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日
三月之始,过年的灯笼还挂在树上,年却已经过去了。
莎士比亚的《麦克白》中的台词:“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躁动,却没有任何意义”。
没有太阳的一天,天空被厚厚的云层遮盖着,细细软软的雨丝轻飘飘地落在了车的玻璃上,又被雨刮一遍一遍地抹去,看着的人会突然地被这一景象触动。
有人一路从北向南地行进着,看见尚在建设中的高楼,开始营业的店铺,熟悉的公园,顶着围巾穿过马路去的老人,在一幢高楼下面盛开的樱桃花,正在泛着绿意的垂柳,看着这些熟悉的景象,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小小的城市并不大,有的母亲步行着就可以带孩子们来观赏春天的风景。
“妈妈,你看花都枯萎了”有人说道。
“你要知道,所有盛开的花都会枯萎,孩子。你要去思索和探寻真理,不要被现象迷惑眼睛。犹豫不决就会错失掉很多宝贵的东西,要努力去尝试,人生是一场没有模式可供借鉴的修行。你只能做你自己。”但她们还说到一种植物,叫紫花地丁。
白色的玉兰花开得更多了,人们又自由地走在路上,从那洁白的花的纯净中想到——疫情的威胁正在过去,但同时远去的,还有美好的洁白的花的颜色。
3月2日
红果刺长出了米粒般大小的红色芽苞,栗树叶也还铺在地上,因为被露珠沁润过,所以看起来像是没掉下来多久似的。栗树叶下的草地大多是枯萎的,也有很少的部分从根边冒出了绿芽。没想到时间那么快就过去掉了啊。我们穿过树林时,一种世代居住于此的鸟儿发出了同样的啁啾。我再一次感觉自己是如此地熟悉它们,如果我用心去拥抱它们,我可以在它之中轻而易举地回想起童年来。
在那片树林中,有12棵从同一簇树根上长了起来的槭树,现在最高的那棵直径都快有十来厘米了。我坐在远离树根的草地上看着它们,回想着我第一次看见了它们从同一簇树根上长起来的样子,那时,我大约15岁上下。可现在,那么漫长的一段时间过去了,又像是眨眼的功夫似的。
太阳出来后那覆盖着叶子的白霜才一点一点地退去,变成了一颗颗晶莹微小的水珠。当我们又站在了一面由巨大的石板和干枯的野草混合着存在的山岩上,我又重新想起了我要写的故事。于是,我们又沿着河滩前行,一直走到一个人工垒成的小湖边。在远远地看见湖面闪烁着的亮光的时候,我们在想,如果还可以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里去,该有多好。
我们在湖边待了很久很久,当我看到一粒粒蒲公英的种子在阳光下越过湖面向一座小花园飞去时,我的心突然就好受了很多。“暖和的天气很适合蒲公英作长途的飞翔,如果它能落在泥土上,就能萌发出新的生命”她说着。可我并没有理会她,我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一团逐渐地向西偏移光亮,我想说“你会发现,无论如何你也追不上落日的速度,虽然它看起来,只是那样一点一点地沉没。”
3月3日
真的下雪了,把山尖都堆得白白的。我们穿过一片松软的土地向一棵巨大的梨树走去,风吹过来冷冰冰的,带给人熟悉的冬末春初的那种知觉。但我仍旧想到了一些晴天,太阳以它金色的光芒映着小树林,苹果树从主干上长出来的小细枝向着天空生长着,仅只是从那些姿态中,我们就会联想到,哪怕是在寒冷着的春天里,万物仍蕴含着勃勃的生机。
“每次走到这棵树下,我就会想起来,他们捡香樟的果实去治愈胃病”她说道。我回过头看了她一眼,风把她的长发吹得飘动了起来。
“从每一个人的回忆中都可以生出一棵繁茂的大树,”我说,“而且,我相信回忆对每个人来讲都有着不同的分量”。我还说,许多年后我仍是会想起来,流动于车窗外的城,天边的灰云,细细密密的雨丝,没有长出叶子的梧桐,以及一个背着婴儿的老奶奶。
“我走在树下,一颗颗黑珍珠似的果子悄然掉落,他们把它仔细地捡起来,包在一张用旧了的手帕里。”她边说边仰着头去看那些树,好像此刻,在春天的寂静中,她又回到了她回忆中的那些时间里去。
“你为什么总是想到这些?”我好奇地问她,只是感到好奇。
“啊,天气晴开就不像往日那么冷了,我好想大声地对着田野呼喊——终于又挺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天。”
“那你就喊吧,这儿除了我没有别人,不会有人听见你的声音的。”
“啊—啊—啊—”她果真喊了起来。
“无论如何,那些过去的时间都不会再回来了”,还有那句“有的人的心就像金子一样,所以才会不快乐......”
我突然地想起了这些话来,但我也只是小声地重复着。
3月5日
我在清晨开始读《吉檀迦利》的第25首。当我读到“在这困倦的夜里,让我贴服地把自己交给睡眠,把信赖托付给你”时,她已经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到窗边去了,她告诉我今天可能是个晴天,因为看起来太阳正在悄悄地爬上山顶。
“你喜欢早晨还是黄昏?”她问我。
“我不知道。有时候喜欢早晨,有时候则是黄昏。但春天的时候我更喜欢早晨”。
“在我看来早晨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候”她说。
“有时候我也这样想。”这样说完之后我们都沉默了好久,直到她又重新开始说话。她说当有一天我们从车库里驶了出来,我会不会觉得像是突然地穿过了一个时光隧道,看见那快要开花的树在风里晃动着,会不会因为场面的忧伤和似曾相识,突然地意识到时间的荒谬、徒劳和毫无意义?
