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几点钟呢?法蒂玛想。当然,对于她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时间可能是一种不容易被意识到,也不需要去珍惜的东西。瑟瓦是她的弟弟,她还有一个妹妹叫阿兹莎。法蒂玛在春天时刚满过九岁,瑟瓦在今年的秋天将满六岁,阿兹莎则是在冬天出生,已经满过两岁一段时日了。
法蒂玛的妈妈在礼拜寺转角的一个小铺子里售卖用大米、紫米和玉米做成的饵块,为了能有更多的顾客光临他们的小店,法蒂玛的妈妈学会了将白色、紫色和金黄的不同材质的饵块拼接在一起。法蒂玛的妈妈还做得一手好酱,有甜的、酸辣的、麻辣的等等,她把那些美味的酱都装进一个个深红的土陶罐中。在法蒂玛的眼中,妈妈有着一双魔法似的双手,可以做出许许多多美味的食物。法蒂玛偶尔会帮助妈妈一起翻动在火炉上烤着的饵块,更多的时候则是在照看那个叫阿兹莎的小女孩。
法蒂玛梳着两条大辫子,她的发色是那种介于金黄和褐黄之间的颜色,很像她的妈妈,阿兹莎的头发像刚冒出泥土不久的菠菜,蓬乱,但富有生机。阿兹莎时常把右手的拇指塞进嘴巴里吮吸着,用她那又圆又大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车水马龙的街道、来来往往的人群、挑着箩筐的小贩、拄着拐杖的老人以及喧闹的市场。
“你今年就担担了哟。”法蒂玛的妈妈告诉她。
“嗯,妈妈。”法蒂玛会顺从地答道,这不仅是因为妈妈已经把这句话重复过很多遍了,还因为法蒂玛是一个十分善良的姑娘,她把妈妈的话当成了不可能去反驳的旨意。
“法蒂玛,饵块!”她的妈妈会在忙不过来的时候这样呼喊她,法蒂玛会立刻放下正在手上做着的任何事情向妈妈跑去,她已经熟悉了怎样从纱布盖着的盘子里,用一把铁制的火钳将饵块轻轻地取起来,又轻轻地放到烤炉上去烤着,她会注意不让它们烤焦。但妈妈从来不让她抹酱,因为烤过后的饵块摊在手掌上会将她的小手灼伤。
2
法蒂玛家的晚饭吃得很晚,得要等妈妈收摊关门之后,所以在等待着晚饭开始的那段时间里,法蒂玛通常都是带着瑟瓦和阿兹莎在礼拜寺的门前玩耍。法蒂玛的妈妈戴着盖头,在妈妈说过“法蒂玛,你担担了”之后,又说她将选择一个不太忙碌的下午,带上他们一起去专门售卖盖头的市场上挑选一块好看的盖头给法蒂玛。那经营着盖头买卖的市场法蒂玛跟着妈妈去过好几次,她喜欢那古朴街道两侧的梧桐树,也喜欢那挂满了各式各样盖头的店铺,长条形的、正方形的,盖头也是五颜六色,应有尽有。
“我要紫色的,还要白色的,还要......”法蒂玛说。
“不,一块就够了。”法蒂玛的妈妈弯下腰,将双手拄在膝盖上,望着她。
“可是妈妈。”法蒂玛辩解地说道。
“没有什么好可是的,听我的就是了。”妈妈站直了身子,不再说话。法蒂玛站在礼拜寺前望着瑟瓦和阿兹莎玩布球的时候想起了这些话来。
瑟瓦有一个用布团缝成的球,他用脚踢着,阿兹莎跟在他的背后跑来跑去,她跑起来摇摇晃晃,像马上就要跌倒了。
“瑟瓦,你们得慢一点。”法蒂玛喊到,但瑟瓦却更加用力地踢球了。她的声音刚停下来,那个用布团缝成的球被瑟瓦踢得快速地滚动了起来,它像是沿着一条看不见的直线,咕噜咕噜地跑进了礼拜寺的大门去。
“法蒂玛。”瑟瓦无助地望着法蒂玛。
“我带你们去捡回来,不要担心。”说完法蒂玛一只手拉着瑟瓦,一只手拉着阿兹莎从礼拜寺的大门走了进去。因为是底格尔时候,伊玛目正在大殿里礼拜,院子里多安静啊,他们闻到了一股很甜蜜的桂花香,瑟瓦忍不住皱了皱鼻子,像个小馋猫似地说:“法蒂玛,蜂蜜味儿”。法蒂玛则轻轻地摆了摆手,像妈妈那样地不让瑟瓦大声说话。因为大殿里那庄严而又肃穆的声音,使她的心不由自主地严肃了起来。
“知道为什么不能大声说话吗,瑟瓦?”法蒂玛问瑟瓦,他心不在焉地摇着头,他说他想快点捡着球走到外面去。“瑟瓦,你知道吗,阿訇在礼完拜的时候告诉大家的是,我们要做热爱自己的国家的正义的民族。”瑟瓦似懂非懂地点头。
3
太阳已经落到了礼拜寺的后面去,天看起来很快就要黑了,法蒂玛的妈妈在忙碌着准备晚饭。
而阿兹莎、瑟瓦和法蒂玛呢,他们正站在礼拜寺的大殿前出神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伊玛目站在众人的前面,带领他们礼拜。在法蒂玛的眼中,这是一个金色的黄昏,到处都洋溢着祥和与安宁。大殿的穹顶很高,使站在它下面的人看起来越发渺小。法蒂玛站在中间,她一手拉着瑟瓦一手拉着阿兹莎,他们安静地站在大殿前的台阶下很久。伊玛目洪亮的声音中透着坚定和仁慈,法蒂玛觉得这声音中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吸引着他们,所以他们才站在那里聆听。
“瑟瓦,你为什么不笑了呢?”法蒂玛小声地问,她很想知道瑟瓦和那么小的阿兹莎也像她一样感受到庄严了吗。
“我不知道。”瑟瓦说。
“瑟瓦也是要担担的,等瑟瓦担担的时候也要来礼拜了。”
“法蒂玛,我想回家。”
“为什么呢?”
“我想回家。”
“那我们走吧。”法蒂玛把阿兹莎抱起来的时候打了个趔趄。要抱起一个满过两岁的阿兹莎,对于法蒂玛来说,真是太沉重了。瑟瓦向他的布团球走去,他无精打采地把它捡起来揽在怀里,他跟在法蒂玛的身后向礼拜寺的大门走过去。瑟瓦还小,他无法用语言向法蒂玛讲述和分享,刚才站在台阶前他怎么了,他只知道有一种形容不出来的滋味短暂地掠过他的心头。他太小了,他还无法理解永恒与短暂,时间,虔诚,生死和畏惧。
法蒂玛在语文课上学到过庄严这个词,当她的语文老师把这个词教给她们的时候,她就用心去感受了它的涵义。她说:“庄严,就是有时候让你觉得你笑不出来,你必须要保持严肃,就像刚才那样有一种很神秘的力量在召唤你必须停下来去倾听,对出现在你面前的景象,你热切地想去了解,却又感到了畏惧。这很神奇。”就像她有时候听到的从那塔楼里传出来的声音,不是歌唱,却有一种音乐性的悠扬,没有顿挫,却又那么深入人心。
4
法蒂玛妈妈的小铺隔学校不远,所以每到放学后的那段时间,前来光顾的孩子们会很多,他们大都是拿着父母给的零花钱来买饵块的小学生,他们喜欢吃那种甜又带着一点辣味的酱。他们会一边被辛辣折磨得直吸气,一边又不停地将抹了酱的饵块塞进口中。他们会在小铺的门前就夸道:“法蒂玛妈妈,你的手艺真好!”法蒂玛的妈妈每次都会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来,用一种无可奈何又万般无奈的表情回应他们。她没有那种虚荣心,所以才不用接受别人的夸赞,生活所能够给予她的,只会是朴素的宁静。
等那些调皮或是稳重的孩子们都陆陆续续地离开法蒂玛妈妈的小店后,她会安静地坐一会,她把收在围裙口袋中的零钱拿出来,又放进一个专门的铁盒子里去。她盘算着哪些可以用来给法蒂玛买一条长长的裙子,最好再加上一个蝴蝶结,哪些可以用来给瑟瓦添一双新鞋,哪些又可以用来给阿兹莎买一件崭新的罩衣。要知道阿兹莎常穿在身上的那些,不是法蒂玛小时候穿的,就是瑟瓦小时候穿的。对于一个辛劳而又朴素的妈妈来说,好像要把这些生活的各个细节都打理好,的确是要花去很多精力和时间。正如在开饭之前要将一个煮熟的小瓜平均地分成三瓣,又舀进法蒂玛、瑟瓦和阿兹莎的碗里,都需要她的用心一样。她会难得放松地用一种诙谐的语气告诉他们,公平公正是一种理念,得要贯穿在生活的各个细节当中。
5
在法蒂玛家出来不远的一个小天井中,矗立着一块纪念碑,上面铭刻着在战争中失去了生命的人。法蒂玛的妈妈在出门时候,就看到了它沐浴在太阳的光辉下。“这块高高地矗立着的丰碑,记载着一个个曾经有过鲜活生命的人,他们——理应和值得被铭记!”有这样一个声音在她的心底响了起来,哽咽使她匆匆地走了过去,并没有停下来去看那些雕刻在石碑上的名字。“战争会摧毁家园,也会摧毁灵魂”她对自己说。
法蒂玛的妈妈是要到一个专门批发大豆的集贸市场去,她得要亲自去挑选几袋豆子,以备酱缸里的酱用完时好及时地有新的酱来添补。做酱是一个复杂而又耗时的过程,她把亲自去挑选上乘的材料作为做出美味酱的基础。她步行着走到公交车的站台去,她要在一个老旧的公交车站乘车,经过五个站后到达一个中转站,再换乘一次就可以到达集贸市场。
法蒂玛的妈妈到达公交车站的时候,车还没有来,她站在那里等待着,风把一些红色的树叶吹得到处都是,她惊讶于大自然的神奇,既让一些树在春天里开花,也让一些树在春天里落叶。风太大了,把一个坐在站台上的老人吹得觑起了眼睛,法蒂玛的妈妈望着她,就像望着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似的。她的睫毛变少了,眼睑无力地下垂着,使得眼睛看起来像是两个再也容不进风沙去的罐子一样。法蒂玛的妈妈第一次突然地涌上来了自己也终将老去的念头,可忽而那种念头又变成了一种亲切滋味,使她突然想走上前去握住她的手,问问她些什么。但就在那时公交车从远处驶来了,载着乘坐着它的人们,像固定在时钟上的针那样,沿着固定的路子靠过来了。
法蒂玛的妈妈上车,把零钱投了进去,她看到有很多空着的座位,也有甘愿站着将双手吊在车上的年轻人。一个孕妇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小憩着,她那么平静地孕育着她的小生命,她右手支颐,左手放在腹上,“她可以用手感觉到轻微又柔和的心跳吗?”法蒂玛的妈妈想,可她又差点掉下眼泪来了。她意识到那不是因为同情,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被描述出来的感动。她又想起她对法蒂玛说过的话来:“等你长大了你会以为懂了一些东西,但那仍只是皮毛。”
6
在一个周末的早晨,法蒂玛的妈妈终于带着她的孩子们出发了,她用右手将阿兹莎抱在胸前,左手拉着瑟瓦,瑟瓦则用空着的那只手去拉着法蒂玛。当他们走过礼拜寺前,看到了礼拜寺的大门是开着的,有人走进去,也有人正在走出来。法蒂玛走出去很远又回过来看。
“妈妈,法蒂玛说我长大了也要礼拜。”瑟瓦看着不停地回头的法蒂玛时,突然想起这个事情来了,她决定问问妈妈。
“对呀,瑟瓦,等你长大了。”
“可妈妈,我还不会。”瑟瓦难为情地说。
“那是因为你还小。”
“等我长大了我就会了吗,妈妈?”
