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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雪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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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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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兹尔

1

法兹尔并不是为了寻亲才来到这座城市的。她把它叫做“秋天之城”。

法兹尔就是在太阳最为炙热的下午2点钟抵达这座城,她来到了一处叫“辕门口广场”的地方,看到一群人在一个戴白色帽子的导游带领下正在参观着一座雕塑。法兹尔发现她还是和从前一样,无法走近那些热闹的中心去。她走过那群人身边的时候,她不知道他们在思考聆听些什么,她把眼睛停留在一处古典的老建筑上,在那儿看到了“镇署衙门”几个烫金的大字,但门前的木栏杆因为漆面脱落而显得很破败了。“是时间还是太阳的光让它们衰败的呢?”法兹尔想,这两者的力量都太过于强大了。

当那个年轻的导游用并不能把她清晰洪亮的声音传送给大家的扩音器,把她要告诉他们的故事说出来时,法兹尔突然间听到了。她转过身来望着那个人。

“他们就是从这儿出发,走路到曲靖,然后才转战台儿庄的。为了将战死的弟弟带回家,他背着弟弟的骨灰与日本人打仗,一直没有解下来,后来他自己也身负重伤,从前线抬下来时他的身上还背着那个装骨灰的袋子。大家想想看,这是一种怎样的精神和勇敢在支撑着他。”导游站在一棵香樟树下用她的声音传递着这个令人伤心的故事。但是法兹尔却在心底里恸哭出来,她仿佛看见了一个人在战火中,被鲜血与仇恨点燃了赴死的决心,他的包里是那个被死亡与绝望夺去了生命的兄弟。为了不让别人看见她哭了,法兹尔把帽檐拉得盖过了眼睛。法兹尔突然感觉到广场像是旋转了起来,周围的人都消失了,喧嚣的声音也归于宁静,只剩下下午2点钟的炽热的太阳。她看到在一片白花花的阳光下,那些从远处赶来又从这儿奔赴战场的人们回来了,他们在战争结束后回到了这里,迎接他们的是欢天喜地的乡亲和慈爱的母亲。他们沿着走来的路回到了故乡去,在这样晴朗的秋日背上镂空的竹萝走到山坡上去,把已经变得金黄了的玉米秆背回家。战争的残酷并没有改变他们的心性,痛苦的创伤也并未使他们忘记了活着的目的是为了获得幸福。法兹尔不喜欢战争,她说战争会摧毁人们的家园,也会摧毁心灵。她无法不把战争与“流离失所”“满目疮痍”“无家可归”等等的这些令人伤心的词语联系在一起。她只赞同那些为了反抗和为了大多数人的幸福而发动的战争。她说,只有那样才可以称为正义之战。

法兹尔是乘坐着火车从遥远的地方来到这儿的。当火车从一段长长的漆黑的隧道里驶出来,她从窗子里看到了外面的晴天,还有随意地堆积在山尖上的像草帽一样的云朵。“我不记得有谁对那湛蓝天空里有些上扬形状又飘忽不定的云朵有过动人的描写”法兹尔说着便决定要在即将遇到的第一个站台下车,虽然她不知道将到来站台的是在哪里。火车从隧道中钻出来后是一片宽阔平坦的坝子,随即就从一片望不到边的苹果林中穿过。红红的苹果挂满了树枝,太阳像金丝一样的光线从树枝间撒落下来,落在了长满繁缕和阿拉伯婆婆纳的泥土上。夏天来时,阿拉伯婆婆纳的花就谢掉了,不过看过那种花的人都会知道,那是一种顽强而又倔强的花,它们在冬天刚结束时就陆续盛开,在那接近于圆形的由蓝色和白色组成的花瓣上有着清晰分明的线条。法兹尔记得,在她走过的一些地方,在还弥漫着春寒的山坡上,有阿拉伯婆婆纳的地方就会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花海。

法兹尔突然想到了在遥远的别个国家有一个是叫伦勃朗还是塞尚的画家,曾一度热衷于画苹果,他用笔和颜色将苹果绘到了极致。法兹尔也想到了那个擅长于画人物画的雷诺阿,他曾在一幅叫做《荡秋千》的作品中,让阳光透过树叶落在可爱的孩子身上。法兹尔说,要是他们都来到了这儿,来到长满了苹果树的山谷或平地上,带上他们的画笔和颜料安静地坐在苹果树下,映入眼帘的景象能否让他们感觉到那不因拥有的多寡而改变的幸福?在他们倾心沉浸于这样宁静美好的世界时,他们的心中会酝酿着怎样的惊世之作?