她还说树枝不停地摇晃着,使人只能怔怔地望着它,好像那是一棵充满着魔法的树,可以让注视着它的人意识到终将到来的衰老和毫无意义,意识到我们自身的一切正处于无声无息的流逝当中。
她说,就像冷清的街道比热闹的超市更加地令人窒息,虽然刚开始并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滋味,但只要从暮色中走过去心就更加地悲哀了,所以她也不喜欢黄昏。她还说在那些轰隆隆地响起来的爆竹声和映出了街道名称的白色灯箱中,有一种她形容不出的城市,使她想起公园里来了好多只野鸭,还有每天都在同一个地方卖烧土豆的老夫妻,因为冷,他们都围着围巾。可能是因为在一切都处于开始之中的清晨,她的话使我觉得我们忘记了很多东西。
夜幕降临,一个身穿蓝色校服的孩子跟在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同伴身后跑着,他们享受着专注地把一件事做好的快乐。光在她弯下腰去捡东西的时候黯淡了下来,风又变成了凉的,想把白昼的温热涤净。她突然地回想起好几个钟头前的情景来,微风吹动着酢浆草的叶子,阳光也还很明媚,太阳也只走到对面房屋的顶上。可时光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逝了。
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有一碗冒着热气的面条,她不禁想到,当一个人可以坐下来安静地品一碗面的时候,只会因为这样而感到幸福。即便在盐不够咸,醋也不够酸的时候,之前洋溢在面碗中的幸福也不会因此而破坏或者是减轻。
街灯是黄的,她看见许许多多的人从一簇繁茂的花树下走了出来,夜风习习,让人感觉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早春夜晚,每个人都怀抱着轻松愉悦的心情走在一条向远处延伸的小路上。小路边栽满了一棵棵苹果树,苹果树的树枝在去年冬天时已经修剪过,枝条上稀稀疏疏地冒出了一些叶片,很小,很小。看得出来,昏黄的街灯将苹果树周围的一切都照耀成一种淡淡的黄色。
“就是这儿,这些树,这灯光的颜色,这种空气的味道,”有人突然地后退了几步,站在那儿欢呼着“我觉得我又能够想起我的小时候了”。
她身旁的人越过她仰着的脑袋看到了夜晚那隐隐约约的云,“啊,并不是夜晚没有云,只是没有光亮照见它们,我们没有看见而已。”
“那是因为太阳的光线投射进眼睛,才使我们有了视角。”
3月13日
就在村子的外面,在第二条横贯着的小溪曾有过一座石桥那儿。她走到的时候,她母亲她们已经站在那儿了。所有人都在抬头凝望着月亮。她很好奇,也抬起头去看天空。月亮快要到满月了,它发着皎洁的光。
她意识到那是深夜,只有月亮将它的光辉洒在柳树和田野上。一切都以黑夜为背景,却又被月光所照见。她看着田野上的小溪变成无数面小镜子,月光就在那一面面镜子上闪烁着。她诧异地望着那些光点,“不,月亮只反射太阳的光”她想。
她弯下腰去看小溪,她看到小溪里有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你是小时候的我?”她问她,水里的她却没有回答。“我看见过的所有月亮,并不是这样的,即便在它们最为皎洁的时候都只是雾白色的。你看到了吗,现在,它是璀璨的金黄,看起来像太阳一样。它高高地挂在天空上,圆圆黄黄的月亮。”她说。但没有人听见她的声音。
“你要一直久久地盯着月亮,在它快要长圆的时候,它会与我们所在的这个地方无比地近。你只要一直一直地凝视着它,直到看见了它上面的阴影和凹槽。”
“为什么呢?”她好奇地问。
“当它变成满月的那个时刻,会有一种神秘的引力,把已经去世的人送回这儿,如果你想见到的话。”
“那为什么是月亮呢?我是说为什么得非是月亮呢。”
“因为他们全都在月亮上看着我们。”
“真的吗?”
“真的。”
她又弯下腰去看小溪了,她从小溪的水面上浮动着的影子看出,那是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小时候的人。
3月14日
那是一片花海。当我们穿过花的密林向一片山坡走去时,夕阳的余晖把眼前的世界都变成了一片朦胧的金黄,风把那些花瓣吹得摇摇晃晃地抖动了起来,可它们并没有掉落,而是紧紧地生长在树枝上。在山坡的尽头是一片不太宽的荒地,荒地长满了及膝深的刺蒺藜。刺蒺藜的果实也还结在上面,但它们都已经在去年冬天时干枯了。她说回想到如此迅速地过去的白昼以及像是忽而降临的夏天,好像让人又一次地意识到时间的存在及流逝。
“你看这些花像什么?”我问。她还来不及回答,一个很小的孩子就抢着说道:“像雨啊”。
“为什么呢?”我好奇地问,“为什么你总是能想到一些我们不曾想到的比喻?”
“因为它们会落下来,落下来,所以就像雨点一样。”她一边用胖乎乎的小手滑动着比出花瓣降落的弧线,一边愉快地说着。
“但是现在花瓣也还没有掉下来啊”我们都被她的样子逗笑了。“那天真无邪的笑容啊”她说道。
“你喜欢春天吗?”
“如果你光去看这些花,你会觉得春天真的很短。春天只有几天吗?却又并不是这样。”
3月21日
我站在树底下,大树的荫凉覆盖着我,有人在走路的时候被一块小石头绊了一下。梨花已经要开了,我们看见一只正在含草筑巢的鸟儿,我不知道人为什么不知不觉就老了,那么对于人类来说快乐是短暂的痛苦才是深长的。我在树下搓着手,夕阳的余晖把一个孩子的脸映得通红,我说好吧我们一起去看看春天,可是后来下雪了,雪越来越大直到把下山的路都挡住了,但是清晨的时候站在公交车上看着被车甩得摇来晃去的人差点流泪了,我顿时明白无论是什么样的景物,如果一个人熟悉它们自然会怀有一种亲切的感情去看待它们。
当车经过小公园的外面树的倒影映在了公园中央的小湖上,晨跑的那些记忆涌了上来,我想起在大风里奔跑着,风把我的头发吹得飘来飘去。生活,有些是不变的而有些又是变化的,对我来说春天就意味着那些繁繁复复的花,以及一个姹紫嫣红的世界。
我现在想起来小时候我们从很远的家中走去外婆家,那条路我依旧能够清晰地想起,在一切都是最好的时候,我们仅只是为了能赶去外婆家而无比幸福,可现在我们失去了那么多年少时光,她说为什么我的手在写着字在读着一本明明是自己很喜欢的书时,心中却总是在想起一些不相关的事情。我在角落里看着光线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雪越来越大了,她说无从改变什么也帮不了别人什么我除了心软几乎一无是处。我想不起来小时候我们依据什么来辨别时间,但我们能够准时地抵达晒坝等待着晚饭的铃声响起,那时候我们能那么快乐。她说人总有一天会意识到自己正在变少,意识到自己是永恒中的一丁点星光,是闪烁了一下的虚空。
雪越来越大了像密密麻麻地飘下来的花瓣,变成了溪水阳光和春天的蓬勃之气,让那些绿色的植物一点一点地从它的自身之中长了出来,我凝视着被厚雪遮盖着的天幕,麦苗儿长了出来,结出了麦穗儿。我想,斑驳的阳光难道不值得高兴吗?