“会的,等瑟瓦长大了就会了。有时候人们内心坚守的东西会变成日常生活的一个部分,它不神秘,也无需畏惧。你要知道,正义的信条只会促使人更加完善,也会教导人该做什么,而哪些则不能。它是一种向善的力量。”
“妈妈,担担是什么意思,法蒂玛已经担担了吗?”
“担担的意思就是应该担负起一些属于自己的义务和担子,我们的法蒂玛九岁了,九岁就是一个女孩子担担的年纪。”
“噢!”瑟瓦若有所思又有些忧伤地答道,在他幼小的心灵上,像是真的有一副沉重却又看不见的担子压了下来,压在了法蒂玛的肩上,他想象着法蒂玛的肩膀被压垮了的样子。
阿兹莎的瞌睡还没有醒来,她的眼睛一眨一眨的,用双手环抱着妈妈的脖子。阿兹莎喜欢妈妈盖头上的气味,那是一种混合了花香和烤饵块的味道,所以她故意用小鼻子用力地吸着气。法蒂玛和瑟瓦则像真正的已经长大了的孩子那样,无论有多艰难,都必须努力地交换着双脚将自己的身躯推向前去。
“呜呜——呜,妈妈”阿兹莎想睡觉的时候总是会故意地发出这种婴儿独有的撒娇声音。
“啊,我的小宝贝儿,你真是一只瞌睡虫。”
“呜呜——呜呜,妈妈。”阿兹莎撅着她的小嘴,又用她的小手去摩挲着妈妈的脸。在法蒂玛的妈妈听来,阿兹莎无忧无虑的声音里,洋溢着一种使人愉快的轻松与幸福。
7
“假如可以选择,”法蒂玛的妈妈想“假如可以选择我又能做什么呢?”接着她叹息了一声才开始削着黄瓜的皮,之后放进小瓷碗里,再用醋去浸泡。她正在为准备一顿简便的晚饭而忙碌着,她得赶快把晚饭做好,尽量不要让阿兹莎因为饥饿而趴在桌子边吮吸着自己的手指,再用热切地期盼的眼神追随着自己蹲下去、弯腰、又站直的身影。
尽管她们的厨房是用一处窄而拥挤的巷道改造出来的,但在阿兹莎的眼中,妈妈做饭的地方是一个温暖而又明亮的小世界。在这个小世界里,只要妈妈还在旋转着,就是足够安全和牢固的。她也同样地依赖着法蒂玛和瑟瓦,因为他们像是从妈妈身上分裂出来的影子一样,用一种无私、温和而又严肃的爱包裹和影响着她。
每个早晨,阿兹莎醒来的时候法蒂玛和瑟瓦都已经去学校了,家里会变得岑寂和孤单。她一醒来就知道第一个从嘴巴里发出来的声音应该是“妈妈”,她会拉长了声音喊“妈——妈”。当妈妈走到床边,她会捏起小小的拳头,将双腿蜷起来再舒舒服服地伸一个懒腰,然后再爬到妈妈的腿上坐好,等待着妈妈帮她穿上衣服。她喜欢妈妈笑起来的时候,好似每个妈妈的笑容里都会有一种孩子才能体会的魔力,可以让周围和灰暗的东西跟着变得愉快和美好。
阿兹莎穿上那些被妈妈用剪刀和针线改小了的法蒂玛的衣裤,然后自己从卧室里走出来,去坐在一个用木条做成的小板凳上。妈妈会在那儿帮她洗胖嘟嘟的小手。晨光会从她的身后漫过来落在妈妈的脸上。每当洗脸的程式完成之后,阿兹莎都会用一种严肃又认真的表情望着妈妈。在此之前,她先是看看自己的手心再看看手背。她会对妈妈说:“对,这样是正确”。因为在她的眼中正确与错误之间有着一条明确和清晰的界限。在妈妈帮阿兹莎的小手洗干净的时候,就应该给她一个这样是正确的回应。在这样的时候,妈妈的内心也会被一种可爱的童心填满,她会用自己的脸去靠着阿兹莎的小脸,在心里用一种默默的声音告诉她:“谢谢你,我的宝贝儿。”
8
法蒂玛是在扫地的时候在角落的箱子背后发现那一团皱巴巴的纸的,从纸的样子来看年代大概已经很久远了。她把它捡了起来,放到桌子上捋平才看出来那是一封信。
信的内容是这样的:“亲爱的塔伊尔,你好!相信你在这一年的大学生活中学到了很多的知识吧,你回来的时候能露两手吗?我和你说说吧,以前在你眼中破旧不堪的学校已经焕然一新,变得可美丽啦!等你回来时,我带你去领略领略吧。你那里的天气冷吗?我们这边可冷啦,前几天还下了一场大雪呢。希望在我生日的那天,天气可以好起来,这样我就可以去贝莉家玩了。我妈妈说等我满过10岁,我就可以一个人走路去贝莉家了。这真是一个好消息。你知道吗,在贝莉的抽屉里有好多好多有趣的东西,还有好多不同颜色的丝带啦、指甲油啦、发卡这些,我们还可以用彩色的纸折成玫瑰花,是我教贝莉折的。”法蒂玛把信拿给妈妈去看。
“妈妈,塔伊尔是谁呀?”
“噢,不认识。你在哪里找到的呢?”
“就在角落里桌子的背后,我扫地的时候扫出来的。”
“那会是房东家的吗?留那儿吧,过几天去问问,如果是就还给人家。”
“好的妈妈。”
“法蒂玛,房东已经给了我们很多的优惠,那个锁着的房间我们不能去动,再说了我也不想到处找房子,再搬来搬去,这封信不是从那里找到的吧?”
“不是妈妈,它就在我坐着吃饭的那个房间里。”
“好的,法蒂玛,虽然我们很穷,但要有骨气和讲信用。不过,今年生意应该会好做一些,那个麻辣火锅店人家已经开起来了,你知道吗,那些辣乎乎的东西吃下去,来一片抹上了甜酱的饵块是再好不过的了。我不会让你们一直吃苦的,明白吗?”