2

法兹尔下火车的时候天空大卷大卷的白色云朵正在向北飘移着,她看到它们飘过了黛青色的又泛着金色光芒的山峰。“是风吹动了它们的。”法兹尔用一只无形的手在一本看不见的书页上写着这句话。她觉得信步来到了一个未知的陌生地方,如果在她的前方将是一座城市或者是一个小镇的话,她会用自己的方式在里面行走着。法兹尔并不是为了那些缀满了树枝的苹果才决定要停下来的。“可能只是一个很小的缘由,”法兹尔在心里想“这是一片闪烁着光的高原,还有像汪洋似的苹果树。当我来到这儿,世界就是这样一个美丽的地方。”法兹尔小时候是见过苹果树的,她记得在晴朗的春天上午,微风从南边的山岗上刮来,苹果树的树叶会发出温柔可爱的沙沙声。

法兹尔还站在辕门口广场上,她看到了一条叫“陡街”的斜坡。法兹尔站在斜坡的最高处,望着那些从斜坡上走来的人们,他们的脚底是被踩磨得光滑的石板和像金子一样的太阳光。法兹尔旋转着,她觉得她来到了一座久违的城市。“该叫它什么呢?”法兹尔搜寻着记忆中的可以匹配这座温暖而又些陌生的城市的名词,就像又听到了的苹果树枝叶发出来的可爱而又温暖的沙沙声。

那些戴着白色鸭舌帽的游客跟着导游走到城市的深处去了。法兹尔一边思考着要给这座城市赋予一个独一无语的名字,一边向着导游先前介绍的雕塑走过去。法兹尔记住了导游说的名字,她想看看那个名字被刻在雕塑的哪个位置。“人太多了!”法兹尔的心哀叹着。“每一个名字,代表的都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每一个生命的背后都牵连着许多个人,那些牺牲了的生命给牵挂着他们的人造成了多么巨大的创伤,带来了怎样的悲哀啊。”法兹尔心底的眼泪汩汩地流淌起来,使她不得不停下来闭了一会眼睛。

法兹尔没有注意到在这个寂静又喧闹的广场中央有几株像大伞似的桂花树,正午,城市馥郁的香气就是从那些桂花树间散发出来的。在雕塑的正上方雕刻着几个正准备奔赴战场的英雄和一个忧虑的母亲。在雕塑的另一侧也有一个和她一样正在那一行行一列列的姓名中寻找着的人。他叫刀伍德。刀伍德的名字是他刚出生的第三天外婆抱到毛货街礼拜寺请阿訇给取的。刀伍德先发现有一个和他一样在那一行行一列列的名字中在寻找着的法兹尔。

“你也在找名字吗?”他问她。

“你呢?”法兹尔问。

刀伍德点头。“我在找我的外公。”

“外公?”法兹尔重复着这句话。

“是的。以前我外婆经常来,她都已经知道名字的位置在哪儿了,可她还是要从第一行开始,一个一个地找。主麻天的时候我就想学外婆一样,站在这个雕塑前,像外婆那样虔诚地寻找一个名字。你呢?”

“我不是来这儿寻亲的。”

“那你找谁呢?”

“一个英雄。当然,在这雕塑上的几千个姓名所代表的都是英雄。就像你的外公那样。”法兹尔像是思考似的停顿了一下。

“战争带给我们的往往都是破碎的东西,破碎的家、破碎的梦想,——破碎的生活。当然它也有好的一面,战争让我们有了属于自己的国家,而且我们在这个国家生活得很好。我想这也是我外公希望看到的。虽然,他们为此付出可贵的生命。”

“我也不喜欢战争。可以说是反对战争。但是,怎么说呢,这些事情往往不是由我们这样的人可以左右的。”

