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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雪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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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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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法图麦

1

法图麦,当我从一个北方抵达又一个北方,之前告诉过你的那些情绪又一扫而光了。我看着飞机掠过一个个陌生的村庄,突然地感觉到时间就这样匆匆滑过去了,有时看似获得却什么都没有抓住,作为自我的个人仍旧只是一段时间上的一小个黑点,于是,我的内心又重新被时间的重压所束缚,让我在距离着地面很高的空中又重新痛苦了起来。我只好把眼睛闭上,就像是被下降的失重所折磨。

坐在我身旁的是一个携带着婴儿的母亲,婴儿大多数时候都用来睡觉,偶尔醒来,也是在愉快地哼哈着,不一会儿,她的母亲又能用手轻轻地将她摇睡。“啊,宝贝儿,我外婆家那儿下雪了”我听见那个母亲说着,其实她是说给自己听的吧,因为婴儿怎么能够听懂她的话呢。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外面的光景,那句“我外婆家那儿下雪了”的话,使我的脑海中也的确浮现了一幅下雪的画面。

后来,当飞机降落在苍茫的暮色中,快要沉没的夕阳把光线笔直地投射了过来,远处的草坪看起来像是会晴开的午后才有的那种颜色,不过气温仍旧很低,我裹紧了围巾朝出口走去。当我把需要经过重重围栏的航站楼远远地抛在身后,夕阳已经彻底地沉到了山的背后去。在那霎那间我突然明白,我们不停地注视着刚过去的前一秒,可前一秒还是毫不停歇地消失,无论你如何努力,也不能把前一秒留住。但因为努力,我们好像能够在漫长的时间里,把心的角落腾扫出来,把一些短暂而又细微的瞬间记住。

2

我终于又抵达了一座曾在多年前来过一次的城市,但是寒冷好像让我忽略了别的,自始至终,我只注意到寒冷。

黄昏时,深沉的暮色很快就将城市包围了,当漂泊的情绪得到稍微的缓解之后,我便下楼去,在街角的小店淘了一件厚厚的外套穿上,才去寻找可以吃东西的地方。我看到奈雪咖啡的旁边又开了一家叫做咖姆的酒店,当我从它们门前走过时,从厚厚的门帘后面透出来的灯光看起来很是暖和,但是直到走出了很远我才意识到这一点。我在想,这灯光到底与别处的灯光有何不同,难道是因为屋外的寒冷才让人渴望屋里被墙壁包围着的暖和吗。

法图麦,也许我是想说,从高处看到的天空与站在地上时看到的并不太一样,当你注视着那真正的辽阔和深邃的蔚蓝,当你俯瞰着那些险峻的大山,时间流逝得仿佛比平时更迅速了些,你会觉得可以、也能够把心掏出来,让心和躯体完整又无破损地分离。当你这样觉得之后,好像平时不好理解的都变得容易理解了。

另外,在走着路的过程中,我终于想起来了,我之所以要在书笺上折很多折印,是为了方便寻找之前边走边记下来的街的名称。我走过一条条陌生的街道,看见了一些织着毛衣的母亲,是不是每个母亲都希望可以在春天来临时织成更多的毛衣。我也想到,如果我是一个母亲会不会也在动手织着好看的毛衣。于是,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在寒冷无比的冬天,在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里,一群胖呼呼的孩子坐在窗边,正在好奇地观看着外面的世界。

3

法图麦,下雪了,有人在雪地上打伞,她们故意停留在飘着雪花的世界里,好等待着更多的雪从厚厚的云层里飘落下来。我远远地望着她们,感觉自己逐渐地从一个“人”简化成一双眼睛,仅只是作为一双眼睛而存在,这双眼睛不属于任何一个人、任何一颗大脑。

现在我要把书上记载的东西告诉你——人的灵魂就好像眼睛一样。当它注视被真理与实在所照耀的对象时,它便能够认识这些东西,了解它们,显然是有了智慧。但是当它转过来去看那变灭无常的黯淡世界的时候,它便模糊起来了,只有动荡不定的意见了,显得好像是没有智慧的东西。