“我知道了,妈妈”。
9
法蒂玛家租住的屋子是和那个10平米左右的店铺相隔得不远。要租到这种合适的房子并不容易,在看到房屋出租消息的时候,法蒂玛的妈妈及时找过去了。那是一个傍晚,法蒂玛的妈妈用单手抱着阿兹莎,腾出了一只手去拉着瑟瓦。自从阿兹莎出世以后,法蒂玛的妈妈觉得她的力气也随之增加了。
他们顺着已经生锈的楼梯来到了位于二楼的房东家门前,门是开着的,法蒂玛看见里面坐着两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坐在一张铺着干净桌布的方桌前在吃着晚饭。法蒂玛的妈妈局促地说明来意,她说她希望能租到那间准备要出租的房子,因为这隔她谋生的小店铺不远,她可以在打烊之后或是不忙的间隙回去,给孩子清洗换下来的衣服或是准备一些简单的菜饭。
在瑟瓦看来,房东家和蔼极了,他们充满了笑意地等待着妈妈把话说完,让提起来的筷子就那样停留在半空中。看到摆在桌子上的饭菜,瑟瓦的肚子又开始饿了,他想象着在一个可以叫做“家”的屋子里,妈妈给他们做了可口的饭菜。瑟瓦紧紧地拉着妈妈的手,他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好像是快要实现的、近在咫尺的憧憬将他幼小的心灵压抑得喘不过气来,他是多么地希望在一间明亮的屋子里和法蒂玛、阿兹莎一起坐在板凳上等待着妈妈把饭做好啊。
房东夫妻带着几分同情和怜悯,把位于一楼的总共只有两个房间,面积不超过50平方的一套住房,以便宜的价格租给了她们,条件只有一个——可以在一楼的巷道里做饭炒菜,但那个锁起来的房间要保持原样,不要打开。
“够了够了,我们只需要一间卧室,能摆下两张床就行。”法蒂玛的妈妈说到,阿兹莎像许多小孩子都会的那样咬着嘴巴使劲地点头,好像她懂得没有房子的人的困境一样。
法蒂玛突然想起来了,在一个下着雨的夜晚,她们站在礼拜寺门前等待着妈妈把那小店铺的卷帘门拉下来,她看见的是眼前这位被称作房东的老奶奶一只手提着树莓一只手提着黑色的包忧愁地走着,她走路的步子看起来像是一个生活得并不顺畅的人那样,一个人在夜灯下走路,怀着一种不知名的忧愁,要独自去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10
那是一个清晨,太阳还没有出来,法蒂玛的妈妈回想起奇异的像电影一样的梦境,她无法用语言将整个梦描述出来。她说有一个河滩,河滩上铺满了淡粉色的鹅卵石,在河滩的尽头有一顶老旧的帐篷,她拉着阿兹莎在河滩上走着,法蒂玛拉着瑟瓦跟在她的身后。她说时常梦见自己不知是要走去哪里,没有目的的行走使她在醒来之后很累。
“当我们走到帐篷边,一个穿着补丁衣裳的女人端着一盆水走了出来,她用力地将盆中的水泼了出去,我和阿兹莎都看见了那闪闪发亮的水珠落在了鹅卵石上,又飞溅了开去。随后一群孩子从帐篷里冲了出来,他们都好奇地打量着我们。是的,我觉得是打量,好像我们是他们从未看见过的另一种生物。阿兹莎笑着把小手伸了出去,于是在那一群孩子当中最小的一个孩子也像阿兹莎那样伸着双手向我们走了过来。我竟然松开了手让阿兹莎走了出去,她们那么缓慢地前进着,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你和瑟瓦站在原地,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我之前拉着阿兹莎的手还扬在半空中,我想大声地喊阿兹莎快回来,但是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些孩子的欢笑声却像一个个金属做成的小铃铛一样在我眼前摇晃着,我是看见了它们而不是听见它们。那个穿着补丁衣裳的妈妈她那么友善地望着我,好像我们认识又不认识似的。”傍晚的时候,法蒂玛的妈妈试着用语言把她的梦讲给法蒂玛听,法蒂玛则在慢条斯理地烤着一半土豆,她把芝麻洒在土豆的切口上。
“法蒂玛,你怎么想?”
“什么妈妈?”
“我的梦”。
“妈妈,我从来没有做过梦,我都不知道梦是什么。”
“可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会做梦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会做梦,妈妈。如果梦很有趣的话,我想每个人都会希望可以做梦的。但我还没有。”
“好吧,法蒂玛,那以后我都不用再对你说‘晚安,好梦’了。”法蒂玛妈妈累倦地说。
11
每天差不多在同一个时候,法蒂玛的妈妈会在同一个地方送法蒂玛他们出发去学校,她会抱着阿兹莎站在站在路口望着他们。阿兹莎有时候是大哭着朝他们呼喊:“回来,你们回来。”有时候则是欢笑着朝他们挥手,她会说:“再见,快点回来。”之类的简单话语,有时候又是把头靠在妈妈的肩膀上继续着那不容易轻易被赶跑的瞌睡。
法蒂玛参加过第一次月考后,回到家便感叹地说:“为什么看过的书,会像是从来没有看过一样?”法蒂玛的妈妈也在心里疑问着为什么忘性总会大于记性。但是风从窗外灌进来,吹动着法蒂玛的头发,加上还落在窗台上的阳光,让人觉得日子在一天天好转起来。法蒂玛说,窗口是屋子里的人与外部世界取得联系的通道,有光的地方,就会温暖透亮。她还说,她喜欢小时候生活的那个小村子,可以看到最美的夕阳,小路看起来像一条蜿蜒的河流,一切都那样美好。这让法蒂玛的妈妈对于自己经营着的小店铺又充满了信心,她觉得可以通过辛勤的劳动,让孩子们生活变得充实和美好。
瑟瓦上的是一个很小的私立幼儿园,尽管他现在的年龄已经够上学前班了,但他法蒂玛的学校和目前上着的幼儿园没有学前班,所以瑟瓦就还是留在了这儿上着大班。幼儿园位于从法蒂玛学校出来向右朝东走500米左右的地方,就是为了能够让法蒂玛领着瑟瓦一起去一起回来。因为相对于时间少得可怜的妈妈除了清晨能够送他们到路口而外实在是拿不出时间来接送他们上下学。法蒂玛妈妈会自责而且愧疚地承认自己的过错,但她深沉地爱着他们,她相信这爱可以弥补缺陷与不足。
12
下过雨,风凉丝丝地从窗口灌了进来。傍晚过后,法蒂玛又想起那封信来了,她在想“塔伊尔是谁呢”。她端来一条用梨木做成的简易木凳子站上去,从挂在墙壁上的袋子里把信拿了出来,她觉得应该去问问住在楼上的房东奶奶。法蒂玛有理由相信,这是一封曾经被保管得很好却又不小心遗失在角落里的信。她让瑟瓦带着阿兹莎在屋子里玩,她得要到楼上去一下。
瑟瓦不情愿地摇头,他宁肯一步步地跟着姐姐也不要留在屋子里。法蒂玛跑进卧室去了,她出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两颗覆盖着浅绿色包装纸的薄荷糖,她蹲下身去剥开一颗放进阿兹莎的嘴巴里,又把另一颗举了起来,她问瑟瓦:“要不要这颗糖?”,瑟瓦说:“要”,“那你在屋子里,就看着阿兹莎一会儿,我一会儿就会回来。”“不要”瑟瓦又说,“那好吧,再加一颗糖行不行呢?”,瑟瓦沉思了一下,才不情愿地点点头。对于他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糖果的味道真是好极了,抵过了一个人看着阿兹莎时的烦恼。瑟瓦伸过手去从法蒂玛的手中把糖接了过来。他还不知道法蒂玛收藏着糖果的那个小包放在了屋子的哪个位置,不过他会找到的。
法蒂玛沿着楼梯往上走,她又把信平平整整地折了一遍,她不想让房东奶奶觉得信在她的手中没有被很好地对待,关键是她太想知道塔伊尔是谁了,想知道那个写信给塔伊尔的孩子是谁,那个写信的孩子想去的贝莉家在哪里等等的这些,这些都使她好奇。
她轻轻地敲门,每次都只敲三下,很有节奏地敲,又很有耐心地等待着。当第二次敲门结束,准备再敲第三次的时候门打开了,发出了一串奇妙的金属摩擦时产生的那种清脆声。法蒂玛觉得这个声音太过于熟悉了,只是她一时想不起来是在哪个地方听过。来开门的正是房东奶奶,她的胸前挂着一副用带子系着的老花镜,她的头发全都白了,虽然她戴着一种圆形的又有些像盖头的帽子,但法蒂玛从那些不听话地跑出了帽子的两鬓的发上看出,她的头发的确是全白了。位于二楼的房子光线比一楼好很多,她的窗台下整齐地摆放着一些植物,有一种是长寿花,不过看起来像是因为缺少地气而很久都不曾绽放过了。
法蒂玛有些拘谨地怔了一下,因为突然而来的不好意思使她忘记了冒昧地前来打扰的目的。“啊,孩子,你有什么事吗?”还是奶奶先微笑着问她。
“哦,奶奶,这是你们的东西吗?”法蒂玛把折好的信递了过去。
努尔平静地把它接了过去,又用手将一直悬挂在胸前就像是一种装饰似的老花镜戴上。她专注地看着,又微笑着,法蒂玛更加清晰地看见布于她脸上的皱纹了。不过法蒂玛还不能理解衰老,在她的眼中人永远分为三种,一种是像他们那样大小的孩子,一种是像妈妈那样的大人,另一种就是像眼前这样站着的老人。她没有想过,每个人终有一天都会从自己认识的人身上看见和懂得衰老是怎样到来的。法蒂玛心里的时间在告诉她,奶奶看了很久,而她也盯着那不高的门槛看了很久。
“孩子你也看重这些东西吗?不过它不是我们的。”努尔说。
“妈妈说过如果不是自己的东西就应该让它找到自己的主人。”法蒂玛对努尔报以孩子特有的那种羞赧的微笑,努尔也微笑着望着她。
这使得法蒂玛又鼓起了勇气问:“那你认识塔伊尔吗?”
