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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雪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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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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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歌

1

天快要黑下来的时候,一个叫阿比莉的老太太还深陷在时而清醒时而昏迷的状况中,我坐在病房的角落里十分煎熬地听着她痛苦的喘息。后来一个穿着白色大褂又在外面加上一件藏青色针织衫的护士走了过来,把一种叫奥吉娜的阿司匹林肠溶片交给阿比莉的儿子,又仔细地叮嘱他:“一天一次,每次一粒,得饭后吃”。“噢,好的”我看见阿比莉那因为疲惫、焦虑而显得衰老的儿子茫然地说道,然后他把药片递给坐在他身旁的妻子了。

阿比莉的病床挨着窗边,她的头发已经全都白了,中午的时候她的儿媳用一种没有缠上丝线的皮筋把她的头发扎成了一束矮马尾。我看见阿比莉把头有气无力地歪靠在她女儿的怀里。他们每一个人都神色凝重地望着她,好像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恐惧紧紧地将他们抓捏住——阿比莉今年91岁了。

“我们的确是该好好想清楚了”,“我们似乎看到了相同的东西——暮色,淡灰色的天幕。”黄昏的时候,阿比莉突然断断续续地说起话来了,但她说的话不是连续成句子的,而是断断续续,像要费很大的力气才可以说出来似的。她的话像梦呓一般,看不出来是在跟谁说话,因为她的头还歪靠在白色的枕头上,身上盖着白色的被子,只有布满着皱纹的脸和雪一样的头发在外面,她的眼睛因为痛苦而紧紧地闭着。我想“她真是太虚弱了!衰老正是用这样的,让人无法用肉眼所见的办法,一点一点地侵吞肌体的意志、力气和康健的。”我突然不忍心再望着阿比莉与时间、死亡所作的痛苦较量了。我将头转向了窗外,看着那淡灰色的天幕出神。

2

第二天的时候,阿比莉老太太看起来比前一天要稍微地好些,她很少呻吟着。她忘记了自己的年龄,这使我很好奇,一个人真的可以忘掉这些吗。

我不得不承认,在病房这个密闭的小空间里生存,的确使人感到烦闷。我不止一次地感到当初促使我写作的那些东西正在变得稀薄,而且出现在我脑海里的总是“要独自地与衰老和病魔作斗争,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之类的想法。阿比莉老太太就昏睡在那儿,也许她忘记真是太多了。我多想问问她,九十一年,对于一个人的一生,算不算漫长。

正午过后,外面的天气还是那么寒冷,拥挤的病房里,大家呼出来的水汽都混合着覆盖在了玻璃上,我想象着会有一个调皮的孩子走过去,用指尖在那些水汽上画下一只兔子和一片草地,这样,我们仍旧可以透过被抹去了水汽的地方,去探寻到病房以外的,充满生机却又寒冷的世界。

昨天伺候阿比莉老太太的那三个人今天并没有来,又重新换了三个。也许他们在抱阿比莉老太太坐上便盆的时候,不仅体会到衰老的艰辛,也体会到了人多的好处。

后来,阿比莉老太太又开始昏睡。我想着,与其把时间消磨了,还不如继续读书。在病房雪白的被子上,一本是托马斯.马丁的《宗教改革史》,一本是奥尔罕.帕慕克的《雪》,一本是巴里科的《海上钢琴师》,我无法分出它们的优劣,但我知道我最喜欢的作家是奥尔罕.帕慕克。《海上钢琴师》则是一个凄美、悲壮的好故事,它只有94页,所以我只需用很短的时间便可以翻完一遍。

巴里科让一个没有出现名字的小号手来讲述T.D.柠檬的故事,他说:“我们一起吹走是因为海洋太大了,让人生畏。我们一起吹奏也是为了让人们忘记时间的流逝,忘记他们在哪里,忘记他们自己是谁。我们一起吹奏还为了让大家跳舞,因为在跳舞的时候,你不但死不了,而且能感到上帝的存在。我们吹奏拉格泰姆,在没有人看着他的时候,上帝也会应和着这种音乐跳舞”。

