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长青
2020年11月21日,飘着小雨的夜晚,杭州西溪天堂艺术中心座无虚席。由湖北省黄梅戏剧院与浙江允中也文化传媒有限公司联合打造的小剧场黄梅戏《美人》隆重首演。演出过程中不时爆发的一阵阵热烈掌声,演出结束后观众献上的一束束鲜花,以及争相与该剧的四个主演合影的人们表现出的巨大热情,还有戏剧界权威人士和现场观众对新闻媒体发表的带着惊喜的好评,都表明《美人》的首演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这是湖北省黄梅戏剧院首次尝试小剧场黄梅戏的排演。从黄州到杭州,千里迢迢。一辆大客车就载来了所有演职人员14人和全部服装、道具、音响等器材。与过去赴外演出,动辄几十人甚至上百人,服装道具至少要有三五辆大卡车拖运相比,这一回真可谓是轻装上阵、轻车简从。过去的舞台,过度包装。一些置景,装拆往往花费巨大人力,无形中增加演出成本。更因为场地限制,精心制作的场景,有时又不得不弃而不用。《美人》一剧的舞台,除了悬挂的五个纱幔围帐,别无他物。使得舞台空空如也,飘飘渺渺。打上天才般的灯光,恰到好处地营造出符合剧情的那种空旷、幽远、如梦如幻的舞台叙事空间。再配以用昆曲风格反复演唱的《野有蔓草》,使整个舞台成为一个发千古之幽思的绝好平台。曾经铺在舞台上的地毯被几层宣纸替代,随着演出过程中的磨损、揉碎,白色的纸片,竟营造出“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的意象来。还有,《美人》全剧虽然只有四个演员,但实际上却有8个角色。一人分饰两角。这两角一是剧中的主要人物,另一角是剧中人的内心。这样,剧中不仅有戏曲人物之间的冲突,还有他们每个人与自己的内心冲突。这无疑给演员的表演带来挑战,也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创新表达的机会。所有这些,都是《美人》一剧可圈可点的成功的创新之处。不过,笔者认为该剧的最大最重要创新,还是在于剧本。
《美人》讲述了一个国人耳熟能详的故事,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貂蝉,貂蝉是传说中的中国四大古典美人之一。一部《三国演义》说得明白,貂蝉主动配合王允实施连环计,最后成功的离间了董卓与吕布的关系,从而为王允借吕布之手除掉董卓立下大功。如果《美人》一剧,还是这样讲故事,那就没什么样新意,更不会让观者领情。事实上《美人》讲述的是观众既熟悉又更为陌生的故事。不仅是貂蝉,就是王允、吕布、董卓也都有不为观众所知的另一面。正是对这“另一面”的深刻揭示,才使剧中人物的性格更加复杂,形象更加丰满,矛盾冲突也就浑然天成。
《三国演义》中的貂蝉深明大义,为救国救民自告奋勇、挺身而出。她对王允表示“倘有用妾之处,万死不辞。”在王允告知所用计谋后,她不仅再次表示“万死不辞”,还言“自有道理”,显得十分自信。倒是王允担心事不成,会遭灭门。貂蝉自知深入虎穴的危险,不仅劝王允勿忧,还发誓“若不报大义,死于万刃之下。”几乎没要王允做什么思想工作。
在《美人》一剧中,王允是在万般无奈之下,突然发现貂蝉的美貌,才感慨“杀人何需刀和剑”的。于是他使出了将貂蝉先许吕布,再配董卓的计策,为的是让两个好色的男人自相残杀,从而达到除董卓安天下的目的。剧中的貂蝉听闻此计,先是震惊、惶恐,后是托词拒绝。她不愿与吕布相见,倒不是对吕布有什么厌恶,更不是奢望真爱的自由。她反感的是王允拿她当棋子,用她的美貌去作杀人的工具。她不愿在被人玩弄的同时去玩弄两个比她强大得多男人。她甚至想一死了之,以自保清白。然而,作为被人收养多年,并教之以歌舞的落难女子,她如何能为自己的命运作主?再加上王允一番恩威并施,极尽威逼利诱之能事的“思想工作”,貂蝉这才不能不答应。这完全是明明不愿为而又偏偏不能不为的无奈之举。在这里,编剧让我们看到了她内心的苦苦挣扎。人物内心的挣扎,就是内在的冲突。有冲突,也就有了戏。
答应王允,与吕布相见,本意不过是逢场作戏,借刀杀人,除了虚情假意,巧与周旋,撩拨其情仇之外,本不该有什么情和爱可言,可假戏偏偏就做成真了。这恐怕是包括貂蝉在内的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养在闺中的青春少女对驰骋疆场的猛将“一见钟情”倒也合乎人性。只是突然间深陷情爱漩涡的貂蝉,一时竟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她要承担的职责使命。这“忘”看似不应该,却恰好说明了貂蝉本性的单纯与善良。更为残酷的是,她这边刚擦出一点真正的火花来,王允那边又要她“移情别恋”,这怎么能叫她接受呢?她毕竟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而是个有血有肉、有自己个性和见解的一个活生生的人!一直暗中窥视的王允,觉察到了貂蝉的犹豫、彷徨,甚至是动摇,他动之以养育之情,晓之以国恨家仇之理,处处以严词正义相逼,甚至以跪相求。已经到了“义无反顾”的地步,而貂蝉却还在幻想,要与心爱之人远走高飞,这是多么的天真无邪。