“不认识。”努尔说。
“哦,我知道了奶奶,那我回去了。”法蒂玛失望地垂下了眼睛。
法蒂玛跟奶奶告别,但奶奶并没有让法蒂玛离开,她用手拉法蒂玛进屋,她转过头看了看墙上的挂历,说道:“明天上过坟就要到斋月了”。
法蒂玛有些困惑地望着奶奶,她想不出来为什么会说这个。虽然法蒂玛知道,在她的老家,也就是更小的时候生活过的那个村子,在斋月到来之前的那个早上大人们除了要到礼拜寺去礼拜,还要到坟山去给已经亡故的亲人上坟。
“你们明天去哪儿呢?”奶奶问法蒂玛。
“我还不知道,妈妈没说。”
“法蒂玛,我可以到你们家里去坐坐吗,以后。”
“当然可以啊奶奶,阿兹莎还在家里呢。妈妈说您很照顾我们才把房子租给我们,谢谢您。”
“不用谢我。我们也很喜欢孩子,看看,你们来了,热闹,又带来了生气。”
“妈妈说是阿兹莎给我们带来了热闹和麻烦,但我们还是喜欢她。”法蒂玛说着。
“是啊,法蒂玛。我这儿有很多小孩子喜欢的东西,如果你不介意,你就选两样带回去给阿兹莎玩吧。”
“不行的奶奶,妈妈说过我们不能平白无故地接受恩惠。奶奶,我要回去了,阿兹莎还在屋子里。”她礼貌地说着。
“哦,孩子,那你去吧。有空的时候欢迎你再来,那封信你能留在这儿吗?”
“好的奶奶,它本来就是在您的房子里。”
13
斋月到来的前一天,法蒂玛家的小店铺依然营业。法蒂玛从努尔家回来后,她大略地将信的情况以及斋月要来了的事情跟妈妈说了一下。她问妈妈:“我们去哪儿呢?明天。”法蒂玛的妈妈正在为一个从大老远跑过来买甜酱饵块的初中生烤着包进饵块中的炸油条,她将眼睛觑成了一条隙缝,像是在费力地看着远处正在亮起来的街灯,她轻轻地仰了一下头,并没有回答。但她还是用手里的铁钳子不停地翻动着烤炉上的油条,不让它烤糊。
“妈妈,我们要去上坟吗?”瑟瓦先是好奇地聆听着妈妈和姐姐的对话,现在他开始加入到对话中来,虽然交谈从来都不是他擅长的事情,他连“萨拉穆阿莱孔”都还不能完整地一次就讲好。
法蒂玛也感受到了一种思乡的情绪,大概是从奶奶问她:“你们明天去哪儿?”开始想起来一些事情,但她记住的也只是一些模糊的印象。法蒂玛知道他们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可以抵达那个地方。法蒂玛还记得妈妈抱着阿兹莎,她和瑟瓦分别坐在妈妈的两侧。她不记得了火车颠簸了多久,她看见太阳升起来过两次,但却没有看见它落下去。当火车在黑暗的隧道中穿行,她听着那呼呼的风声,她觉得逐渐地忘记了旅途的疲劳,她在自己的脑海中勾画着他们将要去的新地方。当他们乘完火车又乘汽车辗转地来到这座小城,在一个偏远的小旅馆没有窗户的房间里,法蒂玛整整地睡了一个白天。虽然她对距离还没有太清晰的概念,但她知道他们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
14
已经到来的斋月使那一片街区经营着饮食的店铺似乎都冷清了下来。太阳出来以后,法蒂玛的妈妈带着阿兹莎坐在隔她们店铺不远的,药店门前的长椅子上享受着短暂而又难得的休憩。除了女人而外,很少有人能够体会得到成为母亲的艰辛。为了迎接法蒂玛第一次参与的斋戒,法蒂玛的妈妈已经准备好了红烧肉、炸鸡酥、炒竹笋这些。在法蒂玛担担的第一课中,她的妈妈相信饥饿会教她懂得宽容和怜悯。但是阿兹莎坐不住,她一会儿就跑到晾晒着衣物的架子下去了,她那小小的身影一会儿被那些五颜六色的衣物挡住,一会儿又雀跃着跳了出来,这使她的妈妈在疲惫中又被一种安宁的幸福萦绕着。
她好像突然又回想起她的梦来了,她们从一条生长着睡莲的河渠中坐船去为她的孩子寻找一种用竹子编成的背篓。她用小浆划着船前行,船行了很久她才意识到原来阿兹莎就坐在她身边。阿兹莎出奇地懂事和沉默,好像这是一段严肃却又充满意义的旅途——为了法蒂玛的一个小小的愿望,她们必须齐心协力地努力着。
她都有些累了船才抵达一个清澈明净的大湖,在湖的入口处,她用力地撑好小船,越过了激流平稳地来到了平静的湖中心。湖位于一座陌生城市的中央,直到此刻,她才看见了包围着湖的鳞次栉比的楼房。她们平静地坐在小船上,湖中游弋着许多许多种颜色的鱼,每一条鱼看起来都十分肥美。阿兹莎弯下腰去看一条游到船舷边的小鱼,又不住地用手去湖面上撩起水花。
但是,疲倦使她只能想起这些了。她还坐在长椅子上,她看着远处,好像没有什么意义一样,时间就过去了。
15
把房子租给法蒂玛家的努尔奶奶在斋月开始的第一天,凌晨四点不到就早早地起床做好饭菜,等待着她的丈夫醒来一起用饭。在深夜的寂静包围中,她看见了从别人家的窗口映出的淡黄色灯光,感觉到自己并不孤独。虽然年龄所致的疲倦使她已经不能像年轻时那样迅速地炒菜做饭,但她还是缓慢而有条理地煮好了青菜、炒了些许肉末,她对她的丈夫说道:“是年龄的缘故,使我们不再喜爱油腻的食物”。
“是啊,努尔。”她的丈夫说完便无力地靠在沙发上,用眼睛温柔地望着她正越过那道玻璃做成的门端着两碗米饭到桌子边来。
“知道我们为什么无法改变吗?”她问。
“什么无法改变?”
“生活方式,以及一些其他的东西。”努尔说。
“这我不清楚。”他有些懒怠地回答她。好像他知道在所有半夜醒来的日子中,上了年纪的努尔都会这样变得有些敏感和悲观。不过他还是像从前那么地包容和爱戴她。
“你得知道,是谁为你做了这些饭菜。”努尔一丝不苟地说着。
“在照料别人的同时,也照料了自己,生活就是这样地双面。”
“瞧瞧,一句话就撇清了。”努尔刚才差点紧绷起来的神经又放松了下来。
在日出前的三十分钟,努尔和丈夫已经吃好了饭,他们喝下了俨茶后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她有些蹒跚地向门边走去,她准备举意漱口,她祈祷着心中的主宰赐予她渴望的永久的安宁。因为距离邦答还有一小段时间,努尔想躺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儿,但在真正的白昼到来前的小憩中,她居然做梦了。在梦里,她看到一座建在山崖上的建筑,像庙宇一般,她走到还距离着很远的山脚就看见它了。她走近后看见那高大的屋宇伸出来的檐角和横梁在闪烁着火星,火星随着风起风落一会儿明亮一会儿黯淡,像幻境一般。她困惑极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空无一人的地方会出现这样宏伟却又将消失的建筑。她望着火星用无声却又快速的方式销蚀着那些建筑,心中充满了苦涩的失望。
16
努尔的丈夫今年76岁了,比努尔大了好几岁。他不像努尔那样,需要戴着老花镜才可以看清楚报纸,相对于这个岁数的人来说他的视力已经很好了。他只喜欢一份晨报,差不多从年轻时起,就已经持续地订阅了很久。虽然历经过几次搬家,但读晨报的习惯几乎就没有中断过。除了周末,骑自行车的邮差都会在早晨把前一天的报纸送来。
努尔的丈夫已经习惯了要在清晨八点左右在家中等待着晨报的到来。之后他会像一个习惯于耐心地等待的老人那样,把报纸放在他常坐的那把椅子上。他们会沿着几乎不变的路线步行到公园去,在那里加入到晨练的队伍中。像努尔那样参加晨练的老人并不在少数,不会有人觉得他们与普通而又平常的市民有什么不同。等晨练回来,努尔的丈夫会在安心地坐在他常坐的那个椅子里去读报纸。
这一天,努尔的丈夫正在给他的树浇水,他差点没有听到邮差喊他名字时的声音。但努尔听到了,她替他走下楼去取了报纸,回到楼上,把报纸递给他。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把报纸放回椅子,而是用手将报纸摊开,让目光留在报纸上。
“怎么,是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吗?”努尔问她,因为她的手里已经提着一把大雨伞,准备好要出门了。
“报纸上说,肯尼亚中央公园的两只羚羊打起架来了。”他说。
“是吗。”努尔笑了起来。他继续地往下看着。
“一群住在福利院里的老人到陵园去了,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握着一朵洁白的花,但他们都笑着。他们为什么要笑着,他们了解过死亡吗?”努尔的丈夫皱起了眉头痛苦地说道。
努尔没有回答,而是懊恼地说着什么转身走出了门去。
17
努尔会在前一天的夜晚把第二天要吃的菜提前洗干净切好,尽可能地把可以提前做好的事情都做好。她会在3:30的闹钟响起的时候准时地下床,穿戴好向厨房走去。她会像年轻时那样心平气和地站在厨房里,先想想可以先做哪些再完成哪些。行动的迟钝和思维的麻痹使她的记性越来越差,但她还是平静地将遗忘的能力归咎为衰老和熬夜双重作用的结果,尽管她对这两样东西从来没有产生过任何抱怨。
她会像一个准时的闹钟那样在饭菜做好之后去把熟睡中的丈夫叫醒,她会等不及他坐起身来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他,就在她走进来的时候,清楚地听见一个从大街上痛苦地尖叫着跑过去的女人。她说虽然看不清她的模样,但是仅凭想象,就可以猜出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剧烈的痛创。努尔说着的时候,脑海中会浮现出那些赤手空拳又平白无故地挨了打的女人。她说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要这样残忍地伤害她们。
努尔的丈夫又看到了努尔伤心的样子,他开解似地告诉她,人世本来就是千姿百态的,如果都趋同于某一类型,那么,要么都是智者,要么都是傻瓜。他说,你不能用你所了解的那一个微小的部分去替代全部。你了解的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你怎么能说你认识了全部。如果你懂得那悲哀的声音,你就会明白不幸的人简直和幸福的人一样多。他还说,如果是一个热爱清静的人,那么清静就会是她梦寐以求的东西。如果一个人在意内在及外在的自我,那么她将不能从别人那儿得到损害。
听完这些,年迈的努尔又获得了一些宁静。她的丈夫像年轻时那样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像一个慈爱的父亲,他说道:“如果一个人的内心还残存着勇气,就可以克服外物所致的沮丧和困难,我们要去相信真正的可以历经检验的东西。就像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有那种人,他们宁肯忍受贫穷或是饥饿,也不愿摒弃他们一直坚持的东西。要他们作出改变,即便是针对包含着大善的东西,对于他们来说仍存在着艰难。因为在大多数的人当中都还未能及时地领悟,在一切宇宙的规定之中,总是善中包含了恶,恶中又包含着善。”
18
又一个清晨将要到来,鸟声渐起。努尔想,或许它们一直居住在外面的那些大树上。努尔吃得太多了,无法躺下去,所以一直在漫步着,当她走到窗边时看到了一条向远处延伸着的灯河。也许是那灯河,使她突然想乘着黎明的熹微走到法蒂玛家去看看。她悄然而行,用手扶着楼梯。她下楼的时候太缓慢了,她不想在黑夜中摔倒,也不想因为摔倒而过早地失去了自由。当她来到了一楼时,法蒂玛家那糊着报纸的窗户透出了不太明亮的灯光。她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打算去敲开那道紧闭的门,门却突然地开了。原来是法蒂玛的妈妈端着水杯正要出来。
“啊,法蒂玛的妈妈,你也把斋了吗?”