总之,在船上吹奏了6年小号的小号手从“弗吉尼亚人”号船上离开了,但是T.D.柠檬留在了船上。因为他想象不出走下“弗吉尼亚人”号之后的生活。在我看来,他不是因为对新生活的恐惧,而是因为对旧生活的眷念,才决定不下船的。T.D.柠檬与生俱来的伟大的音乐天赋,他弹奏出的那不是人类可以弹奏出的钢琴声,像一个踩在刀尖上起舞的人,凄美卓绝,痛而美好,热烈深沉。所以,他怎么会走下船来呢。就像有人说的那样——那些始终向往单纯、远离喧嚣的人,纯真是他们固有的属性,不会因为时间而改变。

3

第五天,没有任何风暴地过去,阿比莉好像比往常又好了很多,她除了在需要上厕所的时候会有用一种刚睡醒似的声音说:“啊呀,你们抱我起来”,接下来她又会拉长了声音颤抖地叹息着:“唉,真是痛死我了”,其他的时候她都处于睡眠当中。安在她胸前的那些管子连着的机器是浅灰色的,有不同的曲线在波动着,不时会发出嘟嘟的警报声。眼前的一切,都给人一种极为虚幻的错觉。我不由得设想,人是不是可以因为自身的痛苦而不存在着。

以至于医生来通知我“准备好可能需要做心脏搭桥手术”时,我并没有感觉惊愕或是恐惧。就像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从年轻时起我就知道。我轻松地望向窗外,我发现先前濛濛的细雨已经住了,转而飘起了一粒一粒的细雪来。那不是我们常见的雪花,而是一粒粒轻软的圆雪。它们若有若无地飘着,有的飘落在窗棂外的凹槽里,有的向楼底飘去。难道是冬天虽然至深,但未到极寒,就不足以酝酿出茫茫的大雪。

在护士来为我检查心率之前,久违的心痛又来过一次。那个和蔼的护士仍旧给我一粒叫“奥吉娜”的阿司匹林肠溶片,好像我只需吃同阿比莉老太太一样的药片我就可以痊愈了一样。我多希望阿比莉赶快地好起来啊,在看着她时,我好像更能够忍受自己的衰老和白发了。虽然我比她小了整整15岁。

我有时候转过头去望着阿比莉,有时候则不停地在纸上的格子里打上小勾,这让我的心感到了一阵宽松,就好像我终于可以放任这一天就这样流逝了。我觉得我还那么年轻,和一个91岁的老太太比起来,76岁,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因为痛,我又一次感觉到我的心所在的位置,它砰砰地跳动着,那么真实。

4

今天真是非常寒冷,我听楼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在说着路上好像结冰了,我起身向窗外看去,医院外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一辆因为路滑而冲进了绿化带里在等待着救援的车辆。于是,我又回到了座位上。护士还没有来给病人们输上液,倒是有别的好几拨人来提醒,即便是在病房里,也一定要把口罩戴上。大家都非常配合,灾难的洗礼让他们的心都变得宽容和和蔼了。

半夜里医生们曾来过一次,我是在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忙乱声中被惊醒的。我迷茫地睁开眼睛朝阿比莉老太太看去,一个医生已经麻利地把她床前的帘幕拉上了。我注意到那帘幕是浅蓝色的。后来令人担忧的低声交谈所带来的喧闹停止了,帘幕又哗地一下被拉开。我终于又看见阿比莉老太太,她侧躺着,像是睡着了一般,白色的被子被拉到脖子那儿,把两只胳膊都盖住了。我看着她那张被痛苦折磨得毫无生气的脸,恐怕已经很难看出年轻时的样子来了。这不禁使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

后来,我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在我的梦里,阿比莉老太太坐了起来,她愉快地说着话,她告诉我们她的确已经91岁了,生日就在大寒那天。然后她一边用手梳理着她的白发,一边还说“四季更迭,想到你看见过的白雪、大雾、群山、暮霭、红色的夕阳、掉光了叶子的大树等等这些,然后你开始会对时间感到惋惜。虽然活着,并不是一件需要刻意去完成的事情。”

5

第八天,医院因为厉害的冰凌而停水了,卫生间也暂停使用,所以大家都不太敢喝水。我觉得我很口渴。中午过后,阿比莉老太太出院了。病房的主管医生到病房里来与她告别,又殷切地叮嘱了家属们一些注意事项。在说完之后,医生俯下身去亲吻了一下阿比莉老太太放在被子外面的枯槁的右手。