4

那是一个晴天,当它出现在我回忆中的时候,我清楚地记得天晴着的样子,阳光明媚着,刮着微风——我的确是凭梦的指引找到了那条路。当我沿着路抵达的时候,唉,这小小的村庄,俨然是一个完整的世界,由许许多多的悲喜混合着的世界。

现在,差不多一年都要过去了,我觉得很多事物都出现了深刻的变化,但有的摄影师,每天还从同一个角度,同一个时刻,对准房屋的两角之间显露出的远山,想从中找出晨曦的不同。

然后我就开始记得,小时候站在大奶奶家门前的小溪边,用冰冷的水清洗手时那种冰冷刺疼的感觉。你知道,一旦回忆打开了一个缺口,你就会不停地回想起更多的事物,它们就像电影的回放一样,会依次出现在你的心中保管记忆的那个角落。

随后,我想起小时候怀着喜悦和快乐的心情等待着母亲归来的那些傍晚。因为我们忐忑着,心中却始终有种确信,在母亲用一块素色布缝成的提袋里,一定会给我们带来好吃的拐枣、白地瓜或者是别的食物。于是,我会想到,是回忆让我如此幸福。

5

黄昏的时候,我从暂住的地方走出来,一个买了些蛋卷和玉米窝头提在手上的母亲从我前面走过去了。她戴着蓝色口罩蹒跚而行的步子使我想到,冬天是如此的寒冷啊。

后来,我站在树下,等待着206路公交车到来。在我的对面不远处有一个小亭子,亭子的两边有两棵高大的槐树,槐树的叶子已经掉光了,青黑色的树干却仍旧恒久地映衬着孤零零的亭子。在亭子的不远处还有并排着的柏树,从远处几乎看不出它的叶子来。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在那些枯燥而又乏味的课堂上,柏树是作为一种易画的景物,时常出现在我们的图画本上的。

在距离柏树不远的地方还有四五棵枫树,尚未凋落却已经干枯了的枫树叶,即便是隔着十来米远的距离,我也能够看见在干枯中存在过的红,并从中体会到冬天真是一个凋敝的季节,可以让所有的树叶都失去它们原本的颜色。

亭子的右侧是一个不大的体育馆,一块巨大的横幅悬挂在体育馆的墙壁上,我看不清上面写着些什么。一辆白色的小卡车停靠在体育馆外的广场上,卡车的车厢上涂印着一只绿色的有着华丽羽毛的孔雀。没有人会去了解孔雀为什么要印在卡车上,也没有人去想这些图案意味着什么,但我们知道它是夏天时就已经涂上去了的——过去的东西。

远处的小山丘看起来呈青色或者褐色,或者还掺杂上了暮霭的颜色。山丘的一侧被削成了陡峭的崖壁,顶上却栽种着许多低矮的树木。因为隔得太远,那些树木显得空幻迷茫,像是在画中一般。

6

在一年快要过完的时候,我突然想和你说些别的。是文学和音乐带给人甜美的沉思——在得知这点之后,我又重新开始投入到跋涉之中,我觉得我又有力量去行走了。从山脚向高处望去,到处都是枯黄的冬天景象。正是那些草的颜色,使我想起故乡来了。如果一个人把回忆同小时候生活过的故乡关联起来,这回忆中就必然会蒙上了愁绪,因为那里贮藏着小时候生活过的所有场景,所有的欢乐和忧伤。

就像有时候,我们面对着要晴开的早晨,从河面上升腾起的薄雾,以及由这些而延伸起来的关于有神居于其中的幻想。夏天时奔涌不息的大河,繁茂于河岸的爬墙刺,将身影袅袅地投入水中的垂柳,涨潮时的轰鸣,掩埋于泥沙下的扁扁鱼,成群地浮于码头前平静河面上的家鸭,洗衣裳的母亲,穿行于小路上的驮马人,等等的这一切。或许,对于我们来说,故乡就是回不去的过往。

然后,在行走着的时候,你说过的话又从我的脑海里跳跃出来了,好像时间又回到了之前你说着的那个点,你说:把所见的事物从一个事物转换成可以用文字替代的符号,热爱生活,热爱真正的,而并非虚幻、虚妄的东西。把生活的一切都尽力地简化,单纯地只为了拥有美好的生命而行事,努力地进行思索,让精神的双臂像手握锄头一样强健。