“我很小的时候,外婆就经常带我在这儿玩,从前这个雕塑还没有建起来。但是她说她记得,外公他们就是从这儿出发的。后来这个雕塑建起来了,外婆也老了,她经常来这儿含着眼泪看这些名字。你过来,你看我外公的名字在这儿,那个用凿子与刻刀将‘马’字刻下来的师傅十分熟悉应该如何将这个字雕刻得更好。现在凹下去的地方都变得光滑了,我觉得那是因为我外婆经常用她沾满了眼泪的手指去抚摸这个名字。”

法兹尔弯下腰去看,果然像刀伍德说的那样。她想,这得用多少时间,多少次,才能变成现在的这个样子。

3

“80多年前我们这儿的31355人就是从辕门口奔赴前线,他们到台儿庄后没有后退半步,在台儿庄周边与日军血战27天,直到大部分将士——壮烈殉国。”刀伍德说。

“你外公也是从这儿走出去的吗?”法兹尔问。

“是的。外婆说她记得那个阴沉着的天,她一直等到外公走了才哭。后来外婆说她知道哭干眼泪外公也回不来了,因为国家需要他。”

“你叫什么名字呢?”

“刀伍德,我的经名。”

“我刚才听导游说在60军的队伍当中有很多的回族战士,他们在军队里仍旧保持着民族的习俗,在战场上和60军的其他战士一样,非常英勇和顽强。”

“是的。每个穆斯林在即将死去的时候都要忏悔,要念十认。不知道日本人的子弹让他们死去的时候,我的外公念了没有?”刀伍德说着的时候脸上显现出一种难以平复的痛苦。

“不过,时间都过去那么久了,一个人在回过身去面对过往时,还是要学会释怀。”

“有的时候别人说的也许对你一无所用。”

“是的。”

“你到这儿来旅游?”

“不是。”

“你是做什么的?老师?”

“不是。我想写故事。我坐车火车来到这儿,当火车从漆黑悠长的隧道中驶出来,我一下子就看到了天空里的那些云朵,我发现我喜欢这样的秋天,望着它们的时候就像在读着浩瀚的诗篇一样。金灿灿的一切。我觉得我会喜欢这儿,于是就在火车停下来的时候要从这儿下车,尽管我不知道这是哪儿?这地方叫什么名字?”

“这儿是昭通古城的辕门口。”

“古城?”

“是的,昭通古城。”

“我喜欢这儿。你知道吗我甚至给它取了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

“秋天之城。”

“听起来不错”。

“我叫法兹尔。”

“知道了。法兹尔。你写过什么呢?”

“还没有。”

“那你就不算作家。”

“我没有认为我已经算得上一个作家。”

“那你想写什么?”

“我还没有想明白。”

“我知道了,那你就是一个没有灵感与天赋却渴望写出好作品的人。”

“差不多”。

“你还不善于听取意见,是吗?尽管艺术家们在进行艺术创作的过程中要求自己要看到现实世界的丰富性,但谁又能真正地拒绝描绘美的事物而去书写其他的东西。作家也一样。虽然自然界不美的动物或是植物往往更显示出其力量。你需要孜孜不倦地吸纳。”

“是的。我发现我写不了一些东西。有时候我的脑袋里已经有了故事的轮廓,但是写着写着我就写不下去了。”

“写不下去?这么说,灵感枯竭却又渴望写出伟大的作品?如果我可以用‘伟大’这个词来概括一部不朽的作品的话。”刀伍德嘲弄似地笑了,因为他相信大多数的作品都用不上这个词,尽管它时常被滥用。

“你觉得写作是需要灵感的事情吗?”法兹尔问,她被那嘲弄浇醒了,就像它指向的是人与之间的真诚而并非另一种看不起的可能。

“恰恰不是。写作是那种自然而然的事情。”

“我只是不想,或者害怕去写残酷的事情。”

“你不想将残酷的命运放在一个人身上,与你无法描绘出残酷而不可捉摸的命运,并不是一回事情。如果你想写出那种深刻的作品,却又不愿触及悲痛、失去、死亡等等的沉重的主题,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也许吧。”

4

墙的裂缝前,人们的影子在地上移动。

“从这儿过去就是古城的箭道广场,那儿原来有一个戏楼,听说从前非常热闹,看戏的人很多。”刀伍德说。

“他们唱的是哪些戏呢?”法兹尔问。

“好像有京剧、花灯这些。”

“现在戏楼还用吗?”