阿比莉老太太出院后,病房里由原来的三个病人减少为两个,还剩下的这个女病人看起来比我小好些。我住进去的时候她和阿比莉老太太都已经住在里面很长一段时日了。她的丈夫终日守候着她,有时候递水给她喝,有时候帮她梳理稀疏的头发,饭点的时候则是到医院的餐厅里用便当盒盛饭来喂她。他们很少说话,只偶尔地说些极简短的短句,比如:“够了”“不”之类,其他的时候则只需摇头一下、摆一下手,或者是眨一下眼睛来完成交流。似乎她的丈夫能够对她的病痛感同身受,或者说正是由于病痛的折磨才使他们能轻易领悟到,夫妻间的相濡以沫以及好不容易获得的默契实在是一种难得的东西。再说,语言实际上是虚无的,只需用心去对待对方就可以了。

黄昏的时候,医生又到病房里来。她把我的检查结果大略地告诉了我一下,“腔隙性脑梗死、粥样动脉硬化、窦性心律不齐、心肌缺血”等大约七八种可以数出来的疾病。“对不起,因为你是一个人来,怎么说呢,没有别的人陪护,所以我没法告诉别的人。很抱歉,要这样直接地与你讨论这些。但我必须同你沟通。我希望你能沉着地面对自己,这些疾病,并不可怕。另外,之前的治疗方案可能有些轻率,我们打算不为你做心脏手术了。因为,对于你的年龄来说,这确实存在一定的风险。我们也很担心。事实上,所有的医生都希望,所有人都好好地活着。虽然,这简直不可能。但除了坚韧地面对,几乎没有别的办法。”她说着的时候,我没有望着她的眼睛,而是望在了医院墙壁上贴着的关于医院诊疗项目的介绍,那儿罗列着“孤独症谱系障碍治疗”等诸多治疗项目。医生有些担忧地把双手抱在了一起,她说她之所以停下来,是因为想听听我的意见。

我告诉她我没有意见,也接受她的看法。但她却看起来更担忧了。我告诉她,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一个梦想,我希望在40岁前写一部令自己满意的小说。但直到76岁的冬天,我仍旧没能完成这些。我告诉她,那些我写了一半就没有结尾的故事。我说我已经接受了这样的自己——白发和没有完成的书。或许医生并不了解我内心的宁静,因为她的眼圈红了,但她没有哭出来。

她说:“你得知道,所有的白发都曾是黑发,每个人都会老去,没有人能例外。”然后她就走出病房去了。

后来,天逐渐地黑了下来,一种想动笔写小说的热望又促使我掀开白色的被子,下床来。我走到窗边。我看到窗外雪还在下着。我想起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每当下雪,我就会觉得世界像是停顿了一样。好像只要雪停了,年轻的母亲们可以把织到一半又放下的毛衣重新织好,只要雪停了,我们仍旧可以像小时候那样走到雪地里去把白菜拔回来,只要雪停了,那些在心上裂开的口子就可以缝补好,只要雪停了,因为什么而关门的米线店可以再重新开张。总之,一切都还来得及。

6

第十天,黎明的时候,远处的山看起来像是矗立在路尽头的一团墨黑色的云。在等待着天亮起来的过程里,我意识到自己很少会这么早醒来。大概是因为时间的充裕和病房里凝重的空气,我开始想起一些小时候的事情来。时间隔得太久,回忆看起来是那么遥远。我记得从六七岁起,我每次听见母亲的咳嗽声时都会难过得把心紧紧地揪在一起,以至于我时常会梦见自己在艰难地寻找可以治好咳嗽的药。但是后来,我逐渐地把这件事情淡忘了。直到今天清晨,我又突然想起这咳声来了。没想到,它依然使我的心如此地难过。但是正如医生所期望的那样,我不允许,哪怕是一丝的脆弱。

天还没完全地亮起来,在我的耳畔是32床那均匀的呼吸声,她的丈夫披着毛毯把头埋在她的床边上睡着了。我翻了一下身,把头转向那张空着的、阿比莉老太太睡过的病床。

我觉得在我刚住进来的时候,在一个晴着的早晨,阿比莉老太太在她的儿子的帮助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的牙齿全都掉光了,使她的脸看起来皱皱瘪瘪的。她停顿一会又开始喝粥,但吃不上几口她又会停下来难受地用手揉着胸口,像吃东西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一样。