7

冬天因为寒冷,在将近八点的时候店铺都还关着,走在路上的行人也都顶着围巾,他们不再把时间当成一种负担。有时候,时间那么快就朝傍晚滑去,太阳一点一点地朝西偏移,我会觉得又开始失去这一天了。有时候,洒满了阳光的地板使我的心像音乐描绘的那样悲伤和沉重,虽然温暖的阳光还透过窗户照在了我的肩头,可我还是那样悲伤。

现在,戴着口罩行走的人陡然间又增加了许多,走在街上时,你会发现这一切看起来是多么地熟悉。虽然一年很快就过去了,但你知道,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不知是出于隐忧,还是出于御寒,人们已经不再习惯把口罩摘下来了。

另外,在我居住的地方,每次左转后,每次都会看见像是要下雪的天色。你知道吗,是因为把杂草清除后,用石灰粉刷过的墙壁露了出来,才让人每次靠近,都会感受到将是要下雪了的情绪。有时候,我望着这些墙壁,觉得时间好像又重新被我拥有了。“活着就是,一个个无可替代的日子的累积”,这大概是一个日本作家说的,现在我也体会到了这一种心绪。

只是,在冬天的清晨里,会有人在狭窄的小巷里生火,让整个巷子都弥漫着烟雾,当我从小巷里走过去时,一种夹杂在烟雾中的浓烈的生活气息,会使得想哭的冲动又上来了,仿佛是因为冬天的寒冷,才让伤感也变得触手可及。法图麦,我多希望,时间能够倒回去,一直到那些我们都还小的时候,一起等下雪的日子。

8

太阳出来后,寒意被驱散了不少。我提起笔来才意识到,已经很久没有给你写信了。我所在的地方还是那么寒冷,我想是因为冬天那么宽广,所以才把我们所在的国度包围了,让一个人无论离开得有多远,感受到的都只是故乡的温度。

当我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原因是什么呢?”这样的问题还是会折磨着我,我思考了很久,所以才让我无从动笔。但是,正如你所说的那样,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需要从回忆中展开。可当我想起,我父亲说的关于小溪的话来,我恍然间明白,之所以很久难以动笔给你写信,那是源于一种叫做“枯竭”或者是与它相近似的知觉。每当我想到你们——法图麦以及法图麦的伊西,我便会想到,“一个人跋涉的意义是什么呢”,我觉得正是这样的疑问阻碍了我正确地思考和面对孤独的勇气。所以我便停了下来,只静静地一个人走路。

当我又开始动笔给你写信的时候,还是会有这样一个问题萦绕在我的脑海中,我想请你告诉我,在你的一生中,有没有觉得,有那么几年,时间好像突然地变快了,它们一秒一秒、一分一分、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过去,也不知道遁向了何处,好像一旦过去就无从寻找。

我父亲说在我出生的那个小村子里,至少有三条潺潺地流淌的小溪,可我不大能回想起来了。我父亲还说,在禾贴尼家出来不远,也就是在与拉堤娜家山墙边的菜地相毗连的地方,有一股清幽的地脉水,每年的五月至十月间,都会从那儿冒出汩汩的清泉。但所有的这些我都不记得了。我父亲也说在顺着清泉流去的沟壑里,密布着红色的像丝线一样的,本来是埋藏在泥土里的柳树的须根,它们因为充足的水分而长得异常繁茂。我觉得那些小溪都消失掉了,总有一天也会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没有人会永远记得,哪怕是一个拥有着清澈小溪的小村庄。

9

我在清晨时看到我的桌子上放着一本《泰戈尔诗选》,书上还有一张白纸,上面写着“2月9日,天没有晴。这一年的旧年即将成为过去。一场盛大的演出,第一次空无一人的观众席,让我知道原本厌烦的热闹,曾是如此可贵。如果失去的东西仅是对人的一个提醒,那么更应该想起我的承诺,做一个更加慈悲的人,同情和怜悯别人的遭遇,也不对自己的幸福或痛苦耿耿于怀。”

