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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雪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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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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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逝的时间

1

在她停顿的片刻,一支黑色的钢笔顺着书页滚落,掉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使她从这声音中意识到了寂静。她转过头向窗外看去,黑色的夜幕上点缀着星辰,如果多停留几秒,她便可以看见许多、更多的星宿,她第一次意识到,在那些晴朗着却没有看见星星的夜晚,是因为有很多存在着,却又因为与她所在的星球距离非常遥远的缘故,才使得她看见不见它们。而真的,它们的光那么微弱。

《乞力马扎罗的雪》和《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同时在傍晚时分到达,她分别翻开了它们的第一页,只作了轻微的比较,她便决定了,这个决定的过程不超过十秒。就像她决定要在未来的人生中,把自己奉献给流逝的时间一样。

她要先读伊塔洛.卡尔维诺的书。这是一种直觉,那是那么地相信这是一种无需判断的直觉。她也是那么宽容,只要书来了,到达她的手中,她可以不去在乎已经被磨损掉的边角,不去计较已经被压皱了的小瑕疵。只要是她的书,她可以完全地接纳它们,带着所有的缺陷。

以斯帖写着,但她已经将刀伍德排除在她的读者之外,虽然这所谓的读者除了他也便只有她了。她无法忘记刀伍德说过的话:“如果一个人的故事,只有同一个人、同一张面孔,那绝对不能成为一篇好的小说”。

“可如果一个人,连一个人都写不好,又能写好什么呢?”以斯帖这样反驳他,但这只是为数不多的一次反驳。也许是因为他们与别的相伴一生的夫妻来说,他们结婚的时间并不算太长,这让他们在把各自的坏脾气都兜送给对方时还做不到毫无保留。因为在穆斯林的婚姻中,要求了夫妻必须平等地对待彼此。

2

她试图记下那些特别的日子,每个人都用一种浅蓝色的面罩将自己的脸紧紧地蒙了起来,从憋闷到后来得以消除的不安之感,戴上面罩的人终于度过了那短暂的不适,开始喜欢上了这样的状态,将悲伤或是喜悦的面容都凝固在面罩之中,大家都只用声音传递着要说的话,而表情则可以免去。

她这样写道:惊蛰,晴天,气温逐渐回升,盛开的花多了起来,李子花还繁茂如昨,少数紫色的鸽子花却已经逾过了盛期,在逐渐走向枯萎。迎春花也都开了。给我带来困难的不是尘土,而是风吹落下来的花瓣。微风轻拂,繁花似雪,无声地降落,使清扫着它们的手,轻轻地颤抖着,感到惋惜。

当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刀伍德已经走进了门内,他来到她的身边,用手卷着她的长发。他说:“哦,我的真主,你的头发,就像搅蛋器一样,以斯帖。”于是以斯帖站起身来,向房间里走去,待她出来的时候已经戴上了一块浅白色的盖头。

“搅蛋器是什么样子的?”她问。

“就是有大大的卷曲,而且总是与美味的蛋糕的香气联系在一起。嗳,以斯帖,语言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它得与具体的事物联系在一起才能够表达出更好的意思,有时候同一语言它又能够表达多重的意义。比如,我说气死我了,其实我是要说难过死我了。这就是语言的魔力,它可以使在语言包裹下的一些最为朴实的东西得以表达,而我们重视的不应该只是语言本身,而应该语言所包涵着的意义。你知道生气与难过本身就是两回事,虽然有时候我简直分辨不出它们的区别来,但我知道它们根本不同。因此,我会很快就与它们和解,在我们的生活中,既应该不生气也不该难过。”

“哦”。

“那你还写吗?”

“写什么?”

“就是你之前说要写的东西。”

“不知道”。

“我想过了,你还是写吧。”

“为什么?”

“因为如果你半途放弃了,说明这根本不是你所喜爱的东西。但我认为,一个人难得真正地喜爱一种事物,既然这样干嘛不坚持呢?再说,这没什么不好。”他说着的时候顺手将一个青枣放进了嘴里愉悦地嚼着。

“那你不再嘲笑我了吗?”

“以斯帖,我可从来不这样。我只是觉得,如果在一部作品中,只有一个人,那它算不得一部好的作品,因为一个人是无法孤立地存在的。当然,你写的那些纯属琐事,还称不上作品。但你想想,是什么东西促使你要去记录呢,我当然看得出不是名利,我只是在想那么是一种怎样的信念呢?虽然我还不得而知。所以我希望你写下去,我相信可以从你记录着的东西中看出,时间的流逝,带来的并非只是徒然。”

3

春天,有人穿上了白色的体恤,有人也还穿着黑色的棉大衣。这使她想到:每个人,每一天都不会有相似的时刻。

还不到中午,刀伍德从外面带回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他说他的舅父在去拦羊的时候不慎摔下了一个两米多的深沟,这使她的心也跟着他默默地痛着。刀伍德是那样地懊悔,他想到的时候如若不曾让舅舅去看管那些绵羊,舅舅就不会摔下深沟,也就不会有如此痛苦的折磨。他是回来告诉以斯帖,他将送舅舅到医院去。以斯帖一边安慰着他,一边也从这痛中想到,一个人不应该花时间去懊悔,因为时间根本不会倒流。

她目送着他迈过门槛向远处走去,也看着他走过盛开着金色花朵的篱笆墙。直到他的身影完全地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她才转过身来向刚才她还坐着的地方走去。她用笔在纸上写道:“每当你转过街角,看见被太阳涂成了金色的礼拜寺的塔顶。每个黄昏,我总能看见这个在我眼前闪耀着光芒的景色。是因为我知道,它曾这样永恒地存在于我们的记忆中,展现着和平、正义与善良的光辉”。可是写着写着她又差点哭了起来。她想到了一句话,但她已经记不住是谁说过的了,运命有时候会像一只瞎眼的骆驼,在你毫不注意的时候便踩碎了东西。

