样高兴得不知所措,她用左手绞着右手,又用右手绞着左手。如果年龄还允许她的话,她真想像一个孩子那样高兴得跳起来。

“是你吗,赫底彻,没想到你回来了,这真是一个实在的惊喜”她说道。

医生轻轻地拉开已经蒙在脸上许多时日的口罩,朝她伸出手去,“是的,是我,我来看你了”。之后她们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说了早些年她们还保持着的后来又都厌倦了的通信,说了这不知不觉流逝而去的光阴。

“以斯帖,她可是我的好帮手,医生。她会成为一个好妻子的,虽然我知道一开始她并不十分爱上我们为她挑选的姑爷,但这需要时间,这只是一个过程的问题。一个好妻子除了真心实意地爱上她的丈夫而外没有别的选择。刀伍德,她的丈夫,是个好孩子,我一看就知道,他会好好待我女儿的。他有一个养牛场,还有一大群羊,他还是一个出色的牧羊人。听说即便是在暴雨天他也从未丢失过一只羊呢。你还记得我们小的时候,老人们常说女人是菜籽命,那真是凄切的韵味呐。现在我把这句话的意思弄懂了,就说一个女人幸福与否,完全取决于嫁了一个什么样的丈夫。所以,医生,你是一个了不起的独身主义者,你将自己的菜籽握在手中,做了自己的泥土。当我的以斯帖的父亲大声地对我说话的时候,我就感到懊恼,我会问是谁给了他可以欺负我的权利,是因为我爱他吗,爱才会给予权利呢,医生。但是当我生病不好的时候,我的以斯帖的父亲好声好气地跟我说话,帮我掖被子,还帮我洗脚,我又会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虽然我们居住在这种破破烂烂的泥屋子中,但是医生,我仍然觉得自己是一粒掉在了肥沃的土地上的菜籽,为我的以斯帖和她的父亲开出了花来。”以斯帖的妈妈急急地说着话,以至于急促使她像所有开始衰老的女人那样喘息着。

“知足是给幸福者的礼物”医生平静地望着她。

“医生,你要是夏天回到这里来就好了,淙淙的小溪可以抹掉人的忧愁,你的眼睛看起来是这样疲倦,是什么解不开的困难正在扰苦着你吗?可怜的医生。”

“不是,是你多虑了。”

“那就好,一个人不能一直紧绷着弦,那样会伤着人的。”

“我知道。以斯帖的父亲待你好么?”

“一个再坏的人都不至于错待自己的妻子,何况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就是性子太拗了,总是忍不住要大声对我说话。我不能理解他的地方是,在自己的妻子面前像一个弱者那样来生活不好吗。作为丈夫得要明白,是我们,将陪着他走下时光的斜坡,向着衰老走去。唉,我们都老去了,医生。不过我始终不曾忘记你来参加我婚礼时的模样,当毛拉为我们念着尼卡哈,您也曾怀抱着爱的憧憬,对吗,医生,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

“要怎么回答你好呢,以斯帖的妈妈,记忆和时间待每一个人都不薄,可我们的灵魂,总共只有那么些容量。对于我来说,这一生太过漫长和忙碌了,我始终不曾停下来去思索,一年一年便如此地消磨了。生而为人,到底该做些什么,如果过度地思索这个问题,不仅不会有答案反而会令人更加彷徨。不过,以斯帖的妈妈,我还真羡慕你有一个那么乖巧的女儿。”

“羡慕有什么用呢,医生,你都不会再拥有这些了”以斯帖的妈妈爽直而忧虑地说道,医生自己也知道这只是一个忠实人的劝慰,并无讥诮。

7

每到黄昏,气温也会随之降低下来,那些逐渐亮起来的灯火,使我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构筑的世界,是我们亲手筑造了那些墙,将自己围困其中——这是医生在从以斯帖妈妈家走出来后在笔记本上记录着的东西。

她走着,向病人家里走去,她听见狗的吠叫从远处传来,在打破山间的寂静的同时,也带来活脱脱的生的气息。她叹息着往前走,并祈求着,但愿自己能够描述清楚,这是一种怎样艰难的感觉,而总又是在那些艰难的时刻中,生出了勇气。

门是开着的,医生径自走了进去。这是一幢沿着一个小山坡建起来的两层楼的石屋,门是从东边开的,从正面看的时候只有一层,下面的一层是吊脚楼,要从背面才能看得出来。屋子里还没有开灯,虽然医生是从暮色中走了进来,可她还是站了几秒才逐渐适应了比屋外更加昏暗的光线。她并没有看见那坐在窗边的身影是昨天还很虚弱的病人。她走了过去拧开了灯。她发现他坐在一个有靠背的椅子里,腿上盖着一条灰色的毛毯。