3月22日
“树就像海草,我看着远方,觉得自己就像一条鱼,游弋在碧蓝色的汪洋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着,这是一种无法停止的状态,像一条流动着的缎带,我们只是在它之上起舞,并不能留下任何标记。缎带在不停地往前运动着,我们的舞也不能停歇,如果停下来,我们就会被时间抽离出去”这是天黑下来之后她在纸上写的字。在纸的反面是一幅画,画的是星空,星空下面是尖尖的山,山的颜色是黑色的,衬托着黑夜的静谧。星星是用刷子刷上去的,像北极光一样。画画之人用了七种不同的颜色调出了五彩斑斓的星光,很美。
我告诉她,我回来的时候还下起了大雪,大片大片的雪花飘着,灯光穿过大雪照在了路上,这样的场景使我想起了鲁妮亚出嫁的那天来,我们送亲回来的路上也遇到这样的大雪。那是我第一次在大雪的夜晚中行进,第一次发现无论我们面向何处,雪都会像是从我们的前方的不远处飘落下来。
她说春天怎么会下雪呢。
我告诉她是真的,而且下得很大。
她又说“大多数人都喜欢中规中矩的生活,但也并不代表喜欢被压迫而不反抗。”她还说:“一个人的幸福来源于自我意识的觉醒,而并非是来源于别人的恩赐。而且,谁都没有能够支配别人幸福的权利”。
我问她那么幸福是什么呢?她说是内心的自由。
3月26日
黄昏时分,白色的樱花谢完,紫色的紫藤花就盛开了。法蒂玛他们在等她突然想起泰勒斯说的,要去找出唯一智慧的东西,去选择唯一美好的东西。她便在心中想着,在她所身处的这个世界上哪些才是“唯一”的东西。
一个从现实中净化和升华出来的世界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仿佛能够看见风了,看见它从徐徐降落的花瓣上拂过。它们都变成了这个世界的主人,熙熙攘攘的街道则虚化成了一处模糊的景观。她站在风底下,夕阳的余晖裹挟着细小的尘埃在轻轻地飞舞。
她说她几乎把讲演者的姓名、外貌、声音等统统地遗忘了,只记得在一个偌大、宽敞的大厅里,她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讲演者的声音通过音箱扩散至大厅的每个角落,因为隔得太远,她也只是模模糊糊地看见了讲演者的轮廓。她记得大概的内容,那个讲演者说林赛对《奥格斯堡告白》的分析是深刻的。但我明白,“我顿时感到”这样的句子只会让我想起“顿时”这个词离我远去。
我们会逐渐明白很多的道理,这些道理,有的来自于幸福,有的来自于痛苦,有的来自于坦途,有的来自于荆棘,有的来自于平和,有的来自于苦难,也有的来自于疾病,总之这些道理的来源和途径真是太多了,让人数不胜数,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指向,那便是无论何时,都要有一颗慈悲的心。
从危险的车流中间穿过,难道不是自己选择的危险的后果吗?
3月27日
我走在大河的岸上,看着那碧绿的、像流动的翡翠一样的河水,它流动着,像是突然地带走了好些东西。金灿灿的阳光洒在河面上泛着粼粼的光,我感觉我快要想起一些小时候在大河边行走的时候来了,与之相伴随的是一个“生活是多么美好”的念头,它那么突然地在我看着那波光粼粼的河面时冒了出来。我把我的想法告诉她了,她手里正拿着一截干透了的金黄的草秆,她用手摇晃着那草秆,她是那样地漫不经心啊。我差点生气了,我用一种郑重其事的语气问她:“那你看,你看着这河面,阳光洒在碧绿的河面上,你想到了什么?”。
“要好好活下去,”她说,可她一边还微仰着头看向了比河面更远的地方,好像那里,就在那里还藏匿着什么更为深邃的东西似的。
“这么说,就好像你之前曾想过不好好地活下去,或者存在过类似的想法。”我觉得是她漫不经心的语气惹恼了我,我才这样锲而不舍地想要了解和刺痛她那包裹起来的内心。
“要怎么说你才会懂呢?”她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大河的对岸,干脆不说话了。
“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们站了很久,无法忍受的沉默使我不甘心地说道。
“我没有想过。可你问我看到这条美丽的大河在想什么。你看它碧绿得如此纯粹,我们走在河岸上也像走在一幅画中似的。千千万万的人组成了我们眼前的世界,你用心去看,不同的面孔、表情、发型、正在说的话,心绪,手里拿着的东西,步态,服饰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是它们构成了千差万别的世界。如果只注意到不好的、或者说残缺的东西,会是多么可悲。所以每个人都应该去想,人生有很多美好的东西,值得我们好好地活下去。”
她说完看了我一眼,可正是这一眼使我差点哭了,一种被看穿的却又难以诉说的委屈和辛酸汹涌地铺开,将我淹没。
3月29日
因为音乐,我们好像可以忍受旅途的孤独和无聊了。但那不是把自己放置在万万人之中的孤独,而是一种别致的,被扔弃在荒漠的,害怕被时间的洪流所冲走的孤独。她说“旅途开始,你总不能停下来”。我坐在颠簸的最后一排位子上,看见了远处一座正在施工的桥,不知道为什么那种沮丧和懊恼的情绪,一会儿就消失了。
“好嘛,小时候,我以为葡萄井是一口井,葡萄就是从那口井里喷涌出来”一个孩子的声音从我们耳畔飘过。有人哑然失笑。在孩子的眼中,“小时候”也是遥远的么。我又看向了远处,悬崖上的树没有树叶,灰白色的树皮。河堤上长出了绿色的宽叶植物。跋涉使我明白,对于大多数来说,人生不是去思索要如何实现梦想和拒绝疾病,而是去思索要如何带着梦想和疾病坚持下去。