那是一种非常陌生和潦草的字迹,看完后我便把它夹进了书页里。我也没有读《泰戈尔诗选》,而是想到了我的梦境,该要怎样描述我的梦境呢。那是一间老房屋的倒塌。房屋实际上在十多年前已经被夷为平地,新的房屋把它曾经存在过的痕迹掩盖得不剩丝毫痕迹。如果不是因为看见过它,谁也无法在这幢新建起来的房屋面前,想象出它曾存在过的模样。但在我的梦里,曾经建造了它的泥土,像是被磁铁吸附的铁砂一样重新从每个角落凝聚起来,进而建造和恢复成它的模样,好像它又变得完好如初了。再后来,又是许多人用力地推它,我听见它轰然倒塌的声响,又看见它因为倒塌而扬起的黄色尘土。它整个地像一棵笔直的树干倒过来一样倒塌,它倒下来的时候把别一间房屋的瓦片打碎了许多。又有人用一种奇怪的秩序排队登上楼梯到屋顶去捡瓦。我怀抱着一个小婴儿远远地看着,婴儿的小脸肉嘟嘟的,但我却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的母亲是谁。

后来,我们沿着一条来时的老路,去寻找一样业已丢失的东西。我们一路走着,夜晚昏暗的街灯散发着橙黄色的光。其实,从出发的那一刻起,我们便已经知道,那注定要落空的希望,但我们还是那样勇敢地走着。就好像有的东西我们明知道找不到,但还是要那么努力地寻找。在靠近终点的时候,希望和行走,使我们已经能面对因为失去而带来的失落了。好像,我们从失去中又获得另外一种东西,好像自己变成了一个崭新的人。

10

冬天好像暂时地过去了,和煦的微风会在清晨时轻轻地拂来,当风吹着我的脸颊,我突然就有了一种感受,好像不仅是我的内心,还有行走在街上的人群、牵在人手里的边牧、河堤上的垂柳、台阶下的米汤虫都在准备着迎接春天的到来。

在一个路上结着冰的下午,我在楼下看见一个手都被冻得通红的邮差,他艰难地从挂在车上的绿色帆布包里,把一封被蓝色外壳封住的邮件翻出来放进楼下的邮筒。于是我有些孩子气地想到,如果每个人都不写信,是不是就可以减轻一些这样的负担。

今天,我在黄昏时把菜籽放进透明的塑料袋里,然后才开始给你写信。我在想,我要告诉你些什么好呢。如果要让我在今天去回想昨天究竟是怎样走过来的,我又会重新想起,昨天有着一个春天似的清晨,而且在那个清晨里我走了很远的路。我穿过形形色色的人群,穿过横跨在小河上的桥。我看见一种树,上面结着绿色的椭圆形的小果实。

我走过栽着香樟树的圆形花坛,花坛的边沿上坐满了乘凉的老人,他们若有所思地望着人群经过。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行驶着白色、黑色、橙色、灰色以及其他颜色的车辆。有时候我们会在内心里听到一种瓦解的声音,像堆积起来的沙丘一样,以快而敏捷的速度散落。现在我仍然相信,当我们的心又行走在路上,在真正的寂静中,就总能听见那种声音。我们常说又想起了什么,又记得了什么,好像我们的大脑是一部不知疲倦的机器似的,在那部永不停歇的机器里在不停地旋转着过去的东西。

当我可以跳出自身之外来看这些景物时,我觉得我的心又能够愉快地容纳东西了。

就好像当你重新认识一个地方,你的眼睛好像能比从前更加地细致,你可以看见一些之前并不曾发觉的,早就镌刻在灯杆上的图案。也许当一个人的内心和记忆被异乡的景物所裹挟时,内心会开始更加地思念故乡。但是,法图麦,这并不意味着我将结束了跋涉,我不会。

有时候我并不能理解黄昏时让人莫名地气恼的究竟是什么,我仅只是看到时间那么快就滑过去了,哪怕只是站在路边几分钟里,也能够看见一辆辆载着自身时间的马车驶过去了。也许我除了理解自身而外并不能理解更多的事物,但是我的心中还怀抱着这样一个理想——在将来,我将把我能够看见的景物都记住,把它当成时间所馈赠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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