医生还没有说话便听见了病人虚弱但却沉静的声音。

“我很高兴,黑夜又降临了,黑暗将人包裹着,令其对外界的事物失去知晓,对失去的时间也无所察觉”。

“您像在说谜一样,先生。不过据我所知,阳光比黑暗更加适合健康的生命。对了,您的孩子没有告诉过你应该多躺下休息么?”。

“这是我自己的意志,我还没有衰老到要孩子来替我决定应该躺下还是坐着。我是一个自负的父亲。我也不想见到医生,你知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跟别人无关。我没有病,这我自己最清楚。很不幸,我现在也变成了一个聒噪的老人。不过看起来是不会再降大雪了,有时候我们不得不隐藏着伤口,微笑着面对孩子,他们的笑容是无辜的,理应得到保护。我也很愿意相信这只是一种暂时的状态,并不会持续得太久。祝你好运,医生,你应该用你的慈悲医治更多的人,而不是在一个没有病人的地方浪费时间。医生的时间是宝贵的,一如所有平凡的人。”

他终于不再说话的时候,医生才开始打开她的药箱,就在她帮病人测血压的时候她已经忘记了这个伤心的病人说过的话,她用笔记录着:20日,舒张压109,收缩压75,心率65,脉搏85,肺部无啰音,咳嗽减缓,未发热。

8

大雪过后的第三天,天晴了,宣告着一个真正春天的开始。樱花树因饱食了积雪融化的水而变得活泛起来,它的树皮从灰褐色转为了一种暗红色的涵养着水分的色彩,可它的花蕾还那么微小,以至于站在远处的人根本看不出来。有极少的人出来走动了,她们一边试探着将脚步迈出门槛,一边又担心着瘟疫卷土重来。不过这抑制不住的春天希望,使她们最终还是自由自在地站在了苍穹下,仰面呼吸着这宜人清爽的早春空气。她们等待这一天等待得太久了。

医生为病人检查完后才刚近中午,他的气色看起来已经好了很多,但这并不归功于医生的医术。在医生遇见过的无数患者当中,其实是怯懦助长了他们的痛苦。每个人的心或多或少都存在着一种自愈的功能,有的人找到了它并用它治愈了轻微的疾病,而有的人终其一生都没有找到它,并因为无须有的疾病而表现出一种没有信心的疼痛。其实,即使面对着最为深切的痛苦,他们当中有信心的人看起来要轻松得多。尤其是刚从手术室下来的病人,战胜疼痛的信心尤为重要,在同一间病房里,你可以很容易就看得出哪些是有信心的病人。

医生叮嘱病人的家属要在康复过程中注意的事项,除了饮食清淡、按时服药、不要着凉而外,最为重要的是情绪的稳定和免受悲伤的刺激。医生惊讶地发现,此时的病人与昨天黄昏时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仿佛精神从不存在于他身上似的,他只需懒洋洋地坐着或是躺着,只需像一个无谓的旁观者那样看待世界,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似的,也无需赘言。医生在心中想道,看来在所有的患者当中,被悲恸所袭击的病人情绪最为反复无常。

之后医生告辞了他们出来,病人的儿子送医生走下了石条铺成了台阶,礼貌地向医生挥手,表示欢迎她再来。其实如果能够,每个人都不希望在自己的一生中总有医生前来,因为那意味着疾病和不健康。但如果医生能够放下医生的使命,只以自己,个人的模样出现,那每个人都是欢迎和医生交朋友的,因为那样不仅可以增长关于疾病的见识,还可以有一个很好的健康顾问。

从石屋到村口只需几分钟便能到达,路上的左边有十来间错落有致的泥土夯成的、屋顶上盖着麦草的屋子,右边是医生所熟悉的偌大的松林。医生独自朝村口走去,可走着走着却想到在与以斯帖家告别前,其实应该再重去看看那片偌大的松林。

虽然现在是冬天,松林里不会有鸣叫的知了和鲜艳的蘑菇。但医生会逐渐回想起松林尽头那每一条纵深的小溪流的名字,并回想起它们淙淙的水声,以及生长在它们两岸的蕨菜。她那么热爱它们,在她还年轻着的时候。她是因为双足重新踏上了这片热土才回想起它们来的,她回想着曾经光洁的额头和怀揣着的梦想。她是因为想要成为一名有用的医生才离开这儿的,现在她回来了,也怀抱着当初一样的热望。她确信,她还是想成为一个有用的医生。这是医生的使命,她是多么希望能有人懂得,并且愿意和她探讨关于医生的使命。

现在,医生将药箱安放在一块尚未融化掉的雪上走进了密林中。她是那样安宁地走着,林外的雪已经融化了得差不多了,里面的积雪却还很深厚。是因为上一场还未融尽,下一场又增添了进来。医生踩在那些雪上,留下了一串深深的足迹,不过她不再回过头去望了。得向前走,前面是茫茫雪原,洁净无垠的土地,她将穿过密林,回到仍有阳光照耀的世界中去。树长高了,没有变老,只有赫底彻老了。可一个人的精神是不会老去的,它不会随着身躯的衰老而消灭。所以她还在为了它而努力着,并时常告诉自己,坚持下去吧,那是你到来这个世界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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