我们回来的时候月亮已经出来了,夜空越黑,月亮越发明亮。月亮底下是一片广袤的苹果树林。路变得窄了,大巴车缓慢地前进,好似一个最不知疲倦的人。车的灯光照着堆起来的土垄,她把头靠在我的肩上。迎面驶来的车灯开始刺眼,河岸上的柳树,像一个个高大的黑影。我们路过第一个小镇时,遭遇了堵车。她说,每次看着那组成了长龙的红色的汽车尾灯,人会更加地孤独。
出了小镇之后,车驶入了一片田野,虽然有皎洁的月光,但我们的眼睛并不能看出很远。夜幕将一切都围住。她说为什么有的人要把生命耗费在不值当的事情上。我说我怎么会知道呢。她说我把眼睛闭上了,只想要自由。
在田野上,一行一行的覆盖着土垄的薄膜反射着月亮的光。一团燃烧着的火在田野中间,跳动着长长的红色火焰。风大时,把火焰吹得扭来扭去,风更大时,会把火焰吹断,那断裂开的焰火会即刻变成四下飞散的火星。我沉默着,看出了月亮,是从她梦中走出的那轮。
3月30日
我在清晨里给她讲故事,一个关于迷路的故事。夕阳在我们的正前方,但它好像是在我们清晨看见它升起来的那座山头上。她背诵着口诀:“面对夕阳,左边是南,右边是北”。可我们还是糊涂了,想不明白为什么夕阳会出现在早晨升起的位置上。在长出了柳絮的树上有一个喜鹊的巢。
“一年才有365天”她说。好像365天,是一个极短而又漫长的时限似的。她又说,因为年轻,使我们还不能很好地认识,正是一些简单的东西才使人轻易地变得幸福。
我醒来的时候,车已经驶到了一个巷口,我在第一眼却没有将它认出来,那是一条熟悉的小巷的入口,在它窄而曲折的巷子深处,曾住过一位能迅速地治愈骨折的医生。
太阳的光洒在街道上,我愉悦地想到,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清晨。我想起来小时候对于天晴和不下雨的期待,这是与太阳和晴天相连的难以磨灭的记忆。
有人提着一篮刚买好的鸡蛋从菜市场里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汇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有人用长长的扫帚清扫着春天的落叶和尘埃。轻飘飘的柳絮像棉花一样轻盈地从车窗边飞过去。有人构筑着一个完整而又牢固的精神世界,又从中获得气力。
“当一个人对拥有的一切感到庆幸,才能察觉到事实,在所有的美中,始终存在着一种或是以上没有形状的悲伤”她会这样告诉我。我却无法回答她,由于树林的逐渐增多,附近的居民下午时仍能听到婉转的鸟鸣,并且由于引进了一种红色的海棠,终于让那些孩子们认识到,每朵海棠花都是由五片相似的花瓣组成。
3月31日 流逝着
天气炎热,阳光看起来那么耀眼,在一圈楼房围起来的空地上盛开着几朵黄色的蒲公英花,我的窗子正对着那块空地,墙面上有经年累月的雨水冲刷留下的印子。我靠在窗帘上,感受着这像盛夏一样的春天。
“彼特拉克虽看不懂荷马的手抄本,但像他的一位先辈尊重圣徒的法衣那样,对它十分尊敬。他抱住它,对它叹息不已,并对它说他是多么想听到它讲话”她说,我知道她又开始看她喜欢的故事了。我想告诉她,每个人都有坚持自己喜欢的事物的权利。可我最终还是没有说话,而是想起了一片草地,在那片草地上,有许许多多的蒲公英在盛开着,它们的叶子看起来那么翠绿,那么充满着生机。
“你有没有发现,当一个人乘坐在车上,清晨的阳光,它会随着车窗外的风景移动着。有时在尚未长出叶子的树枝间,有时又穿透过繁茂的小树林。当它映照着没有叶子的树干,如果你仅只是看着那一小个角落,你会觉得它和冬天时的样子别无二致。可当它映照着开满繁花的苹果树,你会被它的样子所感动,好像正是因为它,那千千万万的苹果花才开出来似的。”她又用一种愉快的声音说着,使我得以通过她的声音,在自己的意识中勾勒出一个模糊的画面。
我告诉她我做梦了,如果我真正地把除自身而外的另一个人当为了指引,又有什么梦是不可以分享的呢。梦里,是一条陌生的街。我站在一个向东的路口等待着通过,我注意着一秒一秒地流逝的时间,听到了它的节奏。我第一次去看行人的脸,人流平行地从我眼前滑过,迈着相同的步子。我第一次知道,如果人群都静默着,别人将无法了解,在他们的意识中到底是迷茫、无助、悲愤还是乐观的情绪在主宰着。我想的确有个声音告诉我:“如果心是一座坟墓,那么它可以埋葬任何东西。”我说不出话来,因为在梦里,我时常以一个哑巴的样子而存在着。我除了观看着,并不能改变什么。
4月1日 黄昏
“我想问问你,黄昏时你是什么感受?”她问我。
“可我还没有出去哩”。
“我是说,当你从窗口向外看去的黄昏”。
“我看见绿色的长满叶子的树取代了前几天从窗口看去的团团花簇,远处看起来像是雾霭一样的天色,我想到,是春天来了。春天是绿色的,同时也是短暂的。黄昏是白昼的结束,也是夜的开始。所以有时候是终点也是起点,是一个无始无终的循环往复。可能有人在黄昏,更容易体会到时光流逝所带来的伤感,可我并不这样。即便是在相同方寸的天地里,我只会认为,不过是不同时节的自然之景在不停地变幻着。”我几乎没有停顿地说完,之后才发现我是第一次如此顺畅地用说话的方式,把心里正在想到的东西表达出来。
“我会一直认为,你多么地不善言辞啊。可是,每个黄昏都不可能相同”她说着,还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语气。她仍旧是看着远处那像雾霭一样的天色,好像她从来就不习惯看着别人的眼睛说话似的。好像从一开始她就知道,构成了黄昏的,除了我说的那些、暗下来的天色、落下去的夕阳、开过花的树、行人、建起来不久的洗手台、圆形的花坛而外,还有浩瀚的宇宙。
“为什么他被弹片打伤了眼睛却还要戴着眼镜?”她又问我,或许是我听错了她的话。
“你说什么?”我希望她再重复一遍。
“没什么。我是说历史不是虚无的,你认为呢?”