“早就没用了,空闲着的。不过月光皎洁的夜晚,假如从那儿经过,只要看到那些门廊、亭柱我就会不由自主地在脑海中描绘出当年繁华的古城戏楼那流光熠熠,羽衣蹁跹的模样,就像在画画一样。”

“你家就住在古城里?”

“是的。就在泰来街。那儿有一个小巷子我特别喜欢,风来的时候可以听见从四合院里传出来的树叶的沙沙声。”

“泰来街。这是一个不错的街名。”

“当然了。泰来街连着大局街、建国街,附近还有朝阳街、永胜街......我走在那些古朴的街道上聆听着我喜欢的声音,我会觉得自己已经超越了这个时代,当我离开那些地方时就像自己的一部分也留在了那里。”

“这么说这是一座有生命的老城。”

“差不多。你会看到卖烤肠和水果的小摊,九色的鹿绒线编织店,卖钵仔糕布丁的戴着米黄色盖头的老奶奶,如果你看到她在打电话你会发现她的样子就像在倾诉什么。有一次我从她的摊子前面走过,我听见她在说‘求真主安拉胡慈悯我们承领我们的阿尔麦来,应允我们的堵阿宜!’”

“她真这样说吗?”

“就是这样说的。”

“多虔诚的一个人啊。”

“她说他们都是有信仰的人。”

“信仰会让人变得坚韧。她家还有别的人吗?”法兹尔问。

“不知道,我只看见她一个人来卖钵仔糕布丁,不管是春天还是下雪的大冬天,从没有看见别的人。”

“可怜的人。但愿不是苦难让她这样孤单的。”

“法兹尔,你这算作同情吗?那个老奶奶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会因为孤单而愁眉苦脸的,如果你遇到她你就会看见她脸上那种真诚乐观的笑容。如果你凑巧也喜欢钵仔糕布丁的话你可以买一点带回去尝尝。那样,你会高兴,老奶奶也会高兴的。你们都会骄傲地觉得,一个远道而来的跋涉者,尝到了古城里美味的钵仔糕布丁,是一个老年人用她勤劳的双手做出来的。”

“在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种人,他们不会因为艰辛和贫穷而抱怨他人,只要求自己付出最大的努力去迎接生活的挑战。我想他们需要的并不是同情,是尊重和认同。”

“是的。”

5

太阳已经偏西,古城里的光线暗了下来,那些围绕着城市的远山在暮光下更明显了,法兹尔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写下了“秋天之城”四个字,她看到了九色鹿绒线的编织店和那些南北走向的巷子,她突然在心底里沉吟起来,难道我们书写的是毫无意义的当下和同样毫无意义的过去?

走到了转角,回过头去

陡街的长坡,多美丽的傍晚啊

在那长长的斜坡上,被风抖动着的叶片背面反射着白的天光

你从树下走过,听到了那风

傍晚时的风,它摇动着

川滇无患子椭圆椭圆的长叶

像帆船一样飘动着的白云

做好了准备,并不是为了功利

为什么总是要在结尾的时候鼓掌?

做黑色鞋的布,白色的布底

万物皆是时代的印子

我正在接近那中心

那伟大而又卑微的意义

秋天,台阶上已经有落叶了

我却依然会向着美好

在亮路中行走着

在太阳朗朗的光中醒来

你去创造美即可,如果你把热爱作为毕生追求

在你收获的同时已经包含了付出的艰辛

不要让每一天都白白地从手中溜走

去会记下那些日子

刚下过雨的秋天

地上还没有干透

有人背着婴儿在开始落叶的树下行走

如果我回想起这一切

每个人的世界是否都不同

难道,在一天中我可以走过那么多的地点那么长的时间,去叙述那些故事吗?

你知道这个地方在抗日战争中牺牲了多少人吗?

不知道。

你知道有多少人牺牲在台儿庄战役上吗?

不知道。

我想说。

你知道这个地方在抗日战争中牺牲了多少人吗?

你知道吗?

这是一座英雄的城市,一座英雄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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