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刘雪韬的头像

刘雪韬

网站用户

小说
202003/20
分享

宰赫拉

1

萨勒麦出生的时候艾布毛拉已经在这个宁静的小村庄里坐寺很多个年头了,他为到来后的第一批婴儿取了经名,又为他们的孩子取了经名,以至于村中都已经有很多个穆萨和好几个萨勒麦了。不过这不算什么,经名和普通的名字一样总是会有重复的时候。

艾布毛拉已经无法准确地回忆起具体的时间,是什么使他和宰赫拉师母决定留了下来。艾布时常去想,可记忆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帘幕,总是在阻止他清晰地去回想起那个午后,他和宰赫拉师母拉着因长途跋涉而疲倦不已的毛驴第一次走近这里的情形。他只记得明媚的阳光洒在缓缓流动的大河上,河面波光粼粼像是有无数个灿烂的太阳。“这是一条多么秀美的大河啊”他记得宰赫拉师母这样感叹到。他和宰赫拉师母在村中受到了热烈的欢迎,乡老们都恳切地挽留他们,希望能在开满桂花的礼拜寺中长久地住下来。他们从礼拜寺的厢房中取出自己磨的面粉,浇上红糖熬成的水,再把面揉成细腻的光团做油香款待艾布和宰赫拉,也分给村中吃不饱肚子的穷人。

“我们远远地望着礼拜寺的塔尖,就顺道过来看看,我们只是偶然途经,不过,仍是感激你们的款待。”艾布彬彬有礼地拒绝了他们的挽留。

在艾布和宰赫拉暂住的期间里,艾布以伊玛目的身份引领聚礼。当他们决定要再次上路的时候,却因为意外姆珍姑奶的意外离世而耽搁了下来。宰赫拉接受了姆珍姑奶亲人的邀请,答应为她作最后的大净,宰赫拉虔诚地祈求赐给善良的姆珍姑奶后世的乐园。

2

姆珍姑奶奶的归真纯属于意外。起先她只是觉得有些发热,于是她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朝瓦苏医生家走去。瓦苏医生是一个医生,他用饭盒似的容器为七八颗针头消毒,让它们在沸水中翻腾,好像只有这样才可以万无一失。

“姑奶,不担心哦,您身体这么好,吃吃药就没事了,我可从来没见您生过病呐”瓦苏医生说。

“是哇,已经很好了,小感小冒的,吃点药就能好了。人老了,不中用喽。人老喽,身体也不听使唤了”姑奶说话的时候又喘了几口气,她从没有哪一次像这次一样地疲倦过。

在等待的时间里,瓦苏医生已经熟练地将药水装进了注射器之中,他让姑奶端坐在一个高脚的木凳子上,他先是用针头刺进皮肤,再将那黄色浑浊的液体缓缓地为姆珍姑奶推了下去。瓦苏医生敏锐察觉到,姆珍姑奶的皮肤像一块坚硬酸涩的面包在阻止液体的渗入,或者是有一种难以捕捉的力量在阻止和对抗瓦苏医生的治疗。眼泪一样的针水竟然在瓦苏医生尚未取走针头的情况下渗了出来,使瓦苏感到一阵像刚喝过冷水一样的心凉。

“从来不会这样,是的,从来不会这样”瓦苏医生的心在自言自语地说。不过瓦苏医生还是颤抖着双手把余下的针水推进了姆珍姑奶的皮肤里。瓦苏医生一直有这样一个理念:“扎进皮肤的针,像棘刺一样,没有半途停下的道理”。不过在后来的日子里,这个理念变成了一个惨痛的教训,将瓦苏医生悬壶济世的慈悲心肠牢牢地捆住,让他再也放不开手脚去施展他的抱负。

3

姆珍姑奶在打完针后,还是独自拄着拐杖走出了瓦苏医生的家门。瓦苏医生本想送她回去,可有一种什么令人难过的东西使他使不出力气来迈出步子。他只好扶着额头靠在刚才姆珍姑奶坐过的凳子上稍作休息。他目送着姆珍姑奶奶那戴着黑色盖头,穿着水蓝色对襟衣裳的身影拄着一根孤独的拐杖向前走去。正好是太阳开始偏西的时刻,他看见姆珍姑奶奶的影子随着她的主人踽踽蠕动,又仿佛在尝试要挣脱和离开她。“也许是它累了,比它的主人还累,谁说影子就没有生命呢,它一定是累了”瓦苏医生的心又在独自地说着话。

瓦苏医生在许多年以后还是会想起这一幕,在他想到的场景中姆珍姑奶奶始终是背对着他,无休无止地从他的家门口出发走向远处,又回来,又出发,又回来,又出发。只是姆珍姑奶奶会因为瓦苏医生心情的变化而呈现出不同的样子。有时是姆珍姑奶奶尚未戴上黑色盖头的时候,有时甚至是姆珍姑奶年轻的时候,虽然姆珍姑奶的年纪比瓦苏医生的两倍还多,虽然瓦苏医生从未见过姆珍姑奶年轻时的样子。可每一个年老的生命都是从幼年走来的,不是吗?瓦苏医生尽量不去回想那个下午,他会像赶走令人厌烦的蚊蝇一样把跟姆珍姑奶有关的记忆赶出脑海,可不多时,他又痛苦地发现时间又倒回了那个下午,他仍是当时的瓦苏医生,而姆珍姑奶仍拄着一根孤独的拐杖从他的家中走了出去。直到很多年后的某个半夜,瓦苏医生突然会被一种心痛的自责惊醒,他回想起那个下午,想起了刻意不去理解的死亡,他痛苦地向姆珍姑奶道歉,深深的自责已经将他折磨得不成样子。这直到许多年后,瓦苏医生才逐渐正确地回忆起那个下午姆珍姑奶真实的模样:既不年轻,也不超越于年龄地衰老。