“当然是这样。”
4月28日
如果生命本就是一场虚无,那么所有的善恶、时间、幸与不幸都不过是一个梦的沙漠。
有人体验到饥肠辘辘的独特感受与复杂滋味,在平常的一些瞬间中,回想起生活的过往来,那并不连缀的点点滴滴以同样的力量,在心中引发了温馨,使人温柔地回想着过去,并深知它们已在时间的长河中被冲往了下游,不可挽回。人只是站在源头,看到它们被源源不断地冲刷而去,越来越远。
有人抱着光复旧物的决心,把一本书作为不懈坚持的目标,却从来不好好地去读一本不喜欢的书。有人读《善恶的彼岸》,也学着那样更小心,更少确信地去谈论如此艰难的心理学问题。
黄昏时下雨,在一处宽阔的空地上,一种白腹黑背的点水雀快速地迈步奔去的样子,是它们自己的故事。每种动物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人也许更应该立足于人类这个事实做好自己,并学会设身处地替它们作想,学会宽容和忍耐,学会不去指责和挑剔它们。每一种动物,每一个人,都有一个
“我们自身”。
就算是坚持着去讲述故事的人,又会有人相信他们怀抱着不同的信念、不同的目的、技巧和方式。有的人为什么,而有的人又为什么。这不是一个千篇一律的问题。
4月29日
下雨了,小广场上是一片白茫茫的水光。又天晴了,在窗的玻璃上造成明晃晃的太阳的幻影。从同一个窗户看去的春天,那么多瞬间拼凑而成的画面。那就去看看吧,身后的白云。
你看,春天多好呀,我们最终都会发现人是非常孤独的。用巨大的芦苇叶当成伞避雨。所有的痛苦并不可持续一生。
如果一个人因为怒气而动手打过无辜的孩子,那么很容易在过后感受到自责与气馁的情绪,好像自己变成了一个残忍的硬心肠。如果是因为宽容而体恤了打碎杯盘的孩子,那么会很容易地收获一颗孩子的温暖的心。
形式永远不要大于内容。问题是有人听不到周围正在源源不断地产生的声音,只注意到意识的产生和消亡。
天黑下来的时候许多行人又走在了河岸上,那是一条从东向西流去的小河。一年也只是如此短暂的区区几天。与时间相悖的,都应当尽力避免。
有人要在同一曲音乐的意境中写着同一个故事,在那个地方,有奇幻的存在,奇幻的梦在那里展开,不动的木屋可以变成疾驰的火车,还有许多新奇的发明。
有的想法非常愚蠢,可还是会有人坚持着,人类从来就不缺乏那种执著。
她们的双手都提着买好的菜,沉重地走过那一个又一个的菜摊,在那些菜摊后面的几乎都是一张张女人的脸。她们有的微笑着,有的无所谓地张望着,有的出于对生活的热爱,有的愁苦着,出于一种本能的厌倦。
5月22日
她绕过被水渠保护着的一小块空地,向停在路边的车走去。“寒冷的天,如若不打开热风,玻璃上就会起雾。”不知怎的,她想起冬天时的情景来。不过现在,天和路几乎成了同一种色。
“下大雨了,站在大雨里,真的有作用吗?”她问道。不过没有人回答她,也不会有人回答,因为她始终是在问自己。
“我们都会最终发现,人是非常孤独的”她说着,又奋力地朝前走去。“人们用巨大的芦苇叶以避雨”她又突然地想了起来,不过她已经拿不准是不是梦里看见的情景,“因为,哪里会有巨大的芦苇叶呢?”她一边反问着,一边就笑了起来。还有清澈明净的温泉。
“所有的痛苦并不可持续一生,所有的,对,是的,所有的,都会生命的终结而画上句号。”她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在说着,但她回过头去,却没有看见一个人。她只好纳闷地继续走着。
“街道上开始有了抱着外衣跑步的人,可我还在记着冬天时骑着单车从冰上碾过去的,挑着冬天的白菜向城市的中心走去的人,像是冬天尚未过去似的。”她小心翼翼地从水渠的边上走过去了。
“我醒来的时候知道,梦是一个长篇故事的许多章节,如果我能清晰地把它记录下来,如果我能把它描述出来,这会是一个深沉、冗长、繁琐的故事。可是,你看,夏天多好!”她又说道。
她说她梦见了小时候,她和小伙伴们拉着手向一片空旷的田野跑去,温柔的夕阳从她们身后照来,在地上投下了她们被拉长的身影。“宁静的时间啊”她在心里唱到。她还看见礼拜寺外面的石榴花已经开了,远远望去像一些小小的红点。
“我始终无从理解那些梦境”她说着,“我其实应该多有一些耐心的。我始终无从理解那些梦境啊”她悲伤地重复着。或者只是因为梦到了小时候。
远处还响彻着鸟鸣,她逐渐能分辨出那些混合在一起的鸟鸣声,其实是来自于许多种不同的鸟儿。她把三叶草花编成的花环戴在了伙伴们的头上,她们笑着、旋转着,旋转着,直到她醒来。
5月26日
很多东西都在记忆中远去了,云被风吹得移动了起来,天空看起来像是小时候看见过的那种天空,就是麦子快要熟了的时节人们站在坝子的边上看到的那种天空。
她们是因为迷路才会走到那儿去的。一个巨大的深坑所形成的湖。湖的四周是褐色或黑色的泥土,她们站在高处弯腰向湖看去,呈现在她们眼前的湖像一个史前的盆地,湖水也是从那个时候沉淀下来的,清澈得吓人,却又那么宁静。
她们顺着泥土堆成的斜坡跑下去了,直到在湖边看见人的倒影。因为清澈和宁静,她们后退了几步,继而又奔跑了起来。
“我们永远都无法忘记的,这儿”她们小心翼翼地说道。在不规则的土丘边缘围起来的湖岸上,已经长出了七八寸深的绿草。湖里或许没有鱼,虽然清澈,却也看不到底。