原来是不想、不愿、不屑与之相见,现在“与子邂逅”,也仅仅只是一面之缘,却就到了难舍难分的天地。这也表明爱已迷惑她的双眼,她已经看不清现实的严峻与复杂了。殊不知,一旦被绑上王允的战车,她就只能任人摆布,听天由命。王允为了达到他的目的,自然不会成人之美。他不仅不答应貂蝉的哀求,还掏出红盖头和匕首逼她选择。出人意料的是,貂蝉竟拾起了匕首,对准了王允的胸膛。这让人看到了貂蝉敢于抗争的一面。可她又能抗争到哪里去呢?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所以,貂蝉还是披上了红盖头,走进了太师府,强颜欢笑,委身于与她有杀亲之仇的董卓。之所以这样,不是为了荣华富贵,而是为了王允强加给她的那份大义。及至董卓要她给吕布修书,貂蝉还在为心爱的人担忧,她又想以一己之死,来保全吕布。在她突然明白,即便自己死了,也难保吕布性命,甚至更有可能让本来就疑心重重的董卓找到借口杀掉吕布时,她才放弃死念头。为了吕布的安全,她得活着。只有活着,才能让吕布惦记。只要吕布还惦记着已经落入他人怀抱的美人,他就势必会与董卓反目成仇。貂蝉能在当时的危机下,作出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明智抉择,正好显示出她临危不乱、处变不惊的冷静和智慧。她不能死,她必须在屈辱中活着。但这生不如死的活不是为了苟延残喘,仍是为了那份大义。在这份大义之中,不仅要报杀亲之仇,要报养育之恩,更要除董卓以救万民。这副重任要一个心地善良、单纯的美人来承担,该有多么的艰难?欲报杀亲之仇,就得身入太师府,而这就难保美人的清白。若是与吕布真爱到底,则又不能替义父为国除奸,终难报答养育之恩。这就把貂蝉置身于进也难、退也难矛盾之中。通过这些矛盾,揭示貂蝉复杂的内心,揭示了美人作为人的深刻本性。
剧中董卓为吕布所杀,王允又被死去的董卓化身为其部将的千军万马所杀,吕布也中箭身亡。只剩貂蝉一人在发出一连串“何以”的质问。最后,她掏出短剑,刺向自己的脸庞,并且走向虚无缥缈的月亮湖。悬挂的纱幔围帐,轰然坠落,给人以强烈的心灵震撼。只有“美,何以杀人?唯有爱人”的天谴之问,在舞台上、在剧场里、在观众的心头久久回荡。等掌声骤然响起,《美人》一剧蕴涵的深刻主题,也就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般地揭示出来了。
纵观其他艺术样式中的貂蝉,谁一个能有《美人》中的貂蝉这样复杂、矛盾、痛苦?谁能有她那样的真爱、单纯善良、天真无邪?谁能有她那样的反叛抗争、忍辱负重、机智周旋?谁能有她那样深刻的思考和自毁容颜的勇气?谁能有她那样的冷静、智慧和果敢决断?谁能像她那样时刻都想保全自己身心的清白?一句话,哪个艺术形象的貂蝉能有这么多鲜为人知的另一面?感谢《美人》编剧塑造了一个与众不同的貂蝉,感谢她为中华艺术宝库增添了崭新的“这一个”。
《美人》一剧在其他人物的塑造上,也创新多多,每每给人以喜出望外之感。
剧中的王允也有复杂的一面。他既是为了汉家天下、黎民苍生,也是为了自保。这一点,借貂蝉之口已说得明白。但编剧的高明就在于,不给王允贴标签,而是用发展的剧情,告诉观众,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如果仅仅是为求自保,他大可不必铤而走险,使什么美人计、连环计、离间计,因为这其中的任何一个环节出一点点小小的差错,他就会有灭门之灾。为自保,他完全可以卖身投靠,与董卓同流合污,甚至为虎作伥。这样的自保,岂不是风险更小?但他没有这样。作为国之重臣,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杀董卓安天下这条不归之路。他看起来冷酷无情,内心何尝没有煎熬?看起来两面三刀、阴险毒辣,那何尝不是对敌斗争必须采取的手段。目的决定手段,一定的手段总是为一定的目的服务的。所以,《美人》一剧不仅没有颠覆《三国演义》问世以来,王允忠义救国的历史形象,反而使他的这种形象更真实,更可信。剧中的吕布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色之徒,一见貂蝉,就碰出了火花,英雄爱美还真要几分缠绵的儿女情长,是为敢爱。面对董卓横刀夺爱,他痛苦,愤怒,无可奈何,却也敢恨。而且他也不是有勇无谋之辈,当他看到貂蝉在董卓的威逼下用极尽缠绵之语给其写来的书信时,自度出其中的诡诈,从而躲过了一劫。所以,吕布不仅是英俊的、热血贲张的、敢爱敢恨的,同时还是机警的。董卓也不是一手遮天就忘乎所以的大草包,他对王允拱手送女心存疑虑。他将貂蝉玩弄于股掌之上,却不忘处处提防,几次冷不防的试探都把貂蝉逼到了快要崩溃的边缘。他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逼迫貂蝉给吕布修书,既是为了试探貂蝉更是为了试探吕布。可谓是一箭双雕。如此老谋深算,无论是长篇小说,还是电视剧中的董卓形象,都是可望不可及的。
总之,《美人》的编剧,让我们在一个熟悉的故事框架中,看到了似曾相识却又更为陌生的艺术形象。通过创造性转化,让我们感受到了大情怀、大格调、大手笔。或许,这就是小剧场剧目的魅力所在。