4

事情是这样的,姆珍姑奶从瓦苏医生家走回去,之后才晕倒在众人的面前,等她苏醒过来的时候宰赫拉师母拉着她的手,她的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哀坐在床前流着泪望她,像是在望一道行将散去的彩虹。

“你们要答应我,不准去找瓦苏医生的麻烦,不准接受瓦苏医生的一分钱,他是出于好意,这没有任何要故意害我的心。既然是要借着这个塞拜卜归真,就不能怪瓦苏医生,你们要答应我,否则我难以瞑目......。”姆珍姑奶虚弱地望着众人,她浑浊的眼神已经越来越分不清谁是谁了。她得乘着还能说话,让眼前的人答应她的请求,“是的,那不怪瓦苏医生,决不能怪他,回回人要相信前定,未曾生,定下死,怎么能怪一个善良的医生呢?”姆珍姑奶的心底涌出来的声音比她自己的声音更加洪亮,可惜他们都听不到了。宰赫拉师母坐在她的身旁,一只手拉着她善良的姆珍姑奶,一边在提醒她念清真言,以保证鲁哈不受伊布里斯的侵扰。姆珍姑奶有时候又稍微地清醒过来,她用感激的眼神看向他们,她的孩子和宰赫拉师母,感激他们为她的悲伤、不舍和忏悔注入无畏和勇气。姆珍姑奶努力地回想,想想起她是怎样怀抱着她的婴儿从毛拉的祝福中获得名字,想想起她从雪地里拾来的泽克叶第一次叫她奶奶的情形。可渐渐地姆珍姑母的回忆凝滞成了一幅画面,那画面上没有人,没有任何一个人,连姆珍姑奶奶自己都融入了画中成为了一件静止的事物。即使画面偶尔流动了起来,那也是因为五月的微风吹动了坝子中间的麦浪,姆珍姑奶奶感觉自己有时候是一阵微风,有时又是一粒摇曳着的麦芒。永恒光辉的时间将要把她吞噬了,让她来不及亲自动手去为将出生的婴儿缝制一顶有兔毛的帽子,来不及再去麦田里走一走呼吸一下那好闻的麦子香。来不及了,来不及去完成那好多好多尚未完成的事。她将要离开这里,离开她熟悉的人和事,离开在这个尘世上的所有一切。宰赫拉师母一直在念着清真言。宰赫拉的声音多好听啊,总能将飘走的姆珍姑母的心拉回近处,她忏悔着没有做对的东西,她惋惜着即将要离去的自己,她记挂着村中的每一个人。“不会再来了,不会再来了,时间,不会再来了......”姆珍姑母沉重地闭上了她的眼睛。

4

“我们得留下来,艾布”宰赫拉坚定地望着艾布的眼睛说到。

“为什么呢,宰赫拉,不是你决定要一直走在路上的吗”艾布问。

“你不觉得这儿需要我们吗?村子,和居住其中的人。逝去的姆珍姑奶和活着的泽克叶。这儿更像一个真正的地方,当然并不是因为那条秀美的大河,或者是古老的皂角树。淳朴和善意,不正是我们一直找寻的东西吗,艾布,你睁开眼睛看看吧,它就在这儿。我们得留下来,我觉得姆珍姑奶并未消逝,她还能感觉我们。我得看着瓦苏医生不会遭受责难和迫害,我得看着他们从悲哀中苏醒过来。瓦苏医生不是一个凶手,虽然姆珍姑奶的确因他而死,但这不是一回事。我们既然见证了姆珍姑奶的死亡,就有义务替她完成遗愿。虽然并未用语言去施以承诺,可我在心底已经答应她了。是的,艾布,我是一个能遵守诺言的人。你得帮助我,艾布,我们不会给他们增添负担和麻烦,我可以动手在外面的荒地上种上白菜和别的东西。我想看着泽克叶长大,她会像姆珍一样善良”。

“好吧,宰赫拉,好像你真的已经决定了”。

“是的,我已经决定了”。宰赫拉在一些需要决定的时刻总能表现出这样的坚定和柔韧,使得艾布难以拒绝她。她也相信艾布的心始终和她站在一起,她就像了解自己脸颊上的皱纹一样了解艾布。

5

“我们的确喜爱善良和正义的信士,因为他们不被利益和谣言蒙蔽”艾布毛拉在姆珍姑奶的葬礼上讲。也许正是姆珍姑奶的死促使他们留了下来,要和这个宁静祥和的村子休戚与共,不论是温暖的春天,还是寒冷的冬季。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