她们一遍一遍地环视着被山丘包围起来的有限天地,那是一种她们形容不出来的美。“我们永远都不会忘记的,这儿”她们欢欣又喜悦地重复着。
她们围着湖走过了好多遍,令人流连的美景使她们忘记了时间。后来天黑了下来,在不得不离开的时候,她们才终于明白,之所以迷路,也是因为她们终究要到这儿来。
5月27日
许多年以后,她又看到了小时候看见过的那枚月亮。她坐在一截枯去的树干上,“或许用‘一段’会更加贴切”她这样想到。枯去的树干有三米多长,直径大概有十来厘米,颜色是褐色的,树干上有圆形的一圈一圈向外扩大的枝节长出来的地方,她仔细地数了一下,这样的圆有十五个之多。在树干迎着地面的地方也长出了像扇子一样的木耳。但光凭这些她已经无法推断出这是一棵什么树。
“或许是一棵柏树,又或许是一棵桦树。我不记得它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在这口井旁,我无法想起它的准确年月和时间,我的脚下是许多干草和竹叶。这些竹叶已经存下来好多年了,虽然我仍旧可以从中分辨出哪些是上一个冬天掉下来的,可我已经懒得这样去做了,时间对于我来说是如此珍贵”她又想到。
她坐在树干上观察一朵紫红色的月季,它在微风中轻轻地摇动着,它单独地长在一条足有五十多厘米长的细枝上。春天到来的时候从同一簇根上发出了七八枝枝条,却只有唯独的一枝开出了一朵花来。它发出了浓郁的香,像是玫瑰糖那种甜腻腻的香气。在它的根脚是许多纷繁芜杂的兰草,在兰草丛中又长出了紫泡儿的花。
“月季花的刺,对,月季花的刺,如果要过去把花摘下来的话,一定小心地要避开它的刺”她安静地沉思着。
垂柳树上掉下来的枯枝掉进了兰草丛中。一棵小小的青刺从兰草丛中长出来了。一段干枯了却又将一头埋进了泥土的通泉草花。一只黑色的蝴蝶,一口没有水的井。
“用不了几年,松鼠就会将一个山头全都种上栗子树的”她说着。一棵倾斜着的椿树,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一切都使她感到熟悉和宁静。“不要没有缘由地埋怨时间,椿树在夏天时已经长出了细长的叶片,即便是缅怀和凭吊一去不返的春天,也请不要惋惜。”
5月28日
真希望时间再往前挪一点啊,淡灰色的天幕上有层层叠叠的云。我竟看不出来,天色是如何一点一点地变暗的。飞驰的车从大路上驶过去了,我转过头,便以为它们并非真实的存在。
我把昨天的梦忘记了,一个母亲与孩子的冲突,那始终只是来自于自身的冲突。
看不见的时候我才开灯,外面却还亮着。
天黑下来之前,我曾坐在窗边,向远处张望着,并非是时间的不对。我多希望能从变化中看出天空是怎样黯淡下来了。只不一会儿,全都坠入了夜幕之中。亮着灯光的车辆从远处疾驰过来,又逐渐地远去。时间那么多,为什么还要惋惜。
是的,在我们的心灵无法企及的地方存在着一个盎然的诗意的世界。天空还有淡黄色的云霞,夜幕并未降临,大地已经披上了柔光。
那不是一曲常听的歌。在曾经满是稻田的土地上长出了一座城,一座新城,在城市建立起来的地方,那是一片平坦的沃野,有人不止一次在梦中看见它是一片汪洋。而现在,它们被一座城取代。在未来,那是一片人海。
6月17日
我想起来了,我看见你一只手拿着一件短的外衣,一只手抹开额前的发,向校医走过去的背影,突然有些内疚,应该在早上起床时多给你一些耐心。你原谅我了吗。你的背影是独一的,闷热的天气差点使我流泪了。我又用眼睛送你越过门槛稳稳地向前走去。早晨的阳光在绿色的地毯上洒下了一片金黄的亮光。你独自一个人走着的背影,使我那么孤单。我们要善于遗忘,忘记不愉快的事情。可是,现在我该怎么办呢。
我终于意识到,在连续二十多个小时中,不再想起同一个问题。在很长时间以前,在天边的云却还是金黄色的。我想起什么来了,我想起的是什么呢。远处亮着的天空是淡黄色的。
雨点一滴一滴地降落下来,打在了玻璃上。黄昏时乌云散开,远在天边的云霞又变成了红色,好像在那红中还有一种极为绚丽的色彩。
当你看着一些人的时候,你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不幸的感觉。那是一个蓬头垢面又焦虑憔悴的女人,她的背上背着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胸前还抱着一个。我看见她时,觉得她多么像活在故事里的那些虚幻的角色,并不是真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她抱在前面的孩子哭闹得非常厉害,可她又要顾及着背在被上的婴儿。从她的眼睛里只能看见焦虑、无助、茫然,甚至还有怨忿。成为母亲、成为那么多人的母亲本来就需要勇气,她却显得那样无畏,于是又冲淡了不幸之感。
6月18日 布拉特村
每天的云霞绝不重复着前一天的图景,于是人们相信,每个黄昏,即是最好的黄昏。
有人希望几十年过去或者是更久远的时间,仍旧能够想起从医生的窗户望去就能望见的那幢红瓦顶的白房子时的愉悦轻松的心绪。
他们有理由相信,人生就是这样一个过程,努力去克服、适应和战胜各种各式各样困难的过程。
烛火一样的花瓣,是夏天快要过完的预兆。在一个四面环山的盆地中,西面的山与迥异于东面的山。灰条菜从一些圆圆的鹅卵石之间长了出来。黄昏来临前人们向大河边走去的样子,又清晰了起来。大片大片的瓜叶在匍匐着的藤蔓上挺拔地生长着。除非有人意识到走出了很远,否则很难调头沿来时的路走回去。