“那些流逝掉的光阴,难道不值得珍惜吗,如果你是这样认为的你就错了。”我觉得在阿比莉老太太又重新躺回被子里时好像这样说着,但也可能这句话并不是阿比莉说的,因为我实在想不起来她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后来,走廊上的脚步声越来越多,我更加地睡不着了,我站起身来从窗口看去,街道上换上了些新垃圾桶,但卫生状况并没有得到改善,路面上又有了好像刚熄灭不久的烟头、新掉下来的叶片、还没有融化完的积雪、停业之后又重操旧业的小摊,等等。

7

第十一天。现在,我又能回想起阿比莉老太太出院的那天来了,病房里的温暖使我忽略了外面的寒冷。可在知道阿比莉老太太要回家去的时候,拜孤独所赐的敏感,我很快就明白了医生让她回去意味着什么。

我倔强地转过身子躺在病床上,说不出一句告别的话来,又总是不停地想起她曾说“年轻的时候,我们的内心都被朴素填满了”。围在阿比莉老太太周围的人,他们都没有说话,而是默契地领受着一份共同的沉默。

等他们都离开后,房间又重新被空荡荡的孤寂占据了,一种沉重的悲伤使我无法再平静地去计划今后要做的许多事情,我只好用双手盖住眼睛,不让眼泪流下来。

过了许久之后,当我坐起身来,痛苦地打量着重新安静下来的病房时,那个来照顾妻子的丈夫,他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道:“每个人都要用自己的方式走完一生。”我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望了他们一眼,我的心在思虑着,“比起没有人分担的疼痛,因为有人一起分担,看起来好像的确是减轻了。”后来他的妻子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他便把她扶起来坐直,又倒了一杯温水给她。

“真要命呐,这痛苦的折磨”她喝过水后软弱无力地说道。

“总要好起来的,在等待着好起来的过程里,千万不要让抱怨毁了我们。你难道不记得了吗,你说过坚强的意志,是不会轻易被所谓的命运击败的。”

“唉,那是因为,你还没有尝过疾病所致的痛苦,所以你不会懂得。”

8

第十二天,当医生走进病房,她的助手又一次为我量了血压,医生礼貌地用听诊器为做了简单的检查,然后她用一种略带着轻松的语气说:“在我看来,你已经比之前康复了很多,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大概三天后你就可以出院了”。

“你决定就可以了,医生。只是我想知道,您说的意外是什么?”我问道。

“哦,也没什么。我的意思是你的病情不出现反复的话,尽管医生并不能给每一个病患肯定的答复,但是我认为意外总是会有的,还是提前被预料到为好。”

“是的,医生。感谢您可贵的善意”我又说道,但医生摇摇头,她希望我们都不要对她说感谢之类,好像这会辱没了她肩负着的神圣职责,会让她不知不觉就染上了虚浮的习气而沾沾自喜似的,或者她只是因为慈悲而可怜我。我感觉到我又一次在她的注视下意识到我的痛苦。是的,我才七十六岁。但不管怎么样,我为终于可以解脱了而高兴着,我厌烦了医院里令人痛苦的气味。“谢谢你了,这一段期间”我觉得我还要说些别的,或者是“谢谢你了,这一段期间尽心尽力的诊治”之类,但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了。虽然我的病还没有痊愈。但我已经厌倦了,每天一醒来睁开眼睛就要与痛苦的病作斗争。我已经被它打败了,败了无数次。但是此刻, 医生告诉我,我可以出院了。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公正的裁决。我终于不用再把“奥吉娜”当成好吃的东西,不用再在清晨就要去忍受把胳膊交给年青的护士们,去找那变细了的血管,不用再让她们因为找不到而皱起眉头,也不用因为把针扎错了地方而对我说抱歉。

“要多注意休息,药还是要吃,一会儿她们会给你送药来,吃法她们会告诉你。无论到哪个年纪,要懂得用平常心来看待生命,包括别的。”

“我会的,医生,让您费心了”我说。

9

承接着白天时的情绪以及一种将要痊愈的期待,夜晚降临之后我做梦了。在梦里,我从一个地方要去一个地方。我看见了路旁的许多风景,首先是路旁的柿子树,柿子树的树叶早就落光了,但柿子还挂在上面。每个柿子上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所以看起来是灰红色的。柿子的个头不太大,像一个个灯笼似地垂吊下来。也许因为它们的主人无法爬树或是别的什么原因,才使得它们没有在冬天之前被摘下来。