“是的,努尔奶奶,我正准备举意,还没漱口。”
“那你赶快去,距离日出应该不远了。我只是随便走走,想着顺便到你家来看看。”说完努尔奶奶站在门边等待着。
“你先进屋里去吧奶奶,法蒂玛在。”法蒂玛的妈妈说完便在心中默念着封斋的杜瓦,将杯子里的水倾倒进自己的口中,反复地漱着,之后便把漱口水吐在了墙角。
“原来是努尔奶奶!”法蒂玛有些欣喜地欢呼道,是她第一次知道除了妈妈和自己而外,也还有人和她们一样在深夜里起床吃饭,为了精神的信而坚持着。
“法蒂玛,你也把斋了吗?”努尔奶奶问她。
“是的,奶奶,妈妈说我已经担担,可以把斋了。妈妈说把斋可以体验饥饿,让我们懂得怜悯、感恩和宽容,但是我昨天一点都没有感觉到饿,在学校的时候,我只是口渴。”
“法蒂玛,斋戒是为了让恪守斋戒者宽容忍耐,省察克制,修己为敬,悔过自新。”
“在学校里同学们吃饭的时候我没有吃,奶奶,我和她们不同了吗?”
“法蒂玛,你之所以把斋既是因为信仰,也是因为你要做你自己。你和同学们没有不同,一个人很难抛开自己的习俗来活。你像其他孩子一样喜欢去好玩的地方,喜欢亲近大自然,喜欢依恋自己的父母,对偏心的家长会有小情绪,喜欢活泼开朗、乐于助人的同学,在亲近朋友的时候也不会因为习俗或者是民族不同而厚此薄彼,也希望自己能考上好的学校。不论人是什么族别,都有着同样的喜怒哀乐,也对公正与未来抱有期望。你知道,热爱自己的国家愿意为它贡献自己的力量,坚持公正和正义的标准,这也是信仰的一部分。”
“是吗?奶奶。”
“是的,法蒂玛。勇敢些吧。”
19
黄昏,阿兹莎坐在门前的地上撕着一艘用纸折成的小船,她一直在重复着“小小船,游啊游,游到妈妈的脸上......”。法蒂玛则带着瑟瓦穿过另一条小巷正在走路回家,在他们探索和开辟的胆量逐渐地大了之后,他们已经能像大人那样去尝试着走那些纵横交错又相互连接着的像迷宫一样的小巷。小巷里有许许多多有趣的场景,有站在板凳上帮助年轻的母亲倾倒蘑菇的小孩,有正在提着小称称着莴苣的佝偻的老人,有像小孩一样穿着肚兜的小狗,有正在用一把小刀将方块似的豆腐划开的女人,有坐在店铺的门前忧愁地凝望着路人的店主,正是这些寻常生活的场景使法蒂玛在拉着瑟瓦经过时,融进了每个人在黄昏都迫切地想走回家去时所感受到的那种共有的、对生活的热望之中。她会感受到这许许多多的人像他们自己和妈妈一样,用自己的勤劳和艰辛,为相互依赖着取暖的人支撑起了一片破败却又安宁的天空。
法蒂玛没有像瑟瓦那样地看到像动漫电影里那样的有趣锅炉。在那条小巷里,她看到的是那些艰难地生存着的人们用那种有趣的锅炉来烘焙鲜红的各种形状的辣椒,又将辣椒装进巨大的白色编织袋中售卖出去。她会在看到这些的时候比平时更加强烈地想起妈妈,想起她因为长期在火炉前翻烤东西而皴裂了的手,想起她独自一个人搬动装满了酱的大缸,想起在夜晚的灯光下把衣服改小给阿兹莎穿的妈妈。她会在想起这些的同时,重温着妈妈传递给她的精神的契约——健康、勇敢地成长,每天安全地带着瑟瓦回家。
20
天很快就黑下来了,法蒂玛的妈妈把小店的卷帘门拉下来的时候发出了沉重的嘎吱声,阿兹莎用她那胖乎乎的小手纯净地蒙上了自己的耳朵。那沉重的声音使她觉得既好玩又有些害怕,但是很快的,她又把自己的小手移开了。她咯咯地笑着,好像妈妈把门关上并不是为了要结束一天的劳累,只是为了逗她开心似的。法蒂玛的妈妈也笑了,阿兹莎的笑又给了她力气和勇气,使她忘记了站在火炉边翻烤着油条和饵块的艰辛,她相信她可以给她的孩子们幸福。
法蒂玛因为要写作业,所以提前带着瑟瓦走回租住的家去了。他们从店铺里出来向右拐进一个巷口,走200来米也就到了。这在法蒂玛的妈妈眼中是最适合的距离,她不用因为担心孩子们因为迷路而找不到家。她让法蒂玛在学校要努力地读好书,她告诉她:“所谓的幸福,其实就是每个人都尽力地做好自己的份内事,而你们现在,努力读书就是份内事,等你们长大了自然会知道应该做一个勤奋的而不是懒惰的人。”
法蒂玛的妈妈是在小店里开的斋,因为没有水,她用手捏了一小撮盐巴放进了嘴去。她说开斋也是一样,得守时。她不吃她卖的饵块和甜酱,她宁肯只吃一碗清淡的只放了葱末的面条。法蒂玛回家去前妈妈吩咐她要先烧好一壶水,还要把葱捡好,要把枯黄的尖掐去,也要把还带着泥土的须根剪掉。法蒂玛会按照妈妈说的去做好的,她因为同情和爱而生出了勇气,虽然她还只是一个孩子。
努尔奶奶则是用一瓣橘子开的斋,她说橘子太酸了,便又皱着眉头喝下了一杯白开水去。她又为自己能够饮水而感到满足和幸福。
法蒂玛的妈妈用胃承受着盐的苦涩,她用围裙擦了一下双手,才用手去整理了一下盖头。她想在回到家的时候,用一个朋友似的口吻去问问她的孩子们,为什么她总是会梦见一个相同的地方,有同一条汹涌的大河、同一座古老破旧的石桥,在石桥的尽头总是矗立着一座巨大的石崖。她也许会说:“我总是从石崖下出发,穿过石桥,沿着同一条宽阔却又泥泞的路向一个并不存在的村庄走去。在路两旁的田野上是许许多多忙碌的身影,有的躬身劳作、有的挥动着连枷、有的将孩子抱在胸前艰难地走路,等等诸多的情形。有时候河面上升,河水漫过了石桥,我会远远就看见了那种情景——蜿蜒的大河、矗立着的石崖、古老破旧却不曾被大水冲毁的石桥。有时候我忧惧地站在远处,想等待着洪流停息,有时候我又走近河岸,让自己的双脚踩上漫延着河水的石桥,成千上万的鱼群从我的身边游过,我像是突然地潜入了水底,像躺在玻璃缸底一样地观看着大河。有时候大河变浅,像一条宁静的小溪,在那些没有水流经过的河滩上我看到了许许多多我不认识的水草。有时候我被拥挤的人流裹挟着向村庄深处走去,沿途是许多盖着青瓦的泥屋,有的泥屋前栽种着桃树、樱桃等果树,有的泥屋前是一块块被不同的菜分割成‘田’字一样的地。正是因为这些梦境,每次醒来,我都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21
努尔在将近七点的时候开始到厨房中去准备晚饭,她慢腾腾地将一捆小葱捡洗干净,又烧开了一壶水。在慢腾腾的准备着一件事情的时候,她却惊讶地发现时间消磨得如此之快,天不知不觉就黑下来了。日落的时间每天都在推迟着,饥饿与困乏已经变成了考验人的东西,但是那些仍然在坚持着的人会知道,所有艰难的时刻都会过去,当他们把负重卸下去的时候,轻松会如约而至。
努尔说,傍晚站在厨房里做饭,混合在一种家的熟悉味道中,会让人觉得惬意。她一点一点地剥开卷心菜的叶片,卷心菜由外及内一层一层被撕开,直至逐渐地变小,形状越来越像一颗拳头般大小的心脏。“唉,真像是在剥开自己的心一样!”努尔叹息了一声。她的丈夫坐在厨房门边的椅子上,安然地读着今天送来的报纸。他没有抬起头来,但他用一种轻松的语气去安慰她:“就拿每天都要重复的晚饭来说,如果你觉得是值得的,你就会从中感到快乐。”
“我们都老了,”努尔突然感叹地说,“一天天地衰老着,即便不去在意时间,时间也会以它的方式提醒着我们,那些令人恐惧却又终将会来的分离。它无形无状,却又是一把刻刀啊。真是难以想象,如果老都老了还要独自一个人去面对生活,就太凄苦了。”
努尔说完,她用右手拄着自己的膝盖缓慢地站起身来,她从窗外看去,看见两辆黑色的警车开过去了,她突然地联想起在一些宗教释义中关于救赎的定义。她不由得想到,人是依靠自身的觉醒而获得救赎的吗?她想到,人的衰老一天一天,丝毫没有消减,虽然意志的稳固使人战胜了沮丧,但一些根本的东西事实上还是没有改变。