从很多个角度都可以看见的那个山峰又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布拉特村。在天与山的交接处,淡黄色的天幕在青色和黛黑色之间。从那巨大的幕布的隙缝中倾泻出来的金光,形成了一道之字形的向天空伸去的阶梯,那是夕阳最后的绚烂。在望着那奇怪的天幕的图景的时间之中,人们又陷入了沉醉般的思索。那流动于他们脑中的问题只有几个——时间是什么,时间是怎样流逝的,为什么所有的尽力最终都无法赢过。
6月19日 白天
一切都是在白天中开始的,忙碌憔悴的母亲们拖着疲惫的灵魂走进医生的诊室,带着谦恭的神情倾听医生的判断,她们全然不顾自身以外的世界,把炎热的盛夏、葱茏的树木、开了花的玉兰、川流不息的街道都统统地遗忘了。
医生坐在办公桌前,已经连续好几个小时不曾喝过一滴水、不曾站起来走动一下,好像是一种令人痛苦的怜悯强迫她去正视前来诊视之人的痛苦,所以才一个接着一个地为她们把脉的。当然,如果是有办法,谁愿意到这样拥挤的地方来见医生呢。
绿色的草地向远处延伸着,许多的羊在草地上低头吃草。一片黄色的棉蒿花在田野上生长着,有几个孩子蹲在那玩耍,风偶尔会把孩子们的声音吹过来,不过还是听不清。
“哦——”有一个孩子蹦跳着欢呼了起来。
我们是否不能吹风,是否不能——。
稻田里的秧苗刚插下去不久,它们整齐地排列在水中,像排队等待着医生的人一样。有的叶尖已经枯黄了,是还没有从泥土的迁移中缓过劲来。它容易让人联想到一种红色或黄色的叫做栽秧果的果实,它的白色花在几个月前细雨濛濛的春天里绽放。
“有金色的田螺了——有金色的”风终于把孩子们的声音送了过来,像是峡谷里的回声。不过,医生能够回想起来的远处,仍旧只是延绵的山。
6月20日
她是在一种音乐的氛围中想起来的,大约是黄昏快来的时候,她从一条小巷子里经过,她遇到了一个久未见过的熟人。她们都相互记得对方的名字,年长的还记得年青的喜欢的书,年青的还能想起年长的成婚的那天,挂在她的妆奁上的一块用蓝色的布做成的门帘,她能想起来那蓝色的布上用线条绘成的像树叶一样的图案。但是现在,她们都老了。因为相逢,使得好像她们是特意走到那条小巷子里去的一样。
她,年长的,手里抱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婴儿。年青的,也抱着一个婴儿。她们相视而笑,好像在所有不知不觉地流逝的时间中,她们早就已经知道迟早要在一条狭窄的巷子中相逢。于是都惊讶地打量了对方好久,“啊,都好多年过去了!”“可又像是在昨天呐。”
后来,她坐在黑夜中思考,该如何开始构图。一株青绿色的石莲从花盆的一角长出来了,看起来既弱小又富于生机。她仰起头靠在椅子上,灯光迎面倾泻了下来,她偶尔又能听见呼啸着远去的车声。她聆听着“Foolish Heart”,它那么寂静,有时又那么激昂。她草绘了许多手稿,又将它们扔掉。
她看见一颗明亮的星星了,挂在西北方向的天幕上,因为云雾的缘故,它看起来闪烁着。她又将头靠在了椅子上,看不见的疲乏正在将人拽入了暗夜之中,她差点睡过去了。在小溪边捞鱼的泥土还沾在她的手稿上,那泥土让她想起闪烁在溪流下游的碎掉的夕阳。她已经忘记了小时候为什么会喜欢在河里捞鱼,但却无法忘怀捞鱼时的快乐心情,好像每一天都是明媚晴朗的天气,每一天都是蓝蓝的天,每一天都是团团白得耀眼的云。
于是,她闭上眼睛,在“Foolish Heart”的片刻里,又开始听见了小溪淙淙向前流去的声音。
6月28日
有一只灰色的小鸟在种着蝴蝶花的园子里觅食,它机警地张望着四周。园丁拿着喷水的龙头给蝴蝶花浇水,被水淋过园子散发着一股豌豆地才有的特别气味。“我们常会忽略一些东西”,她一边从园子边走过去一边想到。
一条线沿着另一条线消失的轨迹无限地延伸着,像一条蛇追着另一条蛇。我几乎要想起我的梦来,但只是一刹那,又闪过不见了。
就是要在自己的心上树一道墙,慢慢地摸索着走过去,直到确认没有危险。所有的倦意都会过去,也会重新来临的。
一群鱇浪鱼在浴缸里静静地游弋着,在乳白色的灯光下,它们显得温和和好脾气。或者是因为它们的颜色的缘故,让人联想不到黑暗。时间流动的速度又逐渐地缓慢了下来,像凝固了一般。
她背负着她在走,她们的影子在墙上移动着。雨越下越大了,在大雨中的瓦房子看起来孤零零的。
现在我能明白那些梦的涵义了,那浑浊的激流,那汹涌流去的大河,那深邃可怕的漩涡。
雨过天晴,明亮的阳光又照了进来,房间里顿时暖洋洋的。要能体谅和理解别人的苦处。要从众多的苦痛中感到庆幸,要学会感激眼下的一切,总会有好的一面,无论什么,好坏其实是同一个事物的两面。
下雨时的远处,大雨中的瓦屋,淋着雨的废墟,顺着街道流淌的积水,一切都显得孤零零的。老字号的蛋糕店,一种好吃的米饼,一个炸油香的老人,所有的都值得记述。鱼贯而过的人群,背景仍是黄色的泥土。我不能确定自己的存在,但我看见过这个场景。
我想起来了,我梦见的是一场婚礼。扎伊拉、三莉等,众多的人,她们在讨论着什么,那种琐碎的声音。我们准备去迎亲,从老屋出发。老屋已经不在了,但时常会梦见它。
6月29日
我将我的影子移开,亮光就落在你的眉毛和脸颊上。难道我背迎着西面,所以夕阳从那儿落下去了。太阳光更亮了,房间也更亮了。