我要从一些绵延的像画一样的丘陵间穿过,当我沿着干净的泥土路来到坡顶,一片冬天的原野在我的眼前铺展开来。远远近近的泥土都已经被翻整过,所以整个山坡都呈现出一种淡淡的土的黄色。在跋涉者的心中,那是一种充满生机的颜色。后来,我又看见一大团一大团的白色。那白色铺陈在一条条高高低低、长长短短的地埂上。我走近了去看,原来那是冬天的千里光。千里光的果实在冬天里长出了蛛丝状绒毛,像是许许多多盛开的白色花一样。在梦里,千里光太多了,被它们点缀着的淡黄色的原野,看起来非常宁静和安详。

后来,我又看到自己穿过一条深深的走廊,来到一处陌生的楼顶,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座楼顶小花园。小花园里叽叽啾啾的鸟鸣和照拂在面颊上的太阳光,真是舒服极了。我仰起头去,深深地呼吸着。我站在那儿,又能看见远处的山和鳞次栉比的楼房了。“这是属于我的地方”我又一次在梦里意识到。

10

夜幕降临,按照医生的说法,这可能是我在医院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一种快要获得新生似的愉悦心情使我整个地松散了下来。总共有三个床位的病房,阿比莉老太太走后,暂时还没有新的病患住进来。看着她曾躺过的病床,我不由得想到,医院就是这样的地方——总是不停地有人进来,也不停地有人出去,也总会有人因为疾病所致的痛苦前来代替之前的人。

我静静地坐在我常坐的木凳子上,憧憬着出院后要重新去做的许多事情。我想了很多,我觉得我最想去的地方是菜市场,我想去买许多刚从泥土里拔来的小葱,我并不是想吃,而是想闻一闻那种十分熟悉又有生机的味道。但是因为想起那种熟悉的气味,又使我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回忆当中。片刻之后,我觉得我可能要回忆到的是一场大雪。但我想不起来那是哪里了,我只记得好像是在一条宽宽的大河边,它看起来是那么清澈深邃。我刚走到大河边时,就飘起小雪来了。我依然能够想起,我的心在欢呼着:“小雪花好漂亮啊”,它们好像是从河岸的小树林的上空被洒了下来似的。

在大河的岸边,一个孩子朝梅花鹿的圈舍走过去了,她像对待老朋友一样亲切地朝它们挥手,但鹿并不懂得她的手势,它们警觉地转动了一下耳朵又后退了几步,她用热切和好奇的眼睛望着它们,它们的眼睛却流露着孤单和哀怜。如果我可以了解它们的心,那上面一定是在渴望着回到熟悉的故乡去。我坐在摇晃的秋千上看着她和它们,大片大片的雪花铺天盖地地洒落下来。那个孩子,带着她的满腔热情和好心小心翼翼从圈舍前走过去了,没走出多远,她又回过头来,她朝站在门口茫然张望着的鹿说着再见。我坐在圈舍外的秋千上,看到那美丽的结晶体在飘落下来的过程中,成团地攀联在一起,又形成了比之前更大的雪片。我伸出手去,有的落在了我的手上,可是倏忽间又化成了柔和而又明亮的水滴,我的心便涌起了一阵微微冰凉的感触。

我坐在摇晃着的秋千上,看着那雪漫山遍野地飘落下来。因为大地的温热,雪作为一种骄傲的存在,顷刻间就融化了,没有了踪迹。圈舍里的一只小鹿优雅地把右边的前蹄提起来了,又优雅地放了下去,却始终昂着那闪烁着光华的纤细脖颈。那个走过去的孩子又突然地回过头来了,她朝它们喊道:“我希望你们回草原去!”我不由得想到,原来孩子比大人更加懂得去体谅动物的心。

即便是在回忆中,大雪仍纷纷扬扬地飘落着,落在了圈舍的栅栏上,落在了枯黄的草地上,落在了那个孩子的发梢上,又落在了她的肩上。后来,雪把我的视线模糊了,让我看着那远远近近的一切,既那么迷蒙,又如此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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