“黎明的时候,我们听着鸟鸣声内心充满了宁静。现在天又已经黑了,时间就这样滚滚而去啊......”努尔说着把一束面条放进了沸腾的水中。她的丈夫坐在窗边的一个椅子上读着一本深奥又难懂的书,也许他并不曾听到她的话。他的听力越来越不好了,只要在厨房与客厅之间将那道玻璃门关上,他就不会察觉到在厨房里围着灶台忙来忙去的努尔。有时候他似乎把准备好一顿晚餐看得太轻松和简单了,所以他像依赖温柔的母亲那样依赖从不善于责备和抱怨的努尔。他多想对努尔说啊,“时间从每个人的身上夺去了一些,又赠予了一些”。
厨房的窗子对着热闹的大街,努尔做晚饭的时候可以透过窗户看见从礼拜寺的楼上投射出来的灯光,那灯光同样使她的心充满宁静。那是一种因为熟悉而在心中引起的情绪。她望着那隐没在黑夜中的灯光,不止一次地感受到在属于自己的和平、稳定的国家里,身为渴望安定的普通人所感受到的那种幸福。
她热爱那些熟悉的街道,还有在那些街道的店铺中为了生计而勤劳地努力着的人们。当她从街道上走过去时,那些混合着烤辣椒、烤红薯、烤豆腐、烤麻鸭的特殊气味,会使她忽略掉逐渐模糊的双眼、僵硬的四肢、稀疏而且全白的头发,她会感受到一种热气腾腾的生活的热望向她迎面扑来,她会停下来静静地站一站,用一种放松的心情重新去审视内心和处于变化之中却又不变的街景。她会忧伤而又低沉地告诉自己:“正是那些黄昏,不知道是从哪里又生出了勇气。”然后她又开始走了起来,她会感觉到有力量迈向那些熟悉的街区了,她会走着,直到十点来临,那是她回去为了第二天的黎明而准备的时间。仿佛在那些她不停地走过街道上,有她一直怀抱着的微不足道的痛苦。
22
吃过晚饭后法蒂玛就开始困了起来。法蒂玛闭上眼睛可以看见的那种气泡又来了,在无意识的凝望中那些气泡逐渐地增多,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她就睡着了。也许是由于煎饼的味道,让人由此而想到了春天的麦苗。她在想是一个什么样的时间过程让青青的麦苗结出了穗子又最终变成了餐桌上的一盘煎饼。不过她认为,这样的憧憬是满怀希望的。
“我差点儿就睡着了”法蒂玛摇晃着脑袋强撑着眼皮对坐在身旁的瑟瓦说道。可是来来往往的人群晃得她睁不开眼睛,瑟瓦也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妈妈在哪儿呢,要是妈妈在就好了,她会带我们回家的。”瑟瓦说着,抓在手里的东西也差点掉落在地上,那是三四颗果糖和一个核桃。“我要把糖给阿兹莎......”瑟瓦还在说着。
“随便你,对了,糖还会把你的牙齿粘掉的......”
“法蒂玛,我想回家,要是妈妈在就好了,她会带我们回家的。”
“再等会儿,妈妈说不定正从那边走过来呢”法蒂玛说着,又开始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她梦见一个弥漫着阳光的下午,她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走回到她家的门前,她敲门的时候,妈妈并没有听见敲门的声音,于是阿兹莎飞快地向门边跑去,她用小手轻轻地将门锁拉开。这让她很高兴,因为她终于又看见阿兹莎了。
她像母亲似地将阿兹莎搂进怀里。阿兹莎没有说话,因为她还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将扎上针又勒上了绷带的左手伸给法蒂玛看。法蒂玛将脸贴在阿兹莎的头发上,她闻到了一股与自己的头发相同的味道,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上来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惹你哭了,只要你好好的,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我可以不要你送给我的礼物,我只要你好好的......”她哭了起来,她这样孩子气地对着阿兹莎说道。阿兹莎却困惑地看着她,不懂得她在说什么。“妈妈,她哭了......”阿兹莎转过头去望着站在远处的妈妈,可她的声音好小,小得让人无法听见。“你哭了。”阿兹莎又转过头来望着法蒂玛,她伸出了自己的右手,用那小小的手指顺着眼泪滚下来的印痕一直划到法蒂玛的下巴那儿。
但是等法蒂玛醒来后才发现原来只是做了一个有妈妈和阿兹莎在的梦。
23
法蒂玛想起来有一次黄昏的时候妈妈坐在巷子里剥着绿豆,那是法蒂玛第一次从可以坐下来剥绿豆的妈妈身上感受到了疫情带来的影响,法蒂玛把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可妈妈却说:“只要你们生活在一个稳定而富足的国家里,你们就是幸福和安全的,疫情最终也会过去”,停顿之后她又说道:“有的东西一直激励着我们,遗忘的事情还会重新想起来。无论如何,我们都没有再重回疫情初期的那种恐惧的心境中去”。只是那些紧闭着门窗的店铺还是让法蒂玛的妈妈有些忧心地想到,大多数生活都回不到原来的模样了,即便疫情马上结束。
当法蒂玛完全地从刚才的担忧中走出来,她是这样告诉妈妈的:“我喜欢和妈妈一起穿过大市场向礼拜寺走去,那里有一种很古老却又很和谐的繁华。我看到一种蓝紫色的蝴蝶花长在花圃里,还有一些悠闲地怀抱着婴儿散步的母亲,大部分的婴儿脸上也有一份相同的神情,他们有的穿着蓝色的挂有樱桃似吊坠的小鞋子,有的则围着毛绒绒的小围巾。一群站在路口等待大巴去往别处的人,车一停下来,他们会拥挤而又遵循秩序地上车。”法蒂玛的妈妈看了她的孩子一眼,重复着把绿豆一颗颗地剥开,放进一个金属的小碗中去,碗的内壁反射着尚还亮着的天光,她有些迟疑地想到天是不是很快就要黑下来了,她得快快地准备好晚饭要吃的菜,有阿兹莎爱吃的土豆泥、瑟瓦爱吃的紫菜羹、法蒂玛爱吃的红烧肉和绿豆腐。
法蒂玛的妈妈说:“风把黄了的树叶吹得旋转着掉了下来,有时候人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而那些消极的,负重前行的人,正是经由那些重负,经由爱恨才能让自己轻松地短暂地停留在表面之物上,成长就是得把事物的好与不好都竭尽所能地列举出来,并从中寻找出自己的判断。”
然后她们看到努尔奶奶家楼下的那棵核桃树脚长出了苦苣,苦苣的叶片层层叠叠地挨在一起,黄金菊也从枯死的地方又长出了新叶,给人觉得它们是那么贫乏又如此富足。可在天黑以前,法蒂玛想到,对于需要牺牲时间换来的东西,她会感到并不值得。
24
明亮的星光,和月亮,闪烁着光芒的眼。
如果一个人懂得了怜悯,之所以认为惩罚可以增加戒惧,那是因为从未真正地品尝过真正的痛苦。
幸好你来了,下雨了。如果你不来,下雨也毫无意义。
下过雨又晴起来的天空是澄澈的呀,碧蓝碧蓝的,没有隐晦和杂质。有时候云飘动了起来,向北移动着,是因为南风的缘故。
你看晚霞。
什么。晚霞呀,远处的晚霞。仿佛是烙印在心上的文字,轻盈地飘动了起来。“我每天都会看见朝霞的。”法蒂玛的妈妈说着,把阿兹莎的小围裙、围巾都装进了努尔借给她们的洗衣机里去,她看着那缓缓地流动着的水时,重复着学着阿兹莎把“一次”说成了“一翅,一翅”。
法蒂玛在上课时掉了一颗牙,法蒂玛在上课时掉了一颗牙,“就是感觉心灵像是空洞的。”法蒂玛第一次体会到了那失去了牙的牙龈的痛苦。
25
当法蒂玛把妈妈缝补好的衣服送到努尔家的时候,努尔正弓着身子对着亮光看她的手指。“努尔奶奶,你在看什么呢?”法蒂玛问,她懂事地站在努尔家门口,不得到努尔的应允她是不会踏进门去的。“是刺呢,法蒂玛,是刺刺进手指去啦。”努尔边说边挥手让法蒂玛走进去。
“我帮你吧奶奶。”