“当我沿着小径,走向那些毫无生气的村庄,我被晶莹的雾凇包裹着的美所震撼,纵令是如此美好的冬天,也还是无法掩盖时间的哀感。”这是那天她写下的最后几行字。

4

“熬夜会使人的眼圈红着,像是哭过一样”——以斯帖在纸上写字,刀伍德还没有回来。但她记得,刀伍德这样说过:“要从一个人中分离出许多个人,只有小说或是母亲能够做得到。孩子从母亲中来,带着母亲的血液和勇气生存下去,这是一种延续。所以他们很小便学会了用母亲的视角去看待世界,但如果你要写好一个母亲,你必须用母亲的视角来看世界、看生活、看爱着她们的人。女人只有写女人才是得心应手的,因为她们互相了解,懂得她们为什会重复着问一个相同的问题,为什么会为了一件小事而饮泣,为什么也会为一件小事而愉悦着。当然,当你也成为一个母亲你自然会懂得如何去爱孩子,你会懂得爱就是愿意分担他们的快乐和忧愁,喜欢他们所有的表情,神采奕奕的、沮丧的,不论是哪一种”。以斯帖将这些话理解为刀伍德已经到了可以当好一个父亲的年纪,同时也在渴望着拥有自己的孩子。

“是所有的那些,听过的歌,崎岖的山路,才使我觉得时光变得如此迅速,所以我才能原谅自己的不足,只想真实地活在此刻里,刀伍德,如果你能够理解的话。”她觉得如果他现在就回来,她想这样告诉他。“刀伍德,在我的家乡,有一个因为母亲的大意而失去了十个脚趾头的孩子,但是总有一天他会长大,他会拥有自己的生活,也许有一天他会想到与长大后的人生比起来,失去了十个脚趾头的童年是那样地微不足道。”

“另外,我梦见在十八公,你也在,你怎么会去十八公呢,那只是我家乡的一个小角落,你从来没有去过。是我的梦将你带了去,刀伍德,时间与婚姻已经将我们紧紧地绑在了一起。那么,让我的梦带你去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吧,你将用我的眼看见它们。十八公有一条浓荫蔽日的小路,在它的身旁是一条终日向大河流淌着的小溪,和一块平坦的一直铺向了山边的平地,它们有时被深绿色的苜蓿草覆盖着。”她一直这样写着,所以时间又不知不觉地流逝掉了许多。

“天晴着,门外的花又多了起来,使我又提前想到了炎热夏季的到来。沉闷在自己的思绪中是有好处的啊,只有静息着,一个人才可以更好地理解自己。心才拳头那么大,却要容纳下那么多的岁月和未来,真是难为它了。不过,我还是那样地不喜欢站在门边等天色暗下来,我宁可又走回厨房去,待黑夜真正降临再走回来去看夜色中璀璨的星河。在那样的时候,我的心会逐渐地感受到,白天与黑夜的交替,其实也包含了苦涩的滋味。”

5

刀伍德给以斯帖写信。他这样写道:

以斯帖,当我开始给你写信的时候舅舅已经康复了许多,他能够站起身来,顺着走道的扶手来回地走四五次,虽然这走道的距离并不算太长,但你知道,这已经是一个很大的进步。所以,我才能静下心来给你写信。你知道医院并不算一个安静的地方,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我们将绝望和痛苦以及希望都交给医生的时候,在等待中,就会获得一种将自己奉献给时间的愉悦,或许这只是一种错觉,一种伴随着舅舅逐渐康复起来的错觉。但我们都是抱着这样的希望的,不是吗。我记得你大概地说过,对于一颗足够敏感的心来说,有时候心灵之痛会远超过体肤之痛,其实,以斯帖,这是不对的。如果你曾看见从舅舅额头上不停地流淌下来的汗水的话,你会明白我说的体肤之痛并不比别的痛苦更能够令人记忆深刻,对此,经历了如此之痛的舅舅他的体验一定比我们更加刻骨。

我无意要向你描述舅舅所住的这间病房,因为这里除了消毒水和各种药水混合的气味就实在闻不到别的了。人这一世,真是辛苦又不易的啊。有的人离开了病房,欢快地朝门边走去,仿佛从此便摆脱了疾病,或者是只要迈出了那道门槛便与从前被疾病纠缠的折磨一刀两断。那些还未出院的人,有的也还坐在病床上,欢快爽朗地笑着,仿佛疾病从未侵蚀过他们健康的肌体。有的人则沉默着躺着,仿佛不屑于在一个被各种疼痛折磨着的房间里开口说话。

傍晚的时候,天气又变得寒冷,在楼道里一个患了痛风的男人提着一把开水壶,拖着疲倦的身躯艰难地前行着,也许是因为令人悲伤的天色,使得他看起来像做错了事一样。以斯帖,病痛是一种让人垂头丧气的东西啊。

另外,医院院子里的樱花树已次第开放。并不是突然的某天,所有的树都同时开出了花,这是一个渐渐的过程,就是今天比昨天多些,昨天又比前天多些。这些热闹的樱花,并不与你时常所见的迎春花篱笆墙一样。

唉,以斯帖,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它也是能够浓缩了人生方方面面的,一个人的离去并不足以改变村庄的习惯,在那些小路上又开始有人用马驮东西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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