有人在讨论着什么,那种琐碎的声音,既熟悉又亲切,他们在说盐巴够不够——面条好不好吃——今早下大雨——今天,雨太大了,夜半就下了,一直下——今年的雨太多了。
我们在同一个地方,两次遇见同一个脑袋绑满了绷带的人,看样子是在受过严重的伤之后进入了一个相对平稳的恢复期,只有眼睛从绷带间露了出来。“大病如新生啊”他在向搀扶着他的人倾诉着。
在木花坛中,金鱼草开着玫红色的花,我知道它还有一种别名,叫做洋彩雀。街头已经有莲蓬在卖。那些习惯了在暗夜中思索的人,没有灯光,也仍在写字。特布他林,普米克令舒都是药物,不能医治精神的暗疾。
一阵烟雾一样的东西从天空中飘了过去,但外面是晴朗的天,对于坐在屋子里的人来说是不会在意外面的天气的。有人打着盹,有人啜泣着,外面的声音依旧很吵,各种交谈声混杂在一起,让人无法分离出想听的声音。
有人等待着,等待着夕阳沉没下去,等待着晚饭的时间来临,等待着许多许多的明天。过去在增多,未来在减少,这是多与少之间的转换。
一个安静的森林,呼吸是宝贵的东西。其实可能是被遗忘了,在这之前,我们去了很多地方,有时候我是正确的,好好的。
粉紫色的苏丹凤仙和秋海棠,都开花了。礼拜寺的后门正对着靖国街,街道两侧有一种高大的树,树上飘下来一朵朵像绒毛团一样的花朵,有人捡了起来插在了头上。我会想起这座城的一些局部来,无法想起全部。
6月30日
抹去了皱纹,我们会在分离的间隔间想起。
在一处人行的天桥上,有一个失去了手臂的人在对着话筒高声歌唱。夜晚又那么快地降临了,街道上的、街道上的灯光从没有窗帘的那一半透了进来。
现在,那一幕一次又一次地重回我的脑海中来,在高大的树木的荫凉庇佑下,一位离世了的老人最后一次乘坐着车辆去向尘世最后的归宿。
在一条车水马龙的街道中间,有一处围栏上挂着一块倒计时的牌子,日子每天都在减少。我只是在想,你一个人跋涉了那么远有没有后悔或是孤单。
黄昏时我站在了窗边,始终无法理解那些喧闹啊,一条古朴的巷子,巷子向远处延伸,刺槐树下,来来往往的行人。因为有了比较,我们知道了优劣。我闭上了眼睛,没有想起我的梦来。那些熙熙攘攘向前涌去的人群,我并不理解他们。尘世繁忙,各为各的幸福,也各为各的痛苦。
那么遥远的路途,你一路上看到了什么图景,回忆起了哪些往事,想到了哪些要去完成的事。你想到了什么呢。桔梗、陈皮、法半夏、紫菀、远志、干草......我们坚持着的东西,不会改变。你只是想讲述故事吗。有人将一件黄色的衣衫挂在小床的围栏上,夕阳的光停在那儿好一会儿,黄色的衣衫承接着黄色的光,很是明亮呐。让人想到明亮的精神,使人有了勇气和力量。
绿树,小山坡,房子,雾,风把雨线都吹得晃动了起来,还是我看错了。但是根本形容不出它的样子来。一种夜晚看起来紫色的花,在白天是淡红色的。我肯定想不起来了。
7月1日
既没下雨,也没晴开的早晨,山的四周被一层淡白色的雾笼罩着,看着那秋天似的一切,不禁让人想到是炎热的夏天已经过去了吗。
在一块稻田边,一片绿色的草绵延着去向远方,一群羊在草地上吃着草,金色的鱼儿顺着小溪流游去。
就像以为一座陌生的城不会在夜晚时下雨一样,许多错误的以为左右着判断。穿过隧道后,我突然想起来了,她流着泪将一碗面条吃下去。一路上下雨的地方并不多,时间既寻常又普通。
雨势渐小,路上湿淋淋的,像有一回暴雨把门前的大路冲刷过的样子,圆圆扁扁的石头都露了出来,叫人望见雨水反射的天光。
泪如雨下。雨又大了起来,闪电来的时候也把天空短暂地照亮了。下着雨的深夜,大路两旁还有很多的灯仍旧亮着,它们从窗户里将微弱的光送了出来。作为快速地飞驰而过的车辆的一个部分,会逐渐地失去速度的概念。雨又大了起来,让人看不见路。
雨停了。就算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了下去,在另一个平行的空间中,也需要苦痛才能剥离附着在浅处的轻慢的灵魂。混沌的大河不过是忧愁的预报。
7月5日
傍晚过后,有人一直在风里行走着,风把树叶吹得很厉害地摇动了起来,在苏北炒货店门口有一个用推车卖鸡蛋的老人,在他的旁边是另一个蹲在地上整理菜篮子的老人,他正在用莴苣叶去覆盖着紫色的茄子。
一只淡紫色的蝴蝶从草地上飞起来,又从香樟树的树梢飞过去了,让人第一次认识到原来蝴蝶飞翔的高度可以超过树梢。一种生活在溪流边的点水雀,它们走起路来的步子显得那样轻快,溪流变浅了,所以它们用纤细的脚走进了溪流中去,又那样自由而且畅快地行走着。岸上的金雀花开了,木棉花却只长出了叶片。
一个老去的奶奶将手搭在孙辈们的肩头上笨拙地前行着,在一段白色围栏的尽头,两棵高大的紫泡桐正开着的花,满树的花没有叶子。远处有很多等待着穿过路去的高中生,他们有的穿着御寒的棉衣,有的穿着洁白的衬衣。有三个留着长长卷发的女人挽着手走过去了,结成了牢不可破的友谊。走在路上想到的那些又很快地从脑海里清除了出去,每一秒不断地取代了上一秒。
一个失去了手臂的歌手在路边吟唱,他唱着:深邃的不可理解的暗夜啊,早已从别个的悲剧中看出了命运的必然,时间匆匆地流过,只有勇敢的心一往无前,轻盈的不累赘的生命之神啊,完全仰赖的决定,在那已倒塌的屋上,会结出新的果实......那些路过的行人啊,早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