“好吧,好吧,孩子,我老啦,眼睛也看不清楚了。”法蒂玛果然在努尔的手指上找到了好几根尖尖细细的刺,努尔教她先用酒精在刺的周围涂抹一圈,再用镊子把刺拔出来。努尔告诉法蒂玛,那是她在擦拭桌子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仙人掌后的结果。她说:“孩子,不是我不害怕受伤,而是我没有瞧见仙人掌的刺就在那儿呐。”法蒂玛以为拔刺的过程会很疼,所以她还对着努尔的手指吹着气。
“啊,塔伊尔,如果是你,你也会这样对着我的手指吹气的,对么!”努尔的心在嘀咕着,不过她一个人闷在心里的嘀咕,法蒂玛是听不到的。
“法蒂玛,你们过得幸福吗?”。
“我不知道......奶奶,我们没有......”法蒂玛好像突然被问住了一样,她无法将生活中点点滴滴的辛酸与快乐糅合在一起,又从中分出哪些属于幸福。
“我知道,可怜的孩子,”努尔说着,“但我们总会失去一些东西,哪怕这些东西很重要很重要,但是时间会让它变得很轻很轻,哪怕它永久地存在着无法抹去,可它不会也不应当成为幸福的绊脚石。”好像她有责任去教导她应该怎样去获得幸福一样,她说:“有时候是苦涩阻碍了人去认识甜蜜,正如是浮浅的不幸阻碍了人去寻得幸福一样。”
“我希望妈妈可以过得好一些......”法蒂玛缓慢地说到,好像这句话既不易得又沉重一样。
“法蒂玛,你知道幸福的来源吗?”努尔问。法蒂玛摇摇头,她还不知道努尔将把她带入一个深沉的全新的空间里去,她将要从那里开始去认识和寻得一些东西。
“你要记住,幸福来源于每个人自身正确的付出与努力,来源于内心的平和与宁静,来源于独立与不依赖的存在方式。这是一种信念,你要靠意志去寻得它。”
法蒂玛没有说话,她有些拘谨地理解着努尔的话,她又想起自己的妈妈来了,想起妈妈整日地站在一架火炉前翻翻烤烤,那艰辛而又劳累的、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的妈妈。
26
下雨了,到处湿淋淋的。一只浅灰色的蜘蛛从信笺上爬了过来,努尔先是注视着蜘蛛那缓慢、迟疑地前行的步伐,不过随后她就想起年轻时看过的一轮月亮来。那是一轮半圆的月,在小山头上,皎洁的月光照耀着周围的云,使郊外看起来更加地沉寂、静谧。她说:“我看见过很多月亮,可从来没有像今晚的月亮一样美丽和明亮的,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地升腾着喜悦。它散发着淡黄色的柔光,仿佛从此刻开始,它不再是冷清与孤寂的代名词。”
“一条笔直的路,我们在快要抵达一个城市的地方,托住了月亮的山头就在我们的左边,我靠在车窗上,就那样望着它。可我们是从哪儿去哪儿呢?”努尔固执地回忆着,像是从她身旁无声无息地流过去的时间一样,记忆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这使她有些懊恼。
“我很好奇你们是怎样跨越过了我们在相同的年龄所感受到的那种有趣的事情而突然间长大了,我记得小时候我们在一处被高大的柳树围成的园子里,无休无止、不厌其烦重复着一些乏味的游戏度过了生命中最美好的夏天。”努尔想起白天时跟懂事的法蒂玛交谈时所说过的话,当时她觉得的确还记得小时候。
努尔说:“有时候人们在不停地较量,不停地说服对方,但最终谁都没有得逞,最终还是会怀抱着自己的执念无畏地生活下去。我们无法跨越过门槛而抵达永生,我们都不懂得反思,只一位地希望能够被了解。”下雨了,她还是决定去买些面包,她打算冒着雨出去,计划去为第二天的早餐提早做好准备。她告诉自己“不要紧的,还有时间,一切都还来得及”。
努尔听见一个声音在说:“把那包裹着的心胸敞开来吧”,风很大,把树都吹得摇晃了起来,努尔低下头去看透过玻璃落在棕色的门沿上的光,于是明白光通过不同的介质时给了世界不一样的颜色。有时候她拼命地找空白的地方想写下的一个名字,于是得到了更多虚无的空白。她想正是那些空白,那些不可或缺的空白告诉了人们既要充满希望地活着,又要不过于地抱有奢望。
努尔想起来,在一个下着细雨的夜晚,法蒂玛的左手拉着阿兹莎,右手撑着一把好看的青绿色花伞,她们站在礼拜寺拐角的路口等待着绿灯亮起来,好走到对面去。阿兹莎不时地将自己的小脑袋从伞下钻出来,去迎接着那细细凉凉的、像麻线一样的雨丝。法蒂玛每次都要重新调整雨伞的位置好重新为阿兹莎挡雨。
当努尔走到她们身边时,绿灯已经亮起来了。努尔和她们并排着走到了对面去,阿兹莎还是那样调皮地蹦跳着。法蒂玛说她们之所以要走到对面去只是为了去看那塔的穹顶上的夜光。努尔说有时候她并不能够完全地懂得小孩子们的想法,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一些寻常的夜光感兴趣。
于是努尔和法蒂玛她们一起站在礼拜寺对面的街道上,虽然努尔与她们的年纪相差了半个多世纪,但此时此刻,她们多像是几个不可多得的朋友。法蒂玛仰起了头,从天而降的细雨还在下着。因为路灯照耀着的缘故,她们得以看见雨以不同的姿态降落着,有的轻飘飘的恍如一粒带着光的彗星、有的软绵绵的像一颗被风吹起来的麦芒,有的则像沉重的铅点笔直而快速地坠落。努尔和法蒂玛几乎在同一个时刻想起了冬天时有雪飘起来的夜晚:岑静的街道上,若有若无地降落的雪花,是冬天给世界的礼物。
27
阿兹莎将一只小手压在了脸颊下,她呼呼地睡熟着。瑟瓦睡在床的另一头,被子完全地蒙住了他的脑袋。法蒂玛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看了他们几次都没有醒来。出于亲近和一种不知名的原因,努尔将那间一直锁着的房间打开了,她给了法蒂玛他们随意地进出房间的自由。她说那儿有许多有趣的书,可以给他们更多的意志和自由。
努尔用一把钥匙把挂在门上的铁锁打开的时候,法蒂玛有些吃惊,它并不像一个久不住人的、布满了尘埃的、堆放着杂物的屋子。“在你们没有搬来的时候,我时常会到这儿来......有时候只是坐坐,有时候只是扫扫灰尘......”努尔向法蒂玛解释到。
“这曾是你的房间吗?”法蒂玛问。努尔摇摇头,她的脸上布满了皱纹,或许还有一种不容易被看出来的痛苦。法蒂玛走过去把窗帘拉开,一种夹杂着雨水的空气涌了进来,法蒂玛想到“这真是一个整洁而又朴素的房间啊”。
“在这一个安安静静的角落里,时间还是让所有的东西都褪色了。”努尔一边叹息着一边用手轻轻地掸着一本没有合上的书。
房间里除了古朴的书橱而外,床、桌子、椅子看上去都是那样地普通和陈旧。它们大概是出自同一个木匠的手,在接榫、有柱、或是镂空的地方都有着同样的雕琢和花式。靠窗的地方有一张写字桌,桌上有一盏浅蓝色的台灯,台灯旁有一个汝磁花瓶,还有一个插着两三支钢笔的笔罐,笔罐旁是一瓶名叫“绿叶”的墨水。这是一种法蒂玛没有见过的墨水。
法蒂玛走了过去,在那本没有合上的书页上,她看到了一行不太清晰的小字:因为人生活在时间与时间的延续之中,在瞬间的永恒之中。
28
努尔是在一个中午的时候决定到法蒂玛妈妈的店铺去的,她远远就看见了法蒂玛的妈妈忙碌着的身影。在朝她走过去的片刻里,努尔先是想到了她梦到的一座顺着河流而建的城,随后她又想到应该对法蒂玛妈妈说些什么。
“难道我应当说我希望孩子们能够懂得生命的可贵,学会面对生命中的痛苦、挫折和不幸,不论遇到什么事情,都勇敢地活下去。或者我应当说,父母们都应当学会欣赏子女,看到他们的独特之处,给予他们充分的信任和鼓励,帮助他们凝塑起勇于直面人生的精神和勇气,不至于在遭遇困境的时候失去活着的勇气。可这样太突兀了,不是吗,这只是一个母亲跟母亲的交流吗?”
法蒂玛的妈妈抬起头来看见努尔了,她微笑着朝努尔打招呼时又用系在腰上的围裙擦了一下双手。她已经知道了努尔为她的孩子们打开了那个一直紧锁着的房间,她感激着这个帮助着他们的人,正是这样的感激使她拘谨了起来。
“努尔奶奶,您好啊。”
“你好,法蒂玛妈妈。你帮我们缝补的那件衣裳法蒂玛已经拿到我家去了,你做针线的手脚真不错,连背面的针脚都整齐的。这两年我的眼睛不大好了,有时候没办法把线穿到针眼里去。年轻时倒好,对襟的衣衫都可以自己剪、自己缝,想去哪里也可以去,现在却被衰老拘束着。”
“哪里,努尔奶奶,在我们瞧着您还很显年轻呐。能在这儿住下来,是您帮助了我们,能够帮你缝缝衣服实在是很高兴的事情。”
“你很辛苦,我知道的,很感激你了!我也很喜欢你的孩子们,是他们给我这儿带来了生机勃勃的活力。”
法蒂玛的妈妈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了,她一直都不太善于向一位善良可敬的人表达自己的谢意。努尔也没有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她像是随意来闲聊的那样说说话就走了。
29
法蒂玛恨不能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翻阅那些曾经被锁在屋子里的书上,于是在瑟瓦告诉她,他发现了一个红色壳子的笔记本时她并没有停下来去听瑟瓦的话。瑟瓦继续翻着笔记本,一些干得几乎透明了的花瓣和树叶使瑟瓦惊呼了起来而引起了法蒂玛的注意,她放下手里的书朝瑟瓦走过来。瑟瓦说这是他在书橱的隔断里找到的。法蒂玛接过来翻开第一页,她看到上面有一幅用薄如蝉翼的各种形状的花瓣和叶片粘成的奇怪的图,在图的下方写着:
我先是站在一个湖边,后来从两座山的缓坡形成的山谷间看到了远处的一片银白色沙滩。于是我告别了父亲,从山谷间走去。我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着远处,父亲明白了我的意思,便向我挥手告别。我走出几步,回过头去看父亲时,看见他还在沉默地望湖。路比想象的要遥远得多,我走了很久,仍旧没有走出山谷。我来到一片开阔平坦的草地上,我竟然看见年轻时的姑母们(尽管她们现在都已去世)在播种着一种未去壳的坚果。她们全都穿着洁白的衬衫,头上戴着干净的有蝴蝶结的帽子,她们迎着风弯腰劳作的时候,风把她们的帽子上的蝴蝶结往后扬着,她们脚下茂密的青草也向后铺展开去。我大声地跟姑母说话,告诉她们我的名字。后来我不知道我们在说些什么,虽然每一句都有回声在回荡。我看见姑母们匆忙地没有停下来的双手正在往泥土里丢下坚果,虽然她们都侧着脸对我愉快地笑着,我从那笑得裂开了的脸上看见了姑母们洁白的牙齿。她们大声地叮嘱着我穿过山谷时应该注意的事项,我也大声地回应着。当我挥着手与她们告别的时候,“不要回头啊”姑母们大声告诫我的声音还在山谷里回荡着。后来,我又一个人走了很久,当我终于站在了那片银白色的沙滩上时,才发现这是一处茫茫无垠的雪原,太阳在距离着雪地两米多高的地方散发着刺眼的光芒,我用一只手挡住太阳的光,把另一只手伸进了雪地去。雪松松软软的,把我的手盖住了。我愉快地大声呼喊着,旋转着倒在雪地上,又把雪一捧一捧地抛出去。直到疲倦得难以动弹,才从雪地上站起来继续朝前走。
那并不是一个被记录得密密麻麻的本子,它有的地方空着,有的地方涂着画,有的地方则是被撕去后留下的纸张不规则的曲线。法蒂玛把掉在地上的花瓣和叶片捡起来夹进了笔记本里去,她想把本子拿给努尔,想问问她知不知道它的主人是谁,能不能告诉她他或是她的名字。
法蒂玛闭上眼睛仍能想起那一段又一段被写在了发黄的纸上的字:你发现你无法用文字重现当时的梦境,所以你只能记住它,尽可能地记住它的气氛和颜色......穿过山谷之后是一条位于山脊之上的喧闹繁华的古街,很窄向山顶延伸着,街道地面天然的青石被踩得光滑如镜,穿梭着的行人在青石上留下模糊的影子,我低下头去看,那些交错纵横的影子仿佛构成了一个脱离了人世的平面世界,我的心顿时被一阵莫名的悲哀淹没。我只好抬起头来,我看到街道两侧的店铺,它们的门檐很低矮,里面堆挂着许许多多新奇怪异的货物。店主们穿戴着一种令人陌生和不安的服饰,拥挤的行人没有一个走进店铺里去,但店主仍迫切而又热烈地挥舞着他们手上的货物向行人兜售着,我始终没有看清他们拿在手里的是什么。我被人流裹挟着朝前走去,于是意外地看见了远处的一个小村庄,我知道那是一个我从未去过的地方。我像是在云端俯瞰着它,感觉到它是那样地熟悉。在村子的上空漂浮着一条淡灰色的雾带,那雾带像长了脚似地移动着,太阳投过雾带将光投给了村庄,错落有致的瓦屋、雪白的墙壁、青色的瓦顶无一不在太阳的光下闪烁着鲜活的光芒。移动着的雾带飘过去时它的影子随之移动着,它们越过用竹竿围成的篱笆、越过屋顶向远处而去。村庄里还有许多高大的柳树,柳树长着簇新的枝条和叶片,还泛着早春时那种鹅黄的颜色。我看见所有瓦屋的木门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敞开着,面对着一片开阔的田野。
30
努尔从法蒂玛妈妈的店铺回来后向法蒂玛家走去,她打算顺道去看看孩子们。她之所以没法把心里的话毫无保留地说出来,是因为她在看到法蒂玛妈妈的那一瞬间改变了主意——她不能对一个艰难地生活着的女人去讲与改变困境无关的所谓的大道理。虽然她多希望每一个母亲都能够在劳动的空隙里抽出一点时间陪陪孩子们玩耍,用母亲的温柔和爱去浇灌长在孩子们精神家园里的娇弱的花。
法蒂玛家的门是开着的,努尔走到门边时抬起右手轻轻地敲了下门,阿兹莎正在屋子里玩着一个用布缝成的球,她朝她笑了一下又继续去抱那个滚向了板凳去的布球。法蒂玛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的手上捧着那个红色的笔记本。
“快进来吧,努尔奶奶”法蒂玛走向她,伸出手去牵引着她到一条长长的木凳子上坐下来。法蒂玛坐在她的身边,把本子递了过去。但努尔用手推开了那个本子,疲倦地摇摇头。
“你看过吗?”法蒂玛问。努尔像在思考似地沉默着,她的眼睛望向了那个敞开着门的房间。过了许久她才说道:“在很多年以前——我看过——看了一遍又一遍。”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像是要努力地克服着要把这些话拉回去的一种看不见的力量。
“你认得他吗,写这些的这个人?”努尔点了点头。“他叫什么名字呢?”法蒂玛又问。
“要在活着的人面前提起一个逝去之人的名字是多么地残酷啊,法蒂玛。”努尔哽咽着,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溢了出来。法蒂玛怔怔地听着,被一种沉重的东西撞击和震住了,不由自主地被自责和伤心缠绕着,“对不起奶奶,我不是故意的......”法蒂玛也跟着掉下了眼泪来。
“不怪你,这不怪你,法蒂玛,你相信命运吗?”
“妈妈说过命运就是前定,前定的东西是改变不了的。”
“是的。是改变不了的。就像要遇到你们,你又拿着这个本子出现在我的面前一样。”
“那么,奶奶,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很想劝慰你,虽然我知道劝慰有时候是不起作用的。我记得你说过,不管我们曾失去过什么,都要心怀希望好好地活着。”
“是啊,法蒂玛。生命可贵的意义正在于它只有一次,每一个选择的背后都联结着一个对应的结果。哪怕你还只是一个孩子,也要学会开动脑筋去思索,去学着作出正确的选择,去学着热爱真正的生命。法蒂玛,你会是一个珍惜生命的好孩子吗?”
“会的奶奶,我会的,一定会这样。”
31
努尔哭过之后看起来好多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用双手拄着膝盖站起身来向那个房间深处走去。努尔戴着黑色的盖头,黑色的长裙拖到了脚边,她艰难地移动的背影看上去多像是一团黑影啊。法蒂玛也站了起来,她交换着自己的脚步跟在努尔的身后,她多想上前去拉拉努尔的手,告诉她她感受到的内疚和自责,告诉她如果时间可以倒退,她决不会再问这些问题。瑟瓦和阿兹莎短暂地停下来,用不解的眼神望着她们,但仅只是一小会儿之后他们又继续玩起了布球来,他们用脚把球踢了出去,又追着它跑,再用双脚去拦住它。
法蒂玛的双手仍旧还捧着那个笔记本,她无法将努尔的伤心从脑海中抹去,更无法用同样分量的伤心去劝慰一个看起来正在痛苦着的人。在努尔的想象中,她还有很多漫长的时间,她可以利用这些漫长的时间,缓缓地将那封她不承认的信、紧闭着的门以及藏纳于心中的痛苦像讲一个平常的故事那样讲出来,讲给法蒂玛听。她把这当成一处总有一天会要揭开的伤口,总要看着它流血,才会有结痂的希望。
可生活从来就毫无逻辑可言,有的人习惯于把自身的痛苦看成是因为失去了对于自身来说至关重要的东西所致,所以才会对那些与失去的东西相类似的事物产生了热切的关注和浓厚的兴趣。尽管努尔从来不承认自己曾是一个母亲,曾给予过一个孩子生命,可她的痛苦时刻在提醒着她这一点。法蒂玛实在是太像了,像是隔了许多